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兩三天的暖風燻送,在這應尚有雪氣帶寒的時節,突然放暖的天候,整艘越雲號上頭的水手和家丁們,除去輪值在崗哨上值勤的人之外,全都懶洋洋地搬張凳子,幾近一字排開地在甲板上著太陽。
嚼著茶葉梗,水手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嗑牙,大蓋自己當年追隨老當家遨游東南海的英勇事跡,也有人不時潑著彼此冷水,或相互之間打趣揶揄,熱鬧滾滾。
至于那些由康家大宅所帶出來的家丁們,也都沒閑著,在水手們嘴里斗斗意氣、手里忙著修捕魚網的同時,他們則在各自的頭頭吆喝之下,東奔西跑地忙著曬被子,或是將艙房里的雜物,全都搬了出來曬太陽。
這是當姬沄應那個年幼臉皮薄的小廝所請,在旅祺的邀約下,來到甲板時所見到的情景——「喲呵,我說阿慶啊,上回不是听我家那口子說,等你這回隨當家的赴京回來後,要幫你做媒?」往旁吐出一大口嚼爛了的茶葉,有個臉頰上有著傷痕的壯年男子,對著他面前那個短小精干的年人說道。
「他呀,嫌人家阿良他妹子不夠標致。」旁邊有個忙著將糾纏成團的魚網扯開的男子,咧開嘴笑得他黝黑的臉更亮。
「咄,我操,阿慶哪,這阿良他妹子有哪一點不好來著?
養雞種菜、紡紗裁衣,沒事還會跟我那口子到海口沙灘去撈海菜跟蛤蜆換錢。這樣子的姑娘,孝順又勤快,就是相貌,也不輸其他弟兄家的女娃兒,你挑啥?「
被稱做阿慶的男子,還是維持一貫的溫柔笑容,低著頭,兩手靈巧地在魚網上移動,不一會兒,即將魚網上那碗公大的破洞,拉補得只剩拳頭般大小。
在壯年男子一再追問下,被逼急了的阿慶,仍只是訥訥地傻笑著,倒是在一旁的黑胖男子沉不住氣啦。
「我說阿興叔你呢,也就別再問這傻小子啦!他啊,整個魂兒,都已經被京師張家渡酒樓的小翠花兒給勾走。」
以手肘撞撞阿慶,那男子滿臉別有含意地笑著。
「小翠花兒?哪個小翠花兒?」
「還有哪個小翠花兒,不就是那天咱們隨當家的到酒樓去喝酒,在梯子旁唱曲兒的小翠花兒嘛!」
壯年男子瞪了他一眼,伸手就往阿慶腦袋上敲下去。
「我操你這小烏龜,咱們是什麼身分,你要去迷那種姑娘。」不以為然地吐了口痰,阿興叔沒啥好氣地罵道。
「阿興叔,小翠花兒她美極啦,起碼比咱們村里的姑娘都好看,就我阿慶看來,這世間最美的是觀音娘娘,這小翠花兒再不濟,也排得上老三。」抓了把浸泡濕軟的茶葉梗塞進口里,阿慶急急忙忙地辯白著。
「喲,這走唱煙花女子還可以跟觀音娘娘相提並論,我倒要听听,這排行是怎麼算的哪?」在阿興叔的高聲吆喝之下,附近原本懶洋洋曬太陽打著盹兒的水手們,全都興味盎然地湊了過來。
環視那些同儕們一眼,阿慶將水杯往甲板一擱,意氣風發地大發謬論。「這世間第一美,甭說就是咱們的海棠小姐啦,她有著像黃金輾絲的頭發,漂亮的紫色眼珠,更別提她白得像雪似的皮膚。有時候我就擔心哪天,日頭要是大了些,可別把她給曬融啦!」
他的話引起了大部分人的共鳴,他們紛紛交頭接耳地贊嘆著海棠的容貌。
「喂,阿慶,那這排名第二的又是誰啊?」
「還有誰啊?不就是船艙里那位姬沄姑娘嘛!也難怪當家的要將她救了回來,這樣嬌滴滴、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兒,要是嫁給那個已經閹了自個兒的張公子,這不就是一朵鮮花栽在牛糞上頭,白白糟蹋她去守活寡嗎?」
他的話立即引起了更廣泛的討論,形成一片嗡嗡地交談聲。
「上回接到的快報,說是皇上已經下旨,著令所有捕快加強查案,非得在三個月內捉到擄走玥妍公主的歹徒,並且救回公主。」
「公主?但咱們用小豬沖破送嫁行列,自鳳輦中拉出來的是姬沄姑娘,根本就不是玥妍公主嘛!」
「是啊,那真正的玥妍公主到哪兒去啦?」
「管他的,反正咱們誰也沒見到玥妍公主,即使是江南第一神捕齊寒谷齊捕頭找上門來,他也拿咱們沒法子。」
「你是說齊捕頭啊?他可是皇上御賜的神捕……」
