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靖獨自回到帳篷,靜悄悄的,無人。油燈點著,雖不亮,卻照遍帳篷里每一個角落,瞬間少了三人,便顯得空蕩蕩的。樓靖掀開帳簾時,神情怔了一會兒,隨即邁步走了進去,盤膝坐在氈墊上。單手支著下巴,然後……發呆!
阿布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個情景,眼中露出不屑,這就是漢人,丟了妻子,除了哭爹喊娘之外,就只有發呆了,孬種一個。
「樓公子!」身材魁梧的阿布坐到了樓靖對面。
樓靖終于抬起頭,卻突然伸長脖子往阿布身後望了一眼。
「看什麼?帳篷四周都是人。」阿布冷聲說道。
「沒什麼,找尾巴而已。」樓靖撇了下嘴說道。既然是頭人的忠狗,他只是好奇會不會長出來尾巴而已。
阿布沒有弄明白樓靖嘴里的尾巴是什麼意思,他咳嗽一聲,直截了當地說道︰「頭人說,只要你寫一個你們漢人的休書,便安全放你離開。」
「休書?」樓靖皺了皺眉,「如果不寫呢?」
「不寫,便殺了你。你死了,你的夫人照樣會成為頭人的女人。」
樓靖支住下巴,「那你殺吧!我和縷衣已經說好,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咦,這句好像是結拜時用的,算了,一樣的,「我死了,我的娘子也不會獨活。」
阿布有些奇怪,這個瘦削病病歪歪的漢人竟然不怕死!這跟他的想象不一樣。不過,漢人狡猾,他可不能大意了。
「樓公子!我並非恐嚇你,你該清楚,在我們族里,殺一個漢人根本不算什麼,你難道真不怕丟了性命嗎?」
樓靖支著下巴,繼續發呆,不吭聲。
阿布皺起眉頭,又道︰「就算你不怕死,難道不為了兩個孩子想想?」
「孩子!」樓靖的嘴巴終于張開了。
阿布一笑,「只要你寫下休書,絕不為難兩個孩子,讓你們三人一同歸去。而且頭人還給兩個孩子準備了禮物,三匹駱駝,五匹草原上跑得最快的馬,文銀五千兩,珠寶兩箱。」
樓靖卻是一皺眉,「怎麼縷衣就值這麼點啊!」
「啊……」剛剛不是還要同生共死嗎?漢人真奇怪,「那個……你若覺得少些,我們還可以商量。」
「你知道我成親時,花費多少嗎?」樓靖沒等阿布說話,繼續說道,「黃金一萬兩,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十顆,翡翠珠寶五箱,南海的珊瑚,藍田的寶玉……」
阿布听得瞠目結舌,「真……的假的?」
「假的!」
被氣得臉色青黑的阿布將樓靖帶到一個懸空的木質籠子面前,籠子下面卻是個黑漆漆的深溝,樓靖定楮仔細一看,兩個小表竟然被關到籠里面了。
「爹,救命。」
「爹,救我們。」
樓靖皺起眉頭。
阿布得意一笑,「樓公子,看清楚這個地方了嗎?這個深谷下面經常有狼群出沒,凡是掉下去的人沒有活著上來過。只要我一聲令下,將籠子放下,到時你的兩個孩子……」
「你放吧!」
「啊!」
「那樣我就可以擺月兌他們了,所以你放吧!」
「啊,那……」
「哇哇……」姐弟倆開始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
「哇哇!爹爹不要我們了……哇嗚嗚!」
「哇哇……爹爹不管我們了……嗚嗚……我要娘,娘你在哪?」
阿布頓覺頭大如牛,從未听過這麼可怕難听的哭聲。
「其實……」樓靖突然道。
「什麼?」
「我也不是不想寫休書啊!只是……」
「只是?」
「只是我寫也沒用,知道入贅嗎?」
「啊?!」
「是娘子娶了我,所以只有她寫休書才管用……呃!當然了,這是漢人的規矩,你沒听說過也很正常。」
