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溶化了他那雙蠟造的翅膀 (8)太陽溶化了他那雙蠟造的翅膀
作者︰李敏

太陽溶化了他那雙蠟造的翅膀

十一月,日短夜長,感覺上一天就只得十八小時,夏天時剪短了的頭發已經長了,沒打算去修發,反正沒時間也沒心情,而且,听說今年長發也頗流行。

昨天,Icarus到醫院門外等我放學,他坐在他的VW內,按喇叭。

「上車!Victoria!」

見到他的笑容,什麼煩惱也溜走。但,我當然沒有將喜悅表現出來︰「什麼事找我?」

「沒什麼。剛剛經過這區,想不如送妳回家。」

其實,我整天都想著他,即使是老師講學時,他側著頭奏小提琴的影像每十五分鐘便會飄在眼前。我已經竭力去不想他,但……我以前還以為自己很理智。

「可否先載我到圖書館還書?」我問。

「沒問題。」

我坐上車時,心如鹿撞。

他問我︰「到圖書館還那本《希臘神話故事》?」

「你怎知道?」他實在很留意我生活的小節。

「我想要知的事我可以知。」

車子停在紅燈前。

「今天我在醫院找不到那個朋友。」

「所以妳有點失落。」

「本來是失落,但後來卻為她高興。」

「怎會呢?」

「因為她一定是情況轉好,才會出院。」

「妳可以放心哩。」

「我這個朋友在醫院時,就只有她的媽媽來探望,其他家人都不理她,真可憐。」

「所以妳和她做了朋友,Victoria,想不出妳還有對人的熱誠。」

「只是和她聊聊,也不算幫她什麼。偶然從圖書館里借一、兩本故事書給她看,算是朋友的義務。」

「那本《希臘神話故事》是妳借給她的?」

「對。今天她早上出院了,書是她托護士還給我的。」

綠燈亮了!他很像有話要說。

「其實,妳知嗎?」

「知什麼?」我問。

「Icarus是一個希臘神話人物。」

「真的嗎?」

「是媽替我改的。她說Icarus是個會飛翔的少年。」

「那麼,也許這本書會有關于你的故事。」

「我媽的英文程度不高,替我改英文名的時候,只是走到我爸爸書房隨意揭揭字典和故事書,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名字。」

「那你爸沒意見嗎?」

「爸爸那時很忙,在香港跟爺爺做生意,爺爺一向不喜歡我媽,嫌她家境清貧,以為她是為了錢才嫁給我爸,所以我出世時爸爸不在媽身旁。」

「你媽很堅強啊!」

「媽和外婆住在多倫多,爸爸每月寄錢過來,為了孝順爺爺,爸不能不這樣做。」

「但其實你爸愛她嗎?」

「我想他是愛她的,但不知怎去表達,而且在以前舊一代人的古老思想下,女性往往是受害者。」

「為什麼你爸不……」

「他舍不得爺爺的遺產。所以,媽一直過得不快樂。她想我可以飛,像Icarus一樣,將翅膀裝在背上,飛出由他爸爸所建的迷宮外。」

「你媽對你有一份期望,甚至是一份幻想。」

「我也知道。」

早知Icarus是個喜歡說故事的人,但真想不到連他的名字,也藏了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

由維也納歌劇院到多倫多大學音樂廳,再由圖書館到「寂寞」夜店,星期日下午的見面到今天他來接我放學,都仿佛是程序的巧妙安排,不能不信我倆之間確實有緣存在,但我對他的感覺好像是被困在井底的一個心,甚至連對我自己,我也不敢坦誠地剖白與他那種聯系的感受。不過,我們是互相仰慕的,至少我敢肯定這點。

那本《希臘神話故事》並沒有記錄任何關于Icarus的故事。我把書交還圖書館後,Icarus便送我回家,本來他想約我到「寂寞」夜店吃晚飯,但因趕迫的功課,被我拒絕了。