「怕什麼怕?你忘了咱們當家的,可也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再說,這東南海境,若不是有咱們海涯康家,這李世民的皇帝還當得安穩嗎?」有個滿鼻紅糟小洞的年輕人,打了個嗝,袒著肚子嚷道。
所有的人皆對之側目,此時阿興叔突然抓起他的衣襟,將他的腳一踢,令之跪在甲板上。
「你給我跪下,阿南,你又給我偷喝酒;你忘了上回跪在當家的面前痛哭流涕的求饒的事了嗎?」
「阿興叔,我現在又沒有值勤!」
「有沒有值勤都一樣!你只要一沾上酒,就算被酒淹死了都不會回頭。上回因為你酗酒分神,教凌雲號撞破了個大窟窿,還害兩個弟兄送了命,阿慶他哥哥也因此少了條胳臂。當初若不是我念在你發誓要戒酒的份上,才幫你去向當家的求情,沒想到事隔不到一個月,你又給我再犯。」
氣得臉紅脖子粗,阿興叔揪著阿南,逕自地往船舷邊走。其他人見狀,或勸或罵阿南,全都簇擁著隨他們來到船舷處。
「哪個給我找艘要回航的船。」緊緊揪住阿南的衣頜,阿興叔眯起眼朝附近不少浮在海面上的小漁船張望著。
「阿興叔,我下回一定改,你不要把我趕下船。阿興叔,我若被趕下船,那可多丟面子啊!」突然跪了下去,抱住阿興叔的大腿,阿南哭得涕淚四縱地大叫。
「哼,你這小畜生,連里子都要沒有了,還奢望什麼面子不面子。你就是這張嘴死性不改,告訴過你多少次啦,這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哪天你要是將這少爺領著咱們去劫走玥妍公主的事傳了出去,這可是要誅連九族的大罪,咱們誰擔待得起啊?你還是給我下去,到那些小漁船上混,省得我得時時刻刻擔心你這張嘴。」
「阿叔,我……我發誓再也不多話,再也不喝酒誤事啦,阿叔,我爹一心就盼著我跟當家的出海長長見識,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我被趕下越雲號,必然很傷心,阿叔!」
「哼,你現在知道你爹會傷心啦?不成,當初是我拍著胸脯跟當家的保證,既然你現在破誓喝酒,我也沒有那個老臉再硬賴在這越雲號。為了負責,我跟你一起下船,這輩子我非得好好的盯著你,免得你做出什麼錯事!」
阿興叔此話一出口,身後的水手們為之嘩然,他們急急的勸慰著看來似乎非常得人望的阿興叔,但對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南,倒是沒有人理會他。
遠遠地依著船梔曬著太陽的姬沄,對這船上水手們的紀律自持感到訝異。難怪是可以稱霸近海的康家船隊。看他們這般的將上康家船隊做工,當成是如此光榮的差使。
這康家船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團隊?從上船到現在,她絲毫感覺不出這船上有任何制度,但這麼說卻又不太正確。因為,無論在哪個角落,或是哪個水手的臉上,都是井井有條和心悅誠服。倘若非以德服人,有可能得到這麼好的效果嗎?
另方的艙房閃出幾條人影,看到走在最前頭的那個人時,姬沄忍不住心頭一顫地別過頭去。
並非是她不想見到滿臉心事重重的旅祺,而是,她壓根兒不知該如何面對他。自從那日,所謂的蘭芷散事件之後,這兩天來,她只見過旅祺幾次,但都只是遠遠地瞄到他匆忙的身影,在偌大的越雲號來回穿梭。
但見不到他就不會想他嗎?事實上,每夜更深人靜時,輾轉反側地枯坐床榻,對于總是縈繞腦際的人影,她感到既幸福又痛苦。
不該再這樣下去了!不止一次的告訴自己︰我是玥妍公主的侍女,我該為公主的安危擔憂,而不是將所有的心思都灌注在那個高大威猛的男子身上。
但真能夠說不想就不想嗎?煩躁地踢踢那堆成捆地堆放在甲板上,比她胳臂還粗的繩索,姬沄長長地嘆口氣。
柄仇家恨難報,待自己如姊妹般親的玥妍公主又不知所蹤……姬沄啊姬沄,你為何還要自尋煩惱呢?只是,被時勢所限,困居在此海天之際的我,究竟該怎麼辦?
