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早上尉佑下樓吃早餐,只見一桌的豆漿燒餅油條及稀飯醬瓜小菜。
他挫敗地嘆了口氣,推開面前所有的餐食,眼皮抬也不抬,淡然地下了個命令。"咖啡,加糖加女乃精,還要一個特大三明治,謝謝。"經過昨天晚上與花羽君的一場爭戰,再加上饑餓的肚皮,今天早上地沒有多少力氣偽裝自己。
要他吃中式的早餐?當然可以。但今天他要縱容自已,連續兩個多月來的集訓已經透支他所有的耐心與體力了。
崔管家听到他的命令,微微揚起眉頭,嘴巴欲張又合。手一指,身旁的女僕便轉回廚房準備。
忍了近一分鐘,崔管家還是開口了:"會長,您不喜歡我準備的早餐嗎?"
尉佑看了眼黑鴉鴉的醬瓜,還有正滴著油的燒餅油條,看起來比生魚片還令他反胃。
"不錯呀!辛苦你了。只是今天突然想來點不同的早餐罷了。"
"可是……會長,您從來不喝咖啡的。"
尉佑沒好氣的睨他一眼。"在醫院的時候,我的口味變了。"
"這一變可真多,您昨天晚上也沒吃多少生魚片。以前,那些分量是您拿來當點心吃的。"崔管家以近似喃喃自語的口吻說著。
他耐著性子,忍住火爆的脾氣,心里嘀咕這老管家還真是羅嗦。"醫生囑咐我要吃消淡一點的食物,生魚片太補了。"
"既然這樣,更不應該喝咖啡了,太多的咖啡因也會影響到您的健康。"
忍無可忍的尉佑猛抬起頭,雙眼迸出火花。天知道,他只是要喝杯咖啡而已,還要接受犯人式的詢問。
面對主人的怒氣,崔管家無俱無畏地回視,眼里有著明顯的疑惑,他像是第一次看到主人般地仔細瞧他。
正當氣氛僵持不下時,霍叔推門而入,爽朗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會長,您起得可真早呀!既然如此,我們開個早餐會報如何?"
崔管家識時務地轉身離開,尉佑也松了一口氣,往後靠向椅背。
"怎麼了?早上的脾氣還滿暴躁的。昨天晚上的新婚之夜,力不從心嗎?」霍叔捻著自己的山羊胡,嘴角泛著男人才懂的笑容,蒼白的眉尾還挑了挑。
"她是嫂子。"對霍叔的揶揄,他凝然以對。
"她是殺人凶手。"霍叔眉角在瞬間下垂,用冷酷的語氣更正了尉佑的用詞。
"我們沒有證據。"尉佑的語氣不甚堅持肯定。他怎麼能在心里為花羽君判刑的同時,又為她辯護呢?
"我們沒有嗎?"霍叔嚴厲地反問。
尉佑聳聳肩,不置可否。
"好吧,姑且不論有沒有證據,但在龍傳會的家規里,如果要懲罰一個人,是受刑者自己要能夠澄清冤屈,證明自己是無辜的,而不是有證據才能辦。她能嗎?她能為自己伸冤嗎?"隨著音調漸高,霍叔滿布皺紋的臉脹成肝紅色。
尉佑沉默了半晌,回想從見到花羽君之後的一切;她在病床前的哭泣懺悔,對相關事情的消極靜默,在在無法表明她的清白。
從她的反應中,他知道她非常明白自己正在承擔著至少是共犯的罪嫌,但她卻一直沒對這事發出任何聲音。這可能意味著兩種情況;第一、她是勇于負責的人,有罪就扛下了。第二、清者自清,她懶得洗清沒犯的罪狀。但,怎麼說她就是一句話都沒吭。就這樣,所有的人都認為她有罪,包括他。
"她不能。"尉佑嘆了一口氣,誠實他說。
"那她就是有。"霍叔得意他說。"不過,短時間內我們還動不了她。"
"為什麼?"