四周霎時安靜下來,姐弟倆同時閉上嘴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這樣嗎?既然入贅,為何他們還要跟父姓?還有……他們也是漢人,啥沒听過女人寫休書的規矩?因此,得出結論,爹爹好厲害。
「那個……這個規矩我的確沒听過。」阿布很苦惱,「讓我考慮一下吧!」他做個手勢,讓手下將樓靖押走。而他,自然是要去跟頭人商量一下了。
樓靖被押解在中間,突然間,他覺得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兩個侍衛無聲地倒下了。再轉回身,前面的兩個侍衛也在瞬間臥倒,然後,他身邊便多了一個女人。
短短的一瞬間的工夫,他也只來得及眨兩下眼楮,接著便對女人瞪圓了眼楮,「說吧!」
縷衣聳了聳肩,說道︰「就是你解手的工夫,頭人差人來說有急事商量,我便讓靈兒與策兒先回去……」
「然後你就獨自去見他。」樓靖眼楮好像在冒火。
「不是獨自……呃,算是吧!他讓我喝茶……」
「茶里下了藥。」
「呃……是啊!」怎麼又猜對了。
「他踫到你了?」頭頂要冒煙了。
「沒有……其實是我踫到他。」
「什麼?」跳腳了。
「我點了他的穴道,自然要踫到他了。」
「哼!」這還差不多。
「我回到帳篷見不到你們,便來尋你們了……孩子們呢?」
「被關進籠子了。」
「啊!」
「跟我來。」但願還來得及。
樓靖指明方向,縷衣施展輕功,帶著他快速向前掠去。
樓靖突然道︰「你輸了。」
「嗯!」臉微紅。
「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
「嗯,嗯!」臉更紅了。
雖然縷衣臉上始終戴著面紗,但樓靖就是知道,她害羞了,他心底偷偷笑。
等氣喘吁吁地趕到此地時,兩個小表已經不見了。空蕩蕩的籠子依然懸空掛在那里,當然氣喘吁吁的只有樓靖一人,不但武功差,加上滿腦子胡思亂想,他不喘才怪呢。
縷衣有些擔心地皺了皺眉,問道︰「孩子們會不會有危險?」
樓靖搖頭道︰「不會,他或許一狠心將我殺了。但卻萬萬不會傷害孩子們一根毛發。」因為那個該死的滿臉胡子的老家伙真的喜歡上縷衣了。當然,關于這一點,他是絕對不會告訴縷衣的。決定了,以後要將縷衣從頭到腳都包起來。
縷衣輕嘆口氣,「那我也不放心,我們快走。」
兩人偷偷地模進頭人的帳篷,躲在內室的屏風後邊,正好听到兩個孩子清亮無畏的聲音,透過縫隙往外偷看。
兩個孩子直直地站在頭人面前,大聲說道︰「什麼叫爹爹配不上娘親,爹爹是天下間最好的爹爹。只有爹爹才可以跟娘親在一起。」策兒語氣堅定。
「對啊!爹爹愛娘,娘也愛爹爹。」靈兒也道。
「爹爹為了娘,可以連性命都不要。」姐弟倆一人一句。
「你雖然是一族之長,你雖然比爹爹有權勢,但在我們心中你一點也比不過爹爹。」靈兒揚聲說。
「我們雖然年紀小,但是爹爹對我們的好,我們都看到了,爹爹為了給娘治病,可以不要尊嚴地在門外面跪上三天三夜,風雨無阻,可以任憑別人污辱,頭人,你說你喜歡娘親,你會給娘親幸福,但是,你絕不會為了娘親拋棄一切吧!」策兒人雖小,說起話來,卻振振有詞。
縷衣轉過身,眸光復雜地看著樓靖,樓靖表情微赧,不自然地揚了揚嘴角。驀地,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縷衣緊緊地握住。很緊,啊啊,有些痛了,這就是娘子功夫強過相公的壞處。嗚嗚,我忍。
頭人微訝,也有些不屑,「堂堂七尺男兒!怎能……」
策兒冷哼一聲,聲音猶帶著孩童的稚氣,「你做不到對吧!在你心中男兒的尊嚴最重要了,或許還有你的族人。但在爹爹心中,娘親卻是排在第一位的,比權勢,比尊嚴,比性命還要重要。」
嗯嗯,樓靖躲在後邊,頻頻點頭,算爹爹沒白疼你們一場。再多說些爹爹的好處,讓你娘親听听。啊啊,手又痛了,知道縷衣正用感動的眸光凝視他,心底美滋滋的那個樂啊!