遠遠的看到渾身鵝黃衣裙,滿頭烏黑雲鬢堆成倭墜髻,余下兩綹長長的辮子,正迎風靠在梔干上的姬沄,旅祺立即快步地朝她走去。
「姬沄.」到姬法身畔後,旅祺皺起眉頭地打量著形單影只的她,「這阿光呢?我要他好生服侍你……」
「不是他的錯,是我要他走的。」
「怎麼?難道他服侍你不認真?或是沖撞你……」
「沒有的事。是我看全船上的人都在忙,而我又沒有什麼可給他做的事,何不就讓他去幫其他人呢?」被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姬沄粉頸低垂囁嚅說道。
「原來是這麼回事。姬沄,這阿光可不是個普通小廝,他上祖三代皆服膺我康家,他自幼苦習武藝,我派他跟在你身邊,除了服侍你之外,也可護衛你的安全。」輕輕松松地伸手攬住姬沄肩頭,旅祺示意她和自己一起走。
原本嘈雜囂鬧的船舷畔,乍見到並肩而行的旅祺和姬沄時,忽然間變得鴉雀無聲,全都目不轉楮地盯著他倆猛瞧。
「你們什麼都不必再提了。」迎向哭得淅瀝嘩啦的阿南,以及滿臉愧色的阿興叔,旅祺舉起手制止他們爭先恐後的吵著要先申訴的舉動。
「當家的,這小子立過誓又破誓,當初是我向你打包票擔保他,現在,我就是下船也無話可說。」朝旅祺不住地打恭做揖,阿興平板的臉上淨是坦然。
「當家的,全都是我的不對,求當家的不要趕我阿叔下船,他一家老小十幾口,全都巴等著他賺錢養家……」跪在甲板上連連磕著頭,阿南直到此時才明白事態嚴重。
「當家的,請當家的念在阿興叔為康家賣命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是啊,當家的,阿興叔家里頭有個癱了的老娘親,再說這阿南的爹也瘸了條腿,這一家子的生計,全靠阿興叔在挑,當家的,你就可憐可憐他們吧!」
周遭的水手跟家丁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替阿興叔跟阿南求著情。
看著那些面孔淳厚的人們,姬沄深深地感動著。這麼濃郁的人情味,是她從未感受過的。自幼在宮闈中成長,及長又陪侍在身處險境的玥妍公主身畔,每日都是戰戰兢兢的過著日子,即使是跟宮中派來的官人婢女內侍們嘻哈玩耍之際,她還是不敢稍加放松,時時保持著繃得緊緊的警戒狀態,防御著別人。
憶及那段想起來仍心情沉重的日子,姬沄忍不住蹙眉地別過頭去,默然不語。
「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嗎?」像道利刃劃破汪洋般,越雲號在越來越高起的浪頭間,顛簸著前進著。扶住因而踉蹌了一下、身形搖晃的姬沄,渾然不知她心思的旅祺咧嘴露出個溫煦的微笑詢問她。
「沒有。」對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感到有股電流般流竄全身的悸動,姬沄抬起頭對他嫣然一笑,微微地搖著頭。
我明白了,就是他的和煦和體貼,使我無法分秒放開對他的思慕。這種感覺是那麼的陌生,卻使人無法忽視源源自心底那找不出起點和終點的深切情意。只是,這難說出口的情意,可會有結束的一天?