"她還有利用價值。"
"就像我一樣?"尉佑露出了自嘲、無奈的笑容。這個臨時被徽召的任務,不僅愈來愈艱困,還嚴重悖離了他的行事原則。當初因厭惡血腥、虛偽、權謀而離開龍傳會的原因,又一一地回來了。他不禁想到,自己和花羽君一樣,在這場棋局里,都只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你是不同的。"霍叔的眼里,泛現難得的憐愛。兩兄弟都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很早他就知道,這對孿生兄弟雖然長得一模一樣,但骨子里卻是兩個人,尉佑最後的選擇始終在他的意料之中。
對尉佐,他傾盡全力扶持,有著如父親一般的驕傲感,卻又帶著尊敬。而尉佑,就像他永遠關愛的孩子,愛他就是給他足夠揮灑的空間,不要將他綁在身邊。
"你雖然離開了龍傳會,但身上流的永遠是龍傳會的血,這條血脈縱使你想切也切不斷的。"
兩人因陷入回憶而沉默。女僕將尉佑指定的早餐端出,又迅速地退回。
"花流會那邊情況如何?"尉佑回了神,轉移話題、
"你昨天回家的消息雖然已經傳到花流會,但他們仍是蠢蠢欲動,只不過將行動化明為暗。京都有一個工程大案,婚禮舉行前已經和花會長協商好;花流會答應退出竟標,讓龍傳會可以得標。但最近有消息傳出,花流會打算暗中掛人頭,參加竟標,搶下工程。"
"我們怎麼做?"尉佑狼吞虎咽地吃著三明治,酸黃瓜的味道沁人口鼻,他從不知道自己也會思念這個味道。
霍叔看著他不顧形象的饞相,不禁覺得好笑,這陣子的確太為難他了。"這工程是發給最低標者,若以太低的價格得標,對我們來說又沒有利潤,因此,每家都想知道對方的底價是什麼,才可以賺取最多的利潤。如果,我們可以放出假的、較高的底價,花流會肯定會以低一點的數字竟標,屆時,我們便可以順利取得工程發包權。"
"這對策不錯,問題是要透過什麼管道放出假消息,而不會讓花會長產生懷疑?"尉估雖然渾身是藝術文學家的氣質,卻遺傳父親精明的腦袋。
"這個人必須是他信得過的心月復。"霍叔若有所思他說。
"這個人必須要有機會可以接近龍傳會的機密。"
咖啡的香醇浸入身體,尉佑覺得整個人都蘇醒了。兩個人一搭一唱。
"換句話說,必須是花會長派遣在龍傳會臥底的人。"
"一切都要安排得自然,連臥底的人都不知道自己上當了。"
"得到的消息表面上必須是第一手的可靠消息,不能讓花會長對消息的可信度存疑。所以,臥底的人一定是要能接近龍傳會的核心人物。"
在霍叔強調"核心人物"四個宇後,尉佑也完全清楚了他的打算。"我想,我知道你所謂的人選了。"
"這就是短時間內還不能對她動手的原因。"霍叔對尉佑聰穎的領悟力滿意地點頭。
"這條管道是可行。唯一的問題是,她知道我對她還有防備心,此時若給她任何消息,她都會產生疑慮。"
"離競標日期還有兩個月,你有的是時間改善這種情況,讓她充分地信任你。"
"我該怎麼做呢?"尉佑苦笑著。
"美色不是女人的專利。男女之間的信任感,往往起于的緊密程度。你可以假裝沉迷于她的美色,讓她以為你對她不再有防備心,以後,你說的任何話自然都是'真心話'。"
"我沒有辦法,她是嫂子,尉佐的妻子。"尉佑兩眼直盯霍叔。要他耍權謀、嘗血腥,他都可以強迫自己閉著眼晴、昧著良心去做,唯獨這件事
"她不是。"霍叔看出了他的困難。"他們只是拜過堂,還不是真正的夫妻,頂多她也只能算是他的女人罷了!"