車停在我家門前。他問︰「明天可以再送妳回家嗎?」

「為什麼這樣問我?你想我怎樣作答?」

「我怕妳會不喜歡我明天再去醫院等妳。」

我不是太明白他說此話的動機。

「其實,」他說︰「今天我並不是經過醫院才去找妳,我是刻意去的。」

「是嗎?」我笑。

「但明天我未必可以想到另一個藉口來等妳。」

「Icarus,其實我也不知道你該不該來接我。」

他雙手放在盤上,視線在遠方,但听著我說話。

我說︰「有很多東西糾糾纏纏的,也許,我需要一些私人時間和空間去想清楚。」引擎的聲音也頗吵。

Icarus︰「我明白的。接受我比接受一個平常人難,我會給妳一點時間。但,我想妳知道,我喜歡妳的笑容,喜歡妳好奇時候的童真,妳對人熱誠的態度,和妳的一切一切。」

「多謝你。別再贊了!」

「不要想得太多,一切順其自然。」他說。

似乎,他比我想象中更樂觀,他的從容會否只是吃力的假裝?

回到家里,洗了一個澡,希望可以煥然一新。之後,便開始溫習。第一頁,第二頁的,一頁一頁地看著,但Icarus側著頭奏小提琴的樣子,總是好像廣告片般每十五分鐘便插入我的思潮。

Icarus,裝上翅膀飛上天的少年!

如果他媽媽的英文程度真是那般差,為兒子改得這個動听的名字也算醒目。

我查閱手頭上一本袖珍英文字典,找不到他的名字。于是,跑到姊姊的房間,拿她十多年前買的一套百科全書,終于我找到了I…Ica…Icarus。

書上寫︰Icarus是工匠Daedalus的兒子,Daedalus為兒子造了一雙翅膀。而Icarus用蠟將翅膀裝上,飛出由他父親造的一個迷宮,但因為飛得太接近太陽,熱力把蠟溶化,Icarus墜進愛琴海里。

「熱力把蠟溶化,墜進愛琴海里!」我重復書上的最後一行文字。

「太陽溶化那雙蠟造的翅膀!」

沒可能的,Icarus的媽媽一定沒有將這個故事讀完。是她的英文能力所限?還是她的能力所限!飛不成,反而墜下來跌斷腿。但可憐他並不知道命運的安排,當初仍得意洋洋的升上東方那個特大的蛋黃。