在她思緒流轉之際,那些水手和家丁們在管家的吆喝之下,全都噤若寒蟬地垂手而立。管家雙手背在身後,昂首激動地訓誡著他們。
「沒有人膽敢質疑海涯孤鯊的信用,同樣的,也從沒有人敢對海涯孤鯊扯謊破誓。既然當初是你做保將阿南留下,現在他又捅出褸子,自然是該由你負責。」
冷眼瞟向滿臉惶恐之色的阿興跟阿南,管家邁著大步地沖到他們面前,他伸出食指,疾疾指向阿興額頭,像酷吏般地邊數落阿興,邊擊敲在他太陽穴上。
「今天念在你這大半輩子都為康家賣命,你就下船去吧!我也不是那種趕盡殺絕的人,但是少爺的威信為重,所以我盤算了一下,你就到敉雲號上捕魚去。」
謗本連看也不看旅祺一眼,管家說完之後,由鼻孔噴出聲冷哼︰「還不快給我滾!」
蒼白著臉地顫抖身子,阿興欲言又止地盯著旅祺,但在管家楊金源再三的斥責下,他只有無奈地起身,拉著阿南向已經垂掛好繩梯的船舷走去。
兩眼橫掃所有在場的水手與家丁們一眼,管家志得意滿地發出陣狂笑,而後他狠狠地盯住所有的人︰「你們都給我記住了,爾後再有誰犯了規戒,休怪我手下無情。還有,我已經決定自下月起,每人俸金減二十兩。」
他的話如投入湖心的巨石,立即激起碩大回響,水手和家丁們都敢怒不敢言地將視線轉向佇立一旁的旅祺。
接收到那些憤怒不甘的眼光,旅祺往前跨了一步。
「管家,我想康家給大家的薪金,都是他們應得的酬勞,沒有必要減少。再者,這阿興叔已在船上近三十年。當初也是他們這班老部屬,追隨我爹而打下江山……」
「少爺,老奴都是依法行事。」
「這我明白,但這情理法兼顧也未嘗不可。到敉雲號捕魚,賺些蠅頭小利,對阿興叔一家老小的溫飽,恐成問題。
畢竟那敉雲號只是稼穡閑余的佃農們出海撈些魚蝦、補貼家計的小舢板船……「
「少爺,你是認為老奴我處置不妥?」
「管家,依我之見,這俸金之事就此打消,至于阿興叔嘛……」旅祺說著轉向了一直只是靜靜地佇立在身畔的姬沄,「姬沄,你認為呢?」
訝異地抬起頭望向旅祺,姬沄從沒想到他會征詢自己的看法。她抿抿唇,而後轉向遠遠雲彩片片的天際。
「姬沄身為公子之客,自是不便對薪津之事多加置喙。但這阿興叔既是多年元老,為人又是如此重然諾,況且是他自請獲罪,已屬難能可為。且公子尚要去追剿被劫持的凌雲號,正是用人之際……」轉頭看到笑逐顏開了的旅棋,姬沄倏倏然地閉上嘴,被他那融得了冰雪的笑容,眩惑得幾乎要呆住了。
「好,好,好個用人之際。阿興叔,你就留下來吧,如姬沄姑娘說,往後還要多仰仗你。」拍拍喜極而泣的阿興叔肩頭,旅祺面色一整地轉向在旁以期待的眼光看著自己的阿南。「至于你阿南,你若再貪杯,我必然將你趕出康家所有的產業,你可听明白了?」
在所有人的歡呼中,旅祺伸手制止了嘈鬧聲。「阿南,你生得人高馬大,孔武有力,我派你一個任務。」
「當家的請說,阿南我拼死也會做到的,當家的!」
「嗯,你最好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阿南,我要你當姬沄姑娘的侍從,跟阿光兩人好生保護姬沄姑娘的安全。現在,下去吧!」打發走歡天喜地的水手和家丁們之後,旅祺轉向了疑惑地盯著他的姬沄,笑而不語地擁著她往前走,對氣得吹胡子瞪眼楮的管家視而不見地擦身而過。
總算解決了這些煩人的瑣事,現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這樣輕松愜意的伴著姬沄.瀏覽著遠處波波白浪和櫛次鱗比的白雲相映成趣,旅祺難以控制而沖動地執起了姬沄的手,像個急于展示自己玩具的小孩般,拉著姬沄奔跑在寬闊的甲板上。
「看到遠遠那座山島了嗎?那里即是我們下個停靠站,那里的人氏不穿衣褲,只在用布圍裹,他們稱之為沙龍……」雙手由後頭往前圈在船舷上,旅祺低下頭湊近姬沄耳畔,輕聲地說著。對那股迎面撲鼻而來的清香,感到一陣幾乎難以自持的心猿意馬,他得費很大的勁兒,才足以阻止自己做出什麼逾矩之事。
但那陣混有少女體香的暗香,卻像是頑皮精靈般地朝他一再飄送,使他為之心神旌蕩。凝注著姬沄形狀優美的側面和順著五官而下的細膩肌膚,旅祺終于克制不住地低下頭……
