他不是問生。
二十分鐘後,詠君呆滯地站在落地窗前,腦中依然只有這句話回繞。窗外明媚淳樸的風光一點也沒映入她心里,而初識這方自然天地的震撼也退去,連那份感動也稀釋,她甚至不願追問因何他會和她相同偏愛郊野,均擇原始為屋的默契。
理不清這句話所帶來的淒楚與釋然孰輕孰重。鐘達官……為什麼你突然變得狂狷不羈?
是你本就如此,還是漫長的日月洪荒改變了你的心性?
變了,一切都變了,他不再是他,他們的海誓山盟也不復存在,只有她仍痴傻地執著他;而他,卻抹殺他們的曾經,連片段記憶也沒有留下。
她何苦只許他?何苦抱著對他的愧歉過今生?何苦為個負心漢將自己困在這進退兩難的處境?她該掉頭離去,把鐘達官徹頭徹尾地逐出生命,就算必須走上無人山路攔車也無所謂,只是……「開飯了。」達官喜孜孜地端出湯肴,解下圍裙,「快來嘗嘗咸淡如何,這可是我媽教的鐘家招牌菜喲!」
橫臂當胸,她擺出絕不妥協、反抗到底的姿態,「要我吃,可以,以車鑰匙為交換。」
他聞言非但沒有露出怒容,反而從容賊笑慫恿。「你先吃吃看嘛!要是真的難以下咽,我就讓你回去。」
「真的?」她不免有疑,「只要我說不好吃你就無條件放我回去?」
「坐下來吃就知道了。」達官一款熱忱深情將她按坐了下來,「山里什麼都沒有,野菜最多了,既新鮮又營養,包準你吃了贊不絕口。雖然我們來得匆忙來不及準備,但山里可用的東西不少,我之前也大致將房子布置好了,在這里生活不會有問題的。要不要我喂你?」
不等她拒絕,他就舉箸夾菜。「來,啊——」
那股熱切、幸福的笑靨宛如初戀中的大男孩,純稚地討好心愛的人,她不禁猶豫了,傷害他的一片心意好嗎?不覺中唇已然微張,馬上被眼明手快的他送入菜肴。
「怎樣?好不好吃?」達官渾然不知他期盼的表情揪痛了她,興致高昂地解說︰「這盤叫翠玉芹,還有這盤炒女敕筍,用的都是我媽獨創的調味法下去烹調的,口味絕對獨特。」
獨特的是他,二十分鐘前他還邪里流氣地將她軟禁在此,二十分鐘後卻亮著一雙瞳直問她菜好不好吃,他是所有矛盾的綜合!面對這麼雙眼,教她怎麼說得出傷害他的話?
「老婆,你怎麼了?」當他瞄見一抹晶瑩掠過時,他頓然慌了手腳,抬起她別過去的容顏,他清楚地望入淚霧婆娑的美目,「這是我看你第二次哭,你掉的淚水是為了我而流嗎?
為什麼要流淚?」
第一次淚是為了被弟弟誤會的他而流,這一次則是因他對她的呵護;他小心翼翼的指傳來他的珍惜,他將她捧在掌心細膩地以深情困住她。從未有人如此寶貝她,獨自在社會打滾這些年來,男人們都是用肉欲饑渴或鄙夷的目光打量她,除了柏佑之外,沒有人用這麼……令她鼻酸的眼神。而柏佑的眼神又帶著太多了解、洞悉和憂慮,沒有他的深摯,也沒有他的愛!
她怎能以為自己抵抗得了他?一生從不流淚的冷血黎詠君只為他而泣,在夢中、在現實里,都只為他牽動心底最脆弱的溫柔。每滴淚都是愛,都是放不下、拋不去的愛呀!她的前世,她的今生都注定了只看得見他,只听得到他這麼一個男人!