霍叔用儀式來區分關系親密與否的方式,他不甚認同。他們都沒有辦法確認花羽君在哥哥的心中,到底佔有多大的分量。萬一,哥哥對花羽君付出真心
"等尉佐回來之後,關系怎麼處理呢?"尉佑試著逃出困境。"我想,尉佐不會樂于知道我趁他昏迷的時候,去踫他的女人。"
"哈!這你就多慮了。"霍叔大笑著,用手指纏繞胡須。
"什麼意思?"尉佑皺起眉頭。
"花羽君不會成為你們兄弟之間的障礙。"霍叔的眼楮,有著不容忽視的堅定。
"因為——"
"因為,她根本活不到會長清醒過來。"
此刻,他領悟到自己縱使想為花羽君留一條生路,霍叔也會不惜任何代價親手毀了那條路。他嘆口氣,放棄了無謂的掙扎。"我希望到時候我有權選擇是否成為那個執法的人。"
回答尉佑的是一片安靜。
四月,在台灣應該是太陽的天下了,但在日本,陽光威力削減不少。陣陣冷風吹來拂去,成為人與陽光的阻隔。享受慣台灣酷熱的尉佑,即使來了數個月,還是無法讓身體適應日本的寒冷。身上穿著厚厚的毛料衣,府邸走一圈,就屬他穿得最多了。
看著窗外發芽的女敕綠,尉佑心情異常煩躁。進府邸近一個月,他真正待在這里的時間,卻是微乎其微。四大天王每天帶著他東奔西走,不是分會例行會議就是重要干部的喜慶婚喪,要不然就是幫派沖突的協調與干旋。龍傳會這幾年的確闖出了一片天地,尉佐深受道上人的推崇,許多幫派間的大小紛爭,都會請他過去當仲介人排除糾紛。
除此之外,霍叔還安排了不少商業考察行程。尉佑這才發現龍傳會的資產可以與日本前五大企業媲美,絲毫不遜色。繼任以來,尉佐充分發揮商業經營的天分與手腕,將龍傳會每天豐厚的現金收入轉投資到其他的行業,適逢日本經濟不是氣,得以用最低的價格承接許多搖搖欲墜的公司行號。三年來,不斷的投資,獲利後又投資,龍傳會已經一半跨大了正常行業。
這一步,是尉佐打算讓龍傳會改革的第一步。將龍傳會漂白,是他的最終目標。
尉佑感慨地嘆了口氣。在這種攸關未來的重要時刻,他能想像哥哥此刻躺在病床上,如果仍有知覺會有多麼焦慮。其實哥哥已經將計劃都擬定好了,他這一個月,接的就是照著他的計劃進行。與花流會的聯姻就是計劃內的一部分,花羽君就是他在假扮期間內,必須承接的任務之一。
從回來第一天晚上他拒絕她的邀約之後,她便刻意回避他。兩人房間的共通門,再也沒開過。他每天早出晚歸,回到家不是深夜也是入寢時間、有時還必須在外過夜。這麼忙碌的行程,他們一整個星期看不到幾次面。
如果早上在餐桌上踫到,她會不著痕跡地端起果汁離開餐廳。有時候在房門外的走廊相遇,在他能夠開口之前,她早就旋風般地閃進房內。至今,他始終找不到機會執行霍叔交代的任務——色誘嫂子,來一個反間計。
眼見京都工程競標日期愈來愈近,他愈來愈煩躁,霍叔也按捺不住地詢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將假訊息傳遞給花流會?"
加長禮車走在城郊大道,尉佑遠遠看見新干線的車體疾行而過,優美而沉穩。
"還不急,等到愈接近競標目的時候才進行,讓花會長沒有時間查驗消息的正確性。"
霍叔對他的回答以點頭表示認同,但卻仍不放棄他的關心。"你和花羽君,現在如何?"
"不錯,像生活了二十年的老夫妻。"尉佑淡然地回答。霍叔聞言大笑。"哈!哈!真有你的。我是過來人,我完全知道結婚二十年夫妻是什麼樣子。"
"既然你知道,我就不用費述了。"
"相敬如'冰'?"霍叔的語氣有著調侃。
"完全正確。"
"小子,這不符合我們的計劃喔!"
尉佑轉過頭看著他,半眯著眼,眼露光芒。"你每天排了滿滿的行程,白天把我累得半死,你還期待我晚回家仍有體力施展魅力?"
霍叔沉吟了半晌。"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喊累,想當初,我們四大天王跟著你父親出來開疆闢土時——」
"拜托,饒了我吧!又來這一套老掉牙的拓荒野史。從小到大,我至少听過上百遍了。"他趕緊打斷霍叔打開回憶的窗,否則這一路可有得受了。
霍叔被這麼一搶話,顯得有些尷尬,益發不甘示弱。"至少,我還能兼顧到家里,霍夫人可是從投說過什麼。"
"那是因為霍夫人的要求不多吧!"他幽默地回擊。
"臭小子。"霍叔輕聲斥罵著。"不過,花羽君這件事還是要盡快解決,愈晚進行愈難讓她撤除防備之心。"
霍叔想了半天。
"這樣好了,我明天放你一天假,你看看怎麼樣安排都可以,反正,要有進度就是了。"就這樣,尉佑總算得到了一天假期。
即使如此,今天一早,生理時鐘仍然準時地將他叫醒,吃完早餐後他仍待在餐廳里,慢條斯理地啜飲咖啡,耐心地等候花羽君。
終于,她穿著一身淺黃色的和服走進了餐廳。在沒有預期的情況下見到他,她楞了一會兒,猶豫地看著餐桌上擺好的早點,她思忖著要將餐食端走還是與他一起用餐?