靶受他猶帶幾千萬瓦的目光,姬沄為彼此之間的貼近感到赧然,但心里的某個角落,卻為之欣喜難耐。為了解除這種尷尬的氣氛,,她只得絞盡腦汁地找著話題,正巧她看到什麼東西在水中載浮載沉,像是個人……但是這里可是距岸千哩的遠海啊!她疑惑地抬起頭……
好巧不巧地一個大浪打來,在船身顛簸的同時,姬沄微偏的臉頰,和旅祺那緩緩湊近的臉,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令得四片唇輕輕地湊到了一塊兒。而浪,仍然澎湃洶涌地將越雲號高高地托起,再重重地放下……
像是觸踫到最溫潤的天鵝絨,但又沒那麼冰冷;又像是兩片炙熱的炭火,雖然很刺激,但少了那股灼熱的顧忌。幾乎是難以羈減自己那股源自體內而來,直想焚燒自己與懷中人兒的,旅祺捧起姬法酡紅的臉蛋兒,緩緩地以自己的唇,來回一再地輾磨著她的唇瓣。
恍如幾百噸的炸藥在腦海中轟然炸開,姬沄簡直無法好好地定下心來思考,事實上在這當口兒,除了彼此沉重的呼吸聲和旅祺充滿陽光般熱力四射的氣息,她什麼都感覺不到,她不想去理會了。
在這如同天籟般浪花相激相和的時刻里,他們所沒注意到的角落,卻有中只眼楮,正充熾怒火地盯著他們瞧。
半隱著身子在暗緣的海水中,利用浪花拍打出萬千細碎泡沫的時刻,彤彧伏著頭更潛近越雲號幾分。他知道姬沄就在那里!這些日子以來,令他朝思暮想的味道夾雜在咸腥的海風中,不停地朝他的方向吹送,使得他失去了往日那種逍遙快活的心情,急切地想要靠近她,接近她……
這種渴望使他無法再流連于親手構築起來,如世外桃源般的島國;循著風來的方向,不費吹灰之力地,他追上越雲號。他知道旅祺已封了那條密道,也修好了那個被他設計撞出的大洞。
他以為這麼做就可以阻止我上船接近姬法,那他簡直是在作夢。伸出舌頭舌忝舌忝他沾滿干涸而凝結許多鹽分晶狀粒子的下唇,彤彧露出了個狡猾的笑容,趁下一個浪頭打來之際,又往前推進幾尺。
可憐旅祺這呆子,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船的真實情況吧!吧脆潛游人海面下,彤彧往下俯沖,很快地在那顆巨大的蝶貝來不及閃上貝扇的剎那,自腰際抽出利刃,飛快地割斷它的瑤柱,也就是俗稱的干貝,迅速地自蝶貝柔軟的肉片中,挖出顆璀璨奪目的珍珠餃在口中,而後疾速向上潛游,不一會兒已經重回船舷處不遠的浪花間。
由嘴里取出那顆拇指般大小的珍珠,正想扔上船去給憑梔而立的姬沄時,卻在這同時見到旅祺大力地將手置放在姬沄的縴細腰上,心底立即有股無名火,冉冉地上升。
憤怒使彤彧幾乎要喪失了理智地沖上船去找旅祺理論,他忿忿不平地游近越雲號,伸手拉開塊雕有虎鯊標幟的牌子,露出其後約莫可容一人側身進入的洞口。哼,旅祺他以為他阻止得了我嗎?阿爹告訴過我,為了保衛康家船隊,他特別設置了許多暗艙任我藏匿,這個四通八達的密道,除了他跟我之外,不會有別人知曉。
而今,看旅祺封毀那個通往姬沄房間密徑的行為看來,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密道圖的存在,看來這個秘密已隨阿爹的死,而一起葬入那墳土堆中了。
念頭一轉,加上听到許多雜碎的腳步聲,彤彧眉頭一挑,立即又循原路回去,輕輕地將木牌的嵌榫接好,他悄悄地浮在波濤間,恣意地盯著姬沄瞧。
但他的笑容卻在看到船舷畔那幾乎重合在一起的身影時,倏然逃逸無蹤。當他見到那兩個人兒相粘在一塊兒的唇後,幾乎要喪失理智。氣呼呼地浮出水面,他越想越生氣地拿起那顆珍珠往船舷畔的甲板射出去。
尚沉浸在那種心醉神迷的濃情蜜意之中,無論是旅祺或是姬沄,都迷失在無邊無際的飄浮狀態。