「雖然爹爹這樣做,我們有時也會吃醋。」靈兒有些感觸地說道。
策兒贊同地點點頭,忽地皺眉,不對,跑題了,拉了拉靈兒的手,姐弟倆立即又嚴陣以待。
「不錯,爹爹並非什麼大英雄,大丈夫,他也不會名垂青史。但他是我們最愛的爹爹,他可以為了讓我們吃飽肚子,可以連續數天不眠不休畫畫趕工,只為了那幾文錢,冬天沒有棉衣,爹爹將他的棉衣改小了給我們穿,還騙我們,他在練一種特殊的武功不怕冷。」
咦,有這回事兒嗎?他記得好像是把衣服改小了,不過,他是真的在練功耶!好不容易看明白了一句口訣。照著一練,當真不覺得冷。而且那年冬天他們是在南方過的,並不是很冷。
「爹爹听說有一記偏方可以治好娘親的病,冒著大雪走了一夜的路,去尋找那個稀奇的蟲子。」
錯了,錯了!是走了一天一夜,長白山那個冷啊!下輩子他都不會再去那鬼地方了。
「你娘得了什麼病?」頭人皺眉問道。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娘的病已經好了。」
「不,重要的是爹爹愛娘。」
「嗯!對對,娘親闖了禍,燒了知府的後院,還有大牢,爹爹帶我們逃跑。我們連續被追了七天七夜,馬車險些翻進山崖里。還好爹爹急中生智,喬裝改扮成兩個青樓的姐妹及兩個小丫環,我們才逃過追捕。」
啊啊呀,兔嵬子!怎麼什麼都說啊!雖然這件事,證明他很機智,但是被人在後邊追個不停很丟臉啊!樓靖頻頻皺眉,驀地,眉間被一輕柔的指月復撫住,微微側首,迎上縷衣滿含淚光的眼,頓住了……
「什麼?」頭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楮,「你爹爹扮成女子?而且還……還是青樓女子?」
「對啊!怎麼了?沒錯啊!」當時的情景,策兒記得清清楚楚。
「是沒錯。」靈兒點頭,「爹爹當時還說,青樓里賣的水餃最好吃,以後等有了銀子,會帶我們去吃個夠呢!」
頭人先是震驚,最後無奈地笑了一下,漢人果然狡猾,連年紀小小的孩子都撒謊。
策兒眼珠一轉,立即明白過來,「頭人,你以為我們在撒謊對嗎?」
「呃……」無論如何,這孩子真的很聰明。
策兒裝成大人的樣子,平靜地一笑,「我們並沒有撒謊,娘親以前得了一個怪病,心志同一個五歲的孩子差不多。」
「爹爹很辛苦,他在照顧三個人呢!」靈兒道。
「這是真的,你若不信,問問娘親就可以知道真相了。」策兒道。
頭人笑著點了點頭,「我信,只是若我……」
策兒立即又道︰「我知道頭人想說什麼,你想說爹爹沒能力對不對?若換成你的話,我們的生活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樓靖又皺眉了,這孩子太過鋒芒畢露,咄咄逼人,不太好吧!卻換來縷衣的微微一笑。
策兒繼續說道︰「爹爹是有許多不好的地方,會因為小販少給我們一個肉包子而吵架,會因為被偷走幾文銀子而罵天罵地,會被王爺的手下追打半條街,這樣的爹爹的確不是什麼大英雄。有時還會讓人認為膽小,懦弱,但是在沙漠中遇到狼群攻擊的時候,爹爹卻勇敢地將我們護在身後。為了救姐姐以身做盾,險些葬生狼月復……」說著說著,策兒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了,「在沙漠中,我們沒有水了,爹爹傷得很重,我們想把水省下來給爹爹,爹爹昏迷時,我跟姐姐輪流坐在駱駝上照顧爹爹,爹爹有時嘴巴里會無意識地呢喃,‘我不喝,我不喝,給孩子們。’到了最後,爹爹竟然讓我們丟下他……這樣才能走出沙漠……我知道爹爹不行了,娘親偷偷地哭,卻騙們說爹爹沒事……」忍不住嗚咽了兩聲。
旁邊的靈兒也流下了淚。
頭人神情動容地看著他們,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策兒倔強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接著說道︰「爹爹在頭人心中或許只是個普通的漢人,渺小得不值一提,但在我們心中,爹爹卻是大英雄,大豪杰,在娘親的心目中也是同樣的。頭人就是再厲害,娘親也不會離開爹爹的……」
樓靖不再皺眉,清澈深邃的眸光瞬息萬變著,卻隱隱的有淚光閃過,嘴角揚起,微微露出一絲欣慰的笑,神情中帶著一股為人父的自豪。微微轉首與同樣表情的縷衣相視一笑,眨了下眼楮,縷衣明白他的意思,兩人悄悄地同時退出了大帳。看著好好的帳篷被他們用劍劃破的口子,樓靖又是大大地眨了下眼楮。
縷衣「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既然兩個孩子都如此毫不畏懼,他們自然也要正大光明地去見頭人了。
「什麼人?」有人喝問了一聲。
縷衣突然大膽地在樓靖臉頰輕啄了一下,方才揚聲說道︰「樓靖夫婦,特來拜會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