「真的這麼難吃嗎?」達官微微黯然,忙進忙出不惜揮汗為她準備了一桌好菜,卻讓她吃得掉淚;真的是他手藝太差,還是拙于討人歡心?因何他的愛令她這般難以接受?
「我……」快說難吃,說了你就可以走了。
不要走,你愛他,不論他是不是問生,你都愛他啊!
「別哭,詠君,我受不了你這樣,你是我帶刺的美人魚,是自負、美麗、神采奕奕的美人魚,不該有淚水,如果待在這里真讓你覺得委屈……」他無法說出「他會放開她」這五字,他說不出口,他辦不到!
他是真心想讓這婚姻成真,雖然他並未簽下證書,但在心里他早就當她是他的妻,早在游泳池那一面——不!懊說是早在前世,他就只認定她是他終生伴侶,沒有第二個女人能再撩動他的憐惜,除了他的美人魚!
要不是她肯為他不惜名譽匆促成婚以保釋他,他還沒有十足的把握;但她卻毫不遲疑地擔下可能被拆穿的後果,又替他面對他不諒解的父母,她的愛無庸置疑。只是,她為的不是鐘達官,而是莫問生!
誰來告訴他,當情敵是自己時,他該不該吃醋?
默默返到落地窗前,他失措了。要怎麼做才能勝過前世的自己?要怎麼告訴她他心中有愧歉?要怎麼讓她明白他要實踐前世與她盟約廝守的承諾?要如何補償他于前世先她而走所造成的傷害?他不想提起前世,但和她之間卻處處梗著前世,來這不屬于他的都市,他拋棄了工作,犧牲了自尊,失去了親人的支持,難道這些都留不住她嗎?
留一個不甘願的人有什麼用?原本他是想讓她慢慢接受鐘達官,但他受不了她哭泣,什麼他都能不在乎,唯獨她的淚。如果留下她只會讓她掉淚,那他情願放她走。
自暗袋拿出鑰匙丟在沙發上,他沒有回頭,「你走吧!」
「為什麼忽然改變主意?」
「因為我沒辦法讓我心愛的女人快樂,我只會讓她哭泣……我要的是她的愛,不是她的眼淚,你快走,省得我反悔。」
他等待開門聲響起,然而,他等到的是她的擁抱。
「我不走。」詠君伸臂圈住他的腰,貼在他僵直的背上,呢噥喃語,「我是你太太,做丈夫的怎麼可以趕太太出門?更何況今天是我們新婚日。」
猛然轉身,他捏住她的縴手,狂喜滲著懷疑說︰「你說什麼,再說一次!會不會是我听錯了?」
詠君勾住他的頸項,溫熱的唇傾近他,「我對紀倩說謊,我主動要嫁你不僅是因為要保護你,更因為我愛你。」
她親上他的下巴,略帶哽咽,「我愛你。」臉頰,「我愛你。」額頭,「我愛你。」
她每親一處便說一句,哽咽的嗓音坦露心意而破碎。「我會流淚是因為我愛你,因為你讓我等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不敢指望你會出現,你知道嗎?在你出現之前,我的生命是空白的!」
「哦!詠君!」他將她擁得彼此幾乎透不過氣來。「我的美人魚,你讓我好彷徨,我不曾對人生付出這麼強烈的感情,如火在煉熬,一心只想見你、娶你、愛你,把你牢牢鎖在身邊,這種逼得我快瘋了,逼得我什麼都不顧了……」
「噓!」她遮住他的嘴,「別說,別給我太多承諾,只要吻我就夠了。」
掠開她的發,他專注地撫模著她的眉、睫,沿著完美的弧度下挪,在每處肌膚上燃起火焰,專屬他的火焰,緩慢地側頭與她的唇繾綣,封緘他倆最深的情意。
衣衫盡解時,詠君只有一句請求,「佔有我,別再丟下我,別讓我感受到孤單。」
「不會孤單,你有我,永遠有我……」
***
「吃了藥趕快上床睡覺,醫生交代你不能再給心髒負荷,今天你累了一整天了。」柏佑一邊整理文件一邊囑咐。