考慮到端走餐食的行為太過無禮,她頓時決定留下。鎮定地坐在長桌這頭空缺的座位,隔著桌面正中央的花盆。燭台,與他遙遙相對。
尉佑端著咖啡杯,靜靜地看著她用餐。秀氣白皙的手指輕松地握住餐刀,俐落地切割燒餅。她每天的早餐都是一樣的,一杯牛女乃,一片燒餅及餐後果汁、水果。她吃燒餅的方式如同西方人吃牛排︰餐盤、刀叉全數用到。煎烤得有點硬度的燒餅,只見她握刀的手小指微翹,毫不便力地東劃西割,瞬間切成了端正的棋盤狀。這一幕讓尉佑想起,刮胡子時她曾經多接近他的生命動脈。
她為什麼沒動手?
"夫人今天要出去嗎?"
"沒有。"她微微抬眼。"
"那豈不是枉費了這身打扮。"他審視著她綰整的發髻,淡黃底布滿雛菊的和服,看起來像外出的準備。話說回來,他從沒看過她隨意的裝扮,除了——那一夜。
"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自由地進出。"她淡淡他說,語調中听不出埋怨。
"我沒有限制你的行動,但必須在安全人員的護衛之下。你現在是龍傳會的會長夫人,有很多潛在的危險會發生,我無法承擔這個風險。"至少不是現在,尉佑心里苦澀地想。即使他說得淡然,也姑且不論他的出發點是什麼,但至少他是關心她的安危。
這個體認讓她感覺到甜度。對地而言,這又是從未有過的感覺。她努力地抑制甜度在心里發酵,佯裝不在意他說:"你能想像逛街時,後面有兩、三個跟班的感覺嗎?"
"他們不會打擾你的。"他看著她不自覺地牽頭。表情俏皮,他敢打賭她絕對不知道這動作形似撒嬌。
"是不會。只是如果店員知道我有保鏢護衛,就肯定買不到便宜的東西了,因為他們會假定我很有錢。"
"你的確是。"尉佑端詳若她細致的臉蛋,端坐的姿勢,高貴的氣質不言而喻,明眼人都有得出她出身不凡。"而且,你也不需要便宜的東西,我可以供給你所有昂貴的物品。"
"這世界上還是有錢買不到的東西。"
"例如?"花羽君心里想的是自由、愛情、一個真心關愛你的父親,或者是一個深愛你的丈夫但嘴里說的卻是輕描淡寫。"例如討價還價的樂趣、在公園里閑晃的優閑、吃著熱狗逛大街的自在等等,都不是很花錢卻滿有趣的。"她微微地聳肩。
"這些事……你都嘗試過嗎?"
花羽君低下頭,不想看到他悲憐她的神情。"沒有。花流會的門禁不比龍傳會松多少。"
花羽君的表情並未透露出她的遺憾與惆悵,但敏銳的尉佑察覺到了。從小在龍傳會長大的他,能夠體會這種不自由的感覺。當他在十八歲那年終于擺月兌龍傳會,遠渡重洋到英國時,他花了將近一個禮拜的時間流連在霧氣彌漫的大街小巷。不用擔心對立幫派的嘍羅找碴,也不用時刻維護龍傳會公子的形象。從此,他自由得像一只展翅高飛的小鳥。花羽君不夠幸運,也許,今天他能為她爭取一些快樂。在她有生之年,就這一天。
"我也很想念這種感覺,擇期不如撞日,這樣好了,我們今天就出走一天,做所有你一直想做但沒機會做的事,好嗎?"
花羽君的眼楮綻放興高采烈的光芒,但馬上又黯淡下來。"你今天不用巡視各分會嗎?"
尉佑微笑以對。"今天放假。"
"為什麼?"她甚為詫異,一個多月來她沒見他休息過。尉佑嘴角掛著笑,眼楮饒富興味地盯住她,她只覺得臉頰發燙。
他看得出她的困窘,臨時改了口。"因為你的衣服讓我想到春天。"
其實,是她的人像春天含苞待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