但在距他們幾步之遙,那個氣急敗壞的管家楊金源,卻怎麼也沒法子忽視那顆對準姬沄迎面而來的大珍珠。眼看這兩個年輕人在那里吻得難解分難,其中一個是他奪取這龐大船隊尚需借助的工具;另一個則是他清消身上余毒,以圖恢復功力的唯一解藥,這兩個人失去他們之中的任一個,都將使他處心積慮策劃已久的計劃胎死月復中。對他而言,這對男女已是他今生最後的機會了,他不能也不願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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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蹬身一跳,他在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凌空穿越披掛在船梔間的繩索和帆布後,伸手一揚,疾彈出幾顆自腰帶中取出的黑丸狀物體!只听得幾聲,黑色丸物紛紛落地,那顆珍珠也被切割出無數銳利的角度,而後噗哧一聲地釘入了旅祺身後的那根大梔木中。
所有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陣仗給嚇得紛紛抱頭鼠竄,全都各自就地找著掩蔽物體,瞪大眼兒朝這頭張望。
早在珍珠和那些暗器撞擊而發出叮叮咚咚的異象前,旅祺在千均一發的剎那間,即將姬法抱著棲身于高處,神情仍是十分輕松泰然地俯視著腳下那些蠢蠢攢動著的部眾人頭。
「出了什麼事?」低下頭嗅聞著懷里姬沄發絲間的香氣,旅祺的思緒卻飛快地轉動著,兩眼機伶地掃射著每個能見得到的角落。
恐懼使得姬沄胸口像是被什麼給梗住了,緊緊攀著旅祺的脖子,她渾身忍不住地顫抖。
「沒什麼事的,我在你身邊,不會有任何人傷得了你的。」感覺到姬沄全身繃得緊緊的肌肉,旅祺在看清楚沒有其他動靜之後,摟緊姬沄一跳,像兩朵相系的雲彩,冉冉地飄蕩後降落在甲板上。拍拍姬沄蒼白的臉頰,旅祺低聲地安慰著她。
「我……」不知道為了什麼,姬沄發現自己竟然很願意去相信他的話,相信他的保證!這個乍然躍上腦際的想法,令她自己都為之訝然不已。
怎麼?我竟如此輕易地就可相信他了嗎?驚慌失措地低垂眼瞼,這個疑惑不停地在她心底翻滾。相信他……我真的可以相信他嗎?
心里如拋起漫天巨浪的海面般的波濤洶涌,面對一直在耳邊輕聲細語地安慰著自己的旅祺,姬薄雲月色卻是越發的古怪且蒼白,並透露出一股脆弱又詭異的冷峻。
但此刻擁著她向那群嘩然喧叫著的水手們走去的旅祺,根本無暇去觀察她的反應。因為,眼前有更嚴重的事,等著他去面對——「哇,當家的,這珍珠少說也有荔枝般大小,這蝶貝八成有咱們伙房里那口炒菜鍋般大小,而且啊,至少也要是五十年以上的貝精,才能產出這麼大的珍珠。」在一些手腳俐落的水手們吃力地挖出那顆珍珠,並且交給船上資格最老的水手鑒定過後,他如此地說道。
「真的啊,阿榮伯,五十年,乖乖!」
「是啊,這可是我平生所見最大顆的珍珠,應該就是貢品級的珍珠了。」阿榮伯將珍珠迎向管家,自豪地回道。
在所有的人都對那顆珍珠嘖嘖稱奇之時,旅祺卻是一言不發地走近梔桿,面無表情地凝視著被珠子所凹刻出來的深邃痕跡。
「少爺,這甲板危險,還是請少爺跟姬沄姑娘回房歇息吧!」往前走近一步,管家楊金源直視著旅祺,語氣十分強硬地一再重復他的話。
盯著那人木三分以上的痕跡半晌,而後旅祺才轉向管家,神情變得和緩幾分。「管家,沒想到你的武藝如此了得,我倒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听到旅祺的話,管家的臉色卻顯得陰沉古怪,他多此一舉般的扯扯自己的袖子︰「少爺過獎了,這雕蟲小技把戲,實不足以掛齒。少爺,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出何以此顆珍珠會凌空而來,這才是要緊之事啊!」
看到他若有所指的表情,旅祺轉頭望望平靜無波的海面,傾時情凝重了起來︰「我明白,我非常明白。」除了彤彧,還會是誰?旅祺嘴角逸出個冷冷的笑容,將自方才便粉頸低垂著的姬沄擁進懷里,大步地往姬沄的艙房而去。
一定得想辦法解決,否則我這一生都要被他糾纏得動彈不得。一定要做些什麼,一定……旅祺不住地自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