紀倩靜靜地盯著他故作繁忙的樣子,輕輕開口,「藥我半小時之前就吃了,還是你看著我吃的。」
柏佑一愣,「哦!我忘了。」
「不如說你的心不在這里吧!」紀倩一語中的,目睹未婚夫不慎被煙燙到的慌張。
「為什麼這麼說?」
她還是溫柔地坐在椅內,仿佛透視一切,「你從不在我面前抽煙,而我已經看你抽掉三根煙了。」
「我——」柏佑怔忡地盯著指間香煙,快快捺熄它。「明明看到我在抽煙,你為什麼不離開?煙對你的心髒不好。」
紀倩不想指出是他留她下來的,只是低頭說︰「你好像並不高興。」
「我怎會不高興?你倒說說看。」
「因為你親手將你疼愛的人送給人家。因為你對她仍有眷念。」
柏佑反諷,「怎不說是你舍不得鐘達官?」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紀倩滿布淚霧的眼驚怒交加。
「你怎麼說這種話?」
「不是嗎?我念著詠君,你想著達官,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是你先道穿,沒必要避諱。」柏佑真想掐死自己,他不是要說這個,但嘴巴就是管不住,「不然你又何必楚楚可憐地要人家記住你的名字?」
「原來這麼多年你是這樣看我的。」淚,悄悄淌下,而紀倩卻連眼也沒有眨,「我還以為你對我有一點點感情,看來是我痴心妄想過了頭。」
「紀倩……」
「紀倩,記歉。」她干笑,「我的生命自生下來就注定也擺不月兌自己的錯誤,才得用名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曾犯過什麼罪孽。柏佑,你不用擔心我,我現在很平靜,只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下去了,我拖累你夠久了,也束縛你夠久了,不應該再霸佔你——這是達官在高雄的不動產,也就是他們可能會落腳的地方,不要問我怎麼拿到的,只管去找你的師妹吧!」
這是我對你的愛,放你去尋找你的夢想。
「紀倩!」柏佑才靠近,就被她阻止。
「不要再過來了,是讓我們弄清楚彼此情感歸向的時候了。別再讓同情和憐憫混淆了你,去找詠君,去找你真正的夢,我厭倦了依賴同情的生活,你就讓我自己決定一回,好嗎?」
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們都在原地徘徊太久了,只因害怕答案太殘酷,所以都蒙著眼楮提心吊膽過日子,既放不開手邊的,又忘不掉曾經的,這種折磨太痛苦了。
那縴弱的人兒立在那,宛似傲骨嬌花,雖禁不起風雨摧折卻仍無畏綻放。是什麼力量讓她蛻變?
「你……確定不要緊?」他還是掛心她的健康。
「放心。」她拋給他一朵笑,「總不能一輩子牽絆別人吧?我也該自己獨立了。」
手里捏著紙條,柏佑反而不期然地覺得失落,他的紀倩終于不需要他了,她把自由還給他了;他們才新婚未入籍,他還可以厘清他的矛盾。這回他不用遺憾,他可以親自向她表示,向她要個答案。
但,為什麼他一點也不開心?
驟下抉擇,柏佑一掃所有顧慮,「不論結果是什麼,我都會回來。」
「唉!」紀倩情不自禁地喊住他,踟躕地巡視他,欲言又止地伸手,倏忽又似驚醒般縮回。
「有事嗎?」出乎意料的溫柔泛了開,柏佑今日才發覺她的果決與堅強。
「沒有。」她不敢說她差點忘了在一切揭曉前不再觸踫他的誓言,「路上小心,自己——保重。」
快走,不要讓我軟化了決心!