就是想他,想他,站得定定地想了不知多久。

「在我房里干什麼?」大姊在背後嚇我。

「沒什麼,查字典。」

「我看到剛才有人送妳回來。」

「是同學,我指是同一間大學的。」

「追求妳?」

「怎會?」我又說謊了,是最近向大姊撒的第二個謊言。

「但一個沒有男友在旁監視的女孩,是很容易惹人遐想。他知妳有男友嗎?」

「不清楚他知些什麼。但……」

「但妳猜他不知妳已名花有主,對嗎?」

「我想他不知天堯的事。」

「打算和他坦白嗎?」

「但事情又似未到這個地步,直至……」

「直至什麼?」

「直至他今天主動來接我放學。」

「那麼妳對他又怎樣?」

「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棘手!」姐說。

「也許我明天會和他說清楚。」

「哪一個『他』?」她問。

「哪一個『他』?」我也不知道。

「有什麼感覺?」她追問。

「像逛街購物,起初見到一件自己喜歡的衣服,落了訂說明天去提貨,誰知一出店門,就見到鄰近的店鋪有很多差不多款式的,而且還提供更多選擇和服務。」

「妳可以去退換。」

「但手續很麻煩。」

「對。」

「妳的秘密情人又怎樣?」

「他和太太辦了分居手續。」

「噢!他采取主動了!妳又怎樣?」

「他和太太的感情一向不好,即使不是為了我,也可能會有這個結果。」

「姐,妳的情形比我更復雜。」

媽從樓下叫上來︰「Victoria,電話!」

「可能是那個『他』。」姊說。

丙然。是天堯。心里產生一種壓抑不住的罪惡感。我拿起了听筒,他問︰「為什麼昨晚找妳不在家?」

「我和朋友去吃晚飯。」

「男的?女的?」

「……女的……」

「我認識的?」

「不。」

他開始放下戒心,和我說他本來想說的話︰「近來心情有點亂。」

「為了什麼?」

「有位世伯叫我到他公司幫手,妳認為怎樣?」

「短期的?」我問東。

「是一個好機會,我想學做生意。」他答西。

「那你會何時才回來?」我問南。

「也許妳可以過來探我。」他答北。

「似乎你早已經決定了,為什麼還試探我?」

「我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努力解釋。「我很尊重妳的意思,但在我的立場,我真的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媽又真的想……」

「又是她!」

「我和妳已經解釋過媽的心情,妳是應該明白的。」

「那麼你媽明白我的心情嗎?」

「Victoria,但,我想為了我倆的將來,妳應該忍耐一下。其實香港也是一個好地方,這里有很多機會。」

「但我還有好幾年才畢業,莫非你要我半途而廢?」

「我每年可以寄機票給妳,妳在聖誕、暑假、只要一有假便過來,好嗎?」

「那當我畢業後又怎維持這段長途關系?」

「畢業後妳便立刻過來長住。」

「天堯,別這樣天真,我的執照並不是全世界通行的,你叫我回香港,即是叫我從頭開始,恕我做不到。」

「Victoria……」

「別多說,假如你已決定,就不必再考慮我的意見!」我狠狠地掛上電話,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

以前我的生命一直很簡單,溫暖的家庭,健康快樂,自從到歐洲之後,自從希臘那夜後,一切都倒轉了。是天堯的錯,生人霸死地!

在自己的睡房哭了一會,眼楮都浮腫了,我都不知在哭什麼?為了什麼?最壞的打算,和天堯分手,其實沒什麼不得了,反正以前又不是未試過失戀的滋味。到底是害怕失去他,還是覺得輸給天堯母親很不甘。我想起Icarus的母親,我不想像她成為老爺女乃女乃的犧牲品。

反復思量,睡意全失,縱使身軀已覺十分疲累,很難忍受被別人控制我的命運,討厭被一個對我全無重要性的女人主宰我的去留。

電話再次響了,但已經是深夜時分,為怕吵醒家人,我迅速地接听了。

「是Victoria嗎?」

「嗯。」

是Icarus,不是天堯。Icarus總懂得在我最空虛的時候出現,他仿佛就是我的「寂寞」夜店,而且他不收最低消費。

他興致勃勃地說︰「我還怕妳家人接電話,又或者妳已經睡了。」

「沒有入睡,因為不能。」

「妳猜是什麼?」

「不知道。」

「我剛剛作了一首曲,想听嗎?」

「好。」

「妳拿住听筒吧!我會到鋼琴那邊。」

擾擾攘攘了大約半分鐘,我听到音樂傳出來,是一首中板曲,柔和悅耳。我嘗試想象電話另一面世界,是一個三角鋼琴,一盞黃燈,廣闊的天窗,閃爍的星夜在紫藍色的天幕上和他不能沉下來的微笑。我看著蒙太奇般的片段。

「就是這樣。」他走回來。

「這麼短的。」

「還未完全作好,現在只有初稿。」

「如果只是初稿,算很不錯了。」

「多謝妳沒有倒我台。」

「曲叫什麼名字?」

「叫……叫《維多利亞狂想曲》。」

「多謝。你能入睡嗎?」

Icarus說︰「應該是時候去睡,但又不想睡。」

「可以陪我嗎?」

「我可以和妳說通宵電話。」

「我不想用口說話,我想找人出來陪著我,讓我眼看著一個朋友便行。」我要求。

「好。我來接妳。立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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