柏佑突然好想擁她入懷,但他硬生生壓制下來,怕這沖動影響了他對心頭兩份情的判斷,猛一甩頭,他提起外套開門而去。
門關,紀倩隨即拿起電話撥號。
「喂!田醫師,準備好了嗎?我的事處理完了,馬上過去動手術。」
柏佑,希望我能活著听你的答案。
***
曙光遍照,灑下無數晶亮光芒,也醒了萬物神識。
詠君眼皮略顫,怯怯開瞳迎凝,未及清醒便漾了千嬌百媚的甜蜜,因為丈夫正含笑相睇。
「老婆,醒啦?」達官鐘愛地將她拉到懷里,恣意環抱她的幽香。「睡得還好?」
「嗯!」詠君羞答答地垂顏,昨夜無夢無憂亦無常年相隨的空虛,枕著他的臂比吃安眠劑還易入睡,「哎呀!讓我起來穿衣服啦!還偷親人家。」
「不用了,你不是已經穿了?」達官到昨晚才發現自己有多色,他很想克制自己,但一觸及她那身凝脂玉膚便不由自主地燥熱起來。
「你是不是要去配眼鏡了?我這叫有穿?」詠君暈陶陶地酥軟在他的唇下,昨夜的激情狂放似又蘇醒,隨著他的游走每處敏感的地帶。
「我的老婆,你現在穿的正是最美的衣裳,瞧瞧你細致的皮膚,像含著晨霧的玫瑰花苞,教我忍不住想……」輕輕一嚙,他倆皆為此刺激而喘息,「想嘗嘗玫瑰花露的滋味。」
詠君只覺天旋地轉,彷若缺氧的人般需要空氣,但他的挑逗卻令她愈喘愈急,「達官——」
她的肌膚因而染霞,她的神智因感官而飛升,混沌一片的腦海飄浮著萬千似真似幻的意念景象。交迸的七彩構成旖旎的抽象畫,汲取著生命的泉源。
「我……終于攬到你這朵雲了。」
達官意亂情迷的呢喃在千萬分之一秒中凍結了她所有愛焰。
達官馬上察覺到她肢體的僵硬,不禁詫愕,「怎麼了?」
彼攬雲嵐于懷游紅塵,忘俗遺世共此生。
詠君忽然推開他,多情似水的嗓子霎時尖厲,「你記起來了?你全部記起來了?」
達官被她倏現的敵意澆熄了欲火,「記起什麼?」
「你騙我,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是不是?」
「我騙了你什麼?」達官一頭霧水遭她指控,不由得心情跌落谷底,「詠君,出了什麼事?」
她揪緊被遮身,無端端地感到寒冷,「你老實說,你是不是想起我們前世的事?」
端視她已意識到實情的臉龐,他知道自己無法再隱瞞,「是,我記得。」
「不是才剛記起來?」詠君的心一陣輾絞,恍惚地起身著衣。
「詠君,究竟怎麼了?」達官抓住她,卻被她甩開。
「不要踫我。」她的眼神冷如寒刃直刺向他,「你這樣玩弄我很過癮是不?」
「玩弄你?!」達官睜圓了眼,「你怎會說這種話?」
「你欺騙我!」詠君的不堪悉數化為毒厲的言語,「你明明記起來了卻一直裝作不知情,看我為你奔波、為你流淚,你是不是很得意、很開心?」
「你從哪來這種想法?提不提這檔事和我們之間有關系嗎?你為什麼要生這麼大的氣?」
「你不告訴我就是故意瞞騙我!」
「我是瞞你,但我從來沒有騙你什麼,因為我不認為講出來有什麼好處……」
「所以就眼睜睜看我痛苦掙扎,哈哈——我真是天字第一號傻瓜,竟然相信你,說不定毒品的事還是你串通了你家人演一場苦肉戲騙我嫁給你!」
「我真不敢相信這些話會自你口里說出。」達官搖著頭,眼前的詠君是他完全陌生的,「別人誤會我我沒話說,可是你自開始就目睹一切,你怎麼懷疑我?就只因為我沒告訴你我想起一段過去?」
「那不是一段過去!」
「那已經是曾經了!」達官嚷了回去,「你怎還不醒悟?過去的事對我們不再有任何意義,那一段曾經是屬于莫問生和秦扣雲的,不是我們的!」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詠君狂亂地憶起那一場椎心刺骨的火。「你根本不了解他是怎麼死的——」
「不要再想了,它不存在了!」
「他是我害死的!」她不理他的阻止,傾力喊出她的噩夢,「就死在我懷里,因為我下的毒!」
「那又如何?莫問生現在連骨灰也找不到了,你想抱著千百年前的遺恨活多久?」
「你怎能這麼滿不在乎?他是你的前世呀!」
「我倒寧願我從來沒有什麼前世!」達官幾乎是用吼的,「詠君,你醒醒,你叫黎詠君,不是秦扣雲,秦扣雲早在宋朝就陪莫問生一起死了!」
她狂凜,一股冷自骨子里鑽出,「不,不是這樣的!」
「你會生氣不是因為我的隱瞞,而是你還愛著莫問生,你覺得內疚無顏面對那段記憶,所以像瘋了一樣攻訐我、懷疑我,以求保護自己——」
「不!」詠君狠狠推他一把,朝外奔去。
「詠君!」達官絕望地喊,伊人如陣風般月兌離了他的視線,「該死,該死的莫問生,該死的前世,為什麼不讓我和詠君好好過日子?為什麼?」
***
「煙,我要煙。」強自鎮定的詠君坐于車上,惟一能想到的事便是抽煙。
柏佑一邊遞煙盒給她一邊注意路況,他在山腰路瞄見拔足狂奔的她,硬將她架上車之後她才慢慢平靜下來。他被她嚇壞了,因為她先前的絕決憤怒,仿佛傾集她這輩子所有的情緒般,使他不知如何是好。
是什麼讓她失控?能讓冷靜得將近殘酷的她產生如許熾烈反應的只有他了。只要一扯到他,她就會理智盡失,他不是見識過嗎?
苦笑,其實他潛意識中早就明白她的答案是什麼,不論有沒有達官,他和她都是不可能的。
但,總不能來了又不問吧?
「詠君,願意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詠君面向車窗,只注意手中的煙。她不想猜測他因何知道她在這,也不想知道他要載她到哪去,她只要離開,離那個人一個地球遠。
踫這釘子,柏佑並不意外,奇怪的是,他竟沒有半點傷心;清清喉嚨,他嚴肅地問出困擾他兩輩子的問題。
「詠君,如果我說我想娶你,你會嫁給我嗎?」
「除非我不是黎詠君。」她干淨俐落地應,完全沒將他的詢問放在心上,因為她的心全是她的丈夫以及適才的爭吵。
當她毫不猶疑地回答他時,他恍如听到一塊大石落地的聲音。是了,這就是答案,黎詠君永遠是黎詠君,永遠不會對別人動情,因為她的感情早已被人霸佔。
作繭自縛了兩世,只為听她親口道一句他早就明了的話,他這樣算不算傻?心境的影像逐漸清晰,浮現的竟是她要他來找詠君時的模樣。
他怎會以為自己對詠君還有奢想?他的未來不早就規畫好了嗎?治好紀倩的病,和她相互依靠一輩子。看他多呆,這就是他的夢,他真正該做並能實現的夢呀!
「詠君,謝謝你。」他知道此刻的她已听不見他所講的話,所以他細聲祈願,「但願我們能就此結束前世留下的心結。」
話才剛落,詠君便不期然開口,「人要活在過去還是未來?」
「當下。」想也沒想,柏佑便月兌口回答她這句似自問又似低喃的疑惑,「人要活在當下,把握住當下即能把握住的事,只有掌握了這一刻才不會有下一刻的後悔。」
對,就是當下,他要去找紀倩,正式地向她求婚,與她並肩抵抗未來的風雨,這才是他能把握的。
「當下……當下!」詠君頗受震動,不斷反覆咀嚼這兩字的意義,而縈繞腦際的不是問生的臉,是達官疾痛的喝喊。
你醒醒,你不是秦扣雲,秦扣雲早在宋朝就陪莫問生一起死了!一起死了!
長發垂肩,遮去所有不甘,她的前世苦苦痴纏數十年,該是放下它的時候了,昔時的遺恨,昔時的愛戀,讓它隨風隨塵埋藏吧!對問生的歉,已在不知覺中被對達官的情所取代。
今生的夢需要的是把握,不是戒慎恐懼呀!
「柏佑,我想……」「請你掉頭」幾字未及出口,就見手握行動電話的他神色巨變。
「什麼?紀倩擅自決定動手術?手術開始沒?」柏佑面色如土,一摔電話便狠狠踩下油門。「紀倩,你為什麼不等我回來?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跑車在寬闊山道上咆哮奔馳,猶如憤怒的閃電疾掠,勢狂如風。
詠君本想叫他讓她下車,不過依他不要命的急迫看來,她得陪他走一趟醫院了。曾經嘲笑過顯貴和水仙是只要愛情不要命的傻瓜,直到今日親身愛上一個人才猛然覺醒感情可以超越一切身外之物,甚至連性命也能舍棄,「愛」並不傻,傻的是人們對「愛」的恐懼。
目視柏佑的焦灼,她真心誠意地祈求給他們大家一個機會,一個重新把握的機會。
***
「為什麼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擅自給她開刀?為什麼等到手術結束了才通知我?」柏佑怒火高張直噬向白袍醫生,猙獰的面容像是野獸般陰森沉冷。
醫師不自覺地拭冷汗,「紀小姐的情況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她一直要我隱瞞她的病情,我們院方只有尊重病人的意願,手術愈延遲只會降低成功率,所以……」
「我知道了。」柏佑逼出渾身自制力才勉強壓下拆掉醫院的沖動,「現在你只要告訴我手術成功了,她很快就會醒,並且從此就和正常人沒兩樣。」
醫師的冷汗又沁了出來,他實在很懷疑,假使坦誠以告會不會有喪命之虞。
「呃……只要她醒得來就沒事……」
柏佑利眼一掃,害醫生又打了個哆嗦,「她的麻醉什麼時候退?」
「紀小姐……呃!」他悄悄退了步,慎挑措辭,「對手術有些排拒現象,目前仍在昏迷……」
「她、什、麼、時、候、醒、來?」
詠君及時介入,朝醫生點頭,「辛苦你了,我來安撫他就可以了。」
「那就好,那就好。」醫師連挽救自尊的話也不敢多說一句便逃之夭夭。
「安撫我?我什麼時候需要人安撫?」柏佑拔高了聲量,「我只是想了解紀倩的情況。」
「你這是遷怒。」詠君不冷不熱地警告,「不要對我吼,我有對吼我的人揮拳的習慣。」
柏佑靜睇著她如火焰般狂野的眸,為何這雙眸嵌在這漠然如冰的容顏上會一點都不突兀?
垮下雙肩,他吁出一口長長的氣,「對不起,我急過頭了。這一切——太教我意外……」
「我明白。」詠若將手搭在他肩上,「你應該早些讓我認識紀倩,這樣我就能看出她骨子里的剛烈及早提醒你注意。」
柏佑又苦又澀地扯開嘴唇,「如果她知道你記住了她的名字,一定會很高興。她向來安靜柔順,從沒喊過疼,我信了醫生的謊言,沒留意到她的虛弱……我不曉得她的情況已經到了無法拖延的地步!」
「別自責,她若固執要瞞,你是無法知情的。」
「不!如果不是我心有旁騖,我會注意到的!如果她告訴我,我是不會離開她……」去找一個沒有實質意義的答案!「她怎能做得這麼絕?」
「我們‘當下’應該做的事是刺激紀倩醒來,不是自怨自艾。」詠君強調「當下」二字,提醒地拍拍他的背,「想想你之前對我說的話。」
柏佑已亂成一堆散沙,拼湊不起平素的冷靜從容,只能頹然點頭,正欲再言,冷不防被第三縷聲音引走思緒。
「紀倩還好嗎?」
詠君櫻唇微張,好半天反應不過來,「達官?」
「你怎會來這里?」
「因為我終于記住了紀倩的名字。」達官不贅言輾轉問到消息的經過,只將視界焦點放在柏佑身上,「她的手術成功嗎?」
柏佑別開眼,「昏迷中。」
達官不細詢手術經過,只撇下一句威嚴無比的話,「我們去叫醒她。」
「叫醒她?這……」柏佑來不及質疑就跟著他的腳步走入病房,留下黯然神傷的詠君。
「護士小姐,麻煩你了。」達官像是主宰天下的王般示意護士回避,寂沉的病房只剩下刺耳的儀器聲,而昏迷中的紀倩戴著氧氣罩,一身針管繃帶。
「達官!」柏佑想阻止他影響她的病情,他卻用堅決而包容的眼神望向他。
「不叫醒她,大家都會後悔,難道你要大家再抱著愧歉活一次嗎?岩軍,我們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可以揮霍。」
「原來……你猜出了我們的身分。」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斬斷加諸在我們身上多余的包袱。」達官的瞳,好深好沉。
「前世只是借鏡,只是用來提醒我們別再重蹈覆轍的例子,不是操縱我們今生的韁繩!我們不該讓過去的記憶左右,因為它本來就沒有對錯,為什麼我要往死胡同里鑽?難道我們全要因那些已無法追回更改的事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經過這些事,怎麼大家還想不透這道理?」
帶著怒氣,達官指向紀倩,「紀倩,我不管你有多少委屈,多少怨懣,要是你還有一絲勇氣,就醒來對我們說,大聲地將你的委屈喊出來,不要再懦弱地逃避。前世逃了一次,難道你今世也要逃,逃到下一輩子,下下輩子嗎?你睜開眼楮瞧清楚你身邊有誰;瞧瞧你自己的人生!瞧瞧除了「記歉」兩個字你還有什麼,這里有一顆心,一份愛,任憑你發落,只要你睜眼,它就是你的。再也不用向人哀憐乞求,完完全全屬于你!如果你听到我的話,就睜開眼楮,讓我向裴玨儀說最後一句話!」
淚珠,奇跡般自她蒼白無血色的眼縫墜落。
睜眼吶!醒醒吶!
無數鼓勵的吶喊在他們心中高揚,而她的眼皮也劇烈的震顫;他們無不捏緊了拳頭為她加油,一個簡單的睜眼動作,似乎要耗盡她一生氣力。
我要活下去!
愣怔間他們恍似听見這句吶喊,而沾淚的睫,終于開出縫隙迎接陽光。
「紀倩!」柏佑半跪床邊,珍逾性命地包覆住她無力的柔荑,「紀倩!」
她吃力地喘息,拚命想保持清醒,奈何手術後的軀體沒有多少能量供她表達她的意念。
而發冷麻木的肢體唯一有知覺的是他緊握住的溫暖。
在這一刻,她忽然想真正地大笑,不僅因為她活了下來,更因為他眼中的淚以及他眼中的諒解,這兩個讓她牽掛了兩輩子的男人呀!她終于盼到了這一刻!
「說完這句話,裴玨儀也該安息了。」達官在瞬間也覺得鼻酸,「玨儀,我原諒你,也請你原諒我!」
一陣釋放的痛楚襲上來,痛得她必須閉眼才能抵擋它洶涌的來勢;淚再度淹沒她,更沖走了最深的掛礙,她的前世——真真正正地落幕了。
轉身,達官瀟灑地離開,不再有歉。
「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沙啞著嗓,柏佑傾注生命所有的溫柔將唇貼在她的手上︰「我是愛上你之後才記起前世。紀倩,秦扣雲是石岩軍的夢沒錯。但在今生,林柏佑的夢卻是你呀!」
夢呀!她和他的夢,他們大家的夢——回握著他的手,紀倩的意識有些沉了,這回她可以盡情地倘佯在幸福的夢中了吧!
***
輕巧地合上門,他對身後的她說了句,「我想他們暫時不需要醫生,因為紀倩有了活到一百歲的理由。」
「達官!」詠君情怯地喊,不料他卻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情怯換成慌惶。「達官,你要去哪?」
不顧一切地拉住他,還沒作聲便教他那水般澄靈的旋律攪動畢生情意。
「我去找輛車來撞,看能不能像紀倩一樣得到原諒。」
「需要求得原諒的是我!」
達官詫異地側目,習慣盛載冷漠的輪廓釋放出真摯的感覺,迷住他神智魂魄,觸手一踫,竟掏了滿滿的情緒,有悔、有愧、有痛、有憐,更有愛!不再帶刺,不再含冰,更不再是流浪的雲。
在門外听到一切的詠君,未語淚先流,為他的胸襟,也為自己的愚昧,萬語千言梗在喉嚨就是擠不出聲音;急得她淚兒撲簌簌直拋。
「怎麼了?」達官不禁緊張地為她拭淚,她的眼淚不曾來得這麼急猛,一時讓他慌了理智,「怎麼淨哭?詠君,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不要走!對不起,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保在喉間的嘶喊愈積愈大,最後「哇」地一聲爆開。
「達官,我愛你啊!」
詠君一頭栽進他的胸膛中,痛哭飲泣,「我愛你,愛鐘達官,不……不是莫問生。」
達官完全傻了,整個靈魂的愛戀如數涌出心坎,剎那將他們淹沒。
「原諒我害怕……原諒我因為害怕而傷害你——」詠君憶起他絕望的眼神便痛不可遏,「對不起!」
「詠君!我的詠君吶!」他合上眼,心疼與辛酸摻雜著愛。「讓前世安息吧!我們擁有今生,擁有我們的愛,別再為那樁遺憾掉淚了。」
「不!我不是為前世而哭,我是為了我們的幸福,我們的愛而哭,我們是老天爺最厚愛的人。」
「親親!」他也漾開滿足的笑,「所有有愛的人都是上天最厚愛的人。」
眨去眼中的霧,他玩笑式地調侃,「我是不介意和莫問生分享你的愛啦!希望你也別在意和秦扣雲分享我的靈魂。」
「不!」她隔著熱液凝視她的最愛,也笑了,「我不接受妥協,我要你每分每毫的愛和思念全屬于我,因為我每分每毫的愛和思念也都是你的。就投資報酬率而言,沒有得到你全部的關注我可是會虧本,所以我不允許秦扣雲來和我分享你!」
「這麼霸道?」
「這種霸道是理所當然的。」詠君扯開嗓門問圍觀的人,「你們說對不對?」
眾人異口同聲地喊,「對!」
「你瞧!」詠君巧笑倩兮地一眨媚眼,「大家都同意我的觀點。」
達官瞄瞄圍觀人群,低低咕噥,「我忘了我這只美人魚喜歡挑驚世駭俗的事來做。」
「還有更驚世駭俗的事。」詠君圈住他的脖子,眉睫勾勒著秋波醉意,「想不想試試啊?老公!」
「那有什麼問題,奉陪到底!」達官已看不見人群,眼底、心上、腦里,只有妻子的人以及唇。
他倆相吻于大庭廣眾之下。
而鼓掌喝采欣悅雷動的歡呼聲,一直持續了好久好久,成了這家醫院最動人,也最美麗故事。
P.S.水仙與顯貴的故事,詳記于「希代文叢四八九」《六十日愛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