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的母親是在兩個月後去世的,這期間她本來有過數度病危,卻都因醫生急救得宜而從鬼門關前繞了回來,也因此當她最後一次發作時,大家都還是認為急救成功的機率很高,沒想到卻是回光返照,夏生的母親卻只得半刻神智清明,拉著女兒、兒子的手交代完了遺言便安靜地去了,夏生悲慟地伏床大哭,連一旁的褚東雲也不禁為她心痛。
這兩個月以來,他一直陪伴在夏生身邊,看著她親手服侍、照料母親的飲食起居,甚至是上廁所等種種麻煩的事,她本人並不引以為苦,然而黃美卻在女兒的悉心照料下,逐漸領受了那份難能可貴的親情,察覺到女兒的用心之苦,她哭了。
雖然一開始黃美仍對生命的無常充滿了憤恨不平,所以無辜的女兒便成了受害者,每次夏生一來,黃美便會借機破口大罵或者是丟東西,以發泄心中的不滿與不安,夏生沒說什麼,總是默默地承受了。
但褚東雲來了之後,他只要一看見黃美又要重施故伎,便會立刻將夏生帶出病房,也不管夏生正在做什麼事,幾次下來,黃美尋無發泄對象,除了落得自己沒人照顧外,只身一人時對死亡的恐懼反而會更明顯,于是她漸漸軟化了,不再那麼容易生氣,也不再動不動就要叫女兒難堪,只是言談之間仍然頗多忿忿。直到有一天,時常會來醫院一個慈濟的比丘尼來探望了夏生的母親。
人的心有時候真的就那麼奇妙,總是會有那麼一把鑰匙,能夠啟動沉痾已久的心鎖;他人亦然,夏生的母親亦然。一串佛珠、幾句佛經至理,比丘尼氣定神閑的慰問與開導,竟然輕易地便做到了夏生和蔭生做不到的事——開啟黃美的心。
那天黃美哭了,她似要將十多年來的委屈和心酸全部哭訴出來般,伏在比丘尼的懷中,無言地啜泣著。那個比丘尼則好像慈祥的菩薩,在她肩上一拍一拍,嘴里的阿弦陀佛沒停過,一聲聲佛號緩緩洗滌了多年來幽悶的心靈。
最後,那個比丘尼臨走之前,將隨身十多年的佛珠,送給了黃美;佛度有緣人,她就是與黃美有緣,專走這一道的。
自那天起,夏生的母親成了個虔誠的佛教徒,她再也不怨天尤人,再也不對女兒亂發脾氣,只是一心一意地念經、數著念珠,在她身上再也尋不著往日的暴戾與易怒,取而代之的竟是前所未見的祥和。
夏生就處在這種轉變中,她既高興,又悲傷,期待著這一切能永遠延續下去;母親會主動對她說話、噓寒問暖了,她正一步步離夢想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呵!但時間是不等人的,就在那天,夏生的母親于下午三點,斷氣于醫院病房。同時,病房外一株鳳凰木緩緩地飄零了一地黃色落葉,點點像雨像淚,似在悲悼惋惜。
辦完喪事,藍夏生只覺得意懶心灰,本來想找工作,卻總是提不起勁來。勉勉勸她去外國散散心罷了,夏生認真地考慮過,卻還是意興闌珊,哪里都不想去,只想窩在家里。就連褚東雲也快一個月沒見到了,不為什麼,就為了他去香港出差、她又忙著辦喪事的緣故,兩人一分開,甚至忙得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而一旦閑下來了,不知怎地,夏生更是不想打。
也不是因為東雲母親的緣故。自從褚允生那晚回家之後,隔天起,沈怡的態度便有了些許的轉變,雖然不是立即的、馬上的,卻看得出來她不再那麼強硬了,對于東雲堅持要和夏生在一起的事,居然再也不反對了。不知道褚允生對她說了什麼,居然有辦法消弭她的成見,使她以全新的眼光來看待夏生和兒子的情感?抑或應該這麼說,因為她好不容易盼回了失去的幸福,與丈夫重修舊好,自然而然的,再也不會那麼苛刻地去批判別人的感情了。感情不是可以斤斤計較的,不是嗎?但即使如此,即使東雲的母親已不是最大的阻礙,夏生還是不曾主動找過他。雖然想見他、想听他的聲音,卻又……
放棄了深想,她決定出門去走走,于是牽著腳踏車,她騎到了那座大橋邊,想也不想地便走進那片五節芒草叢中,午後的風在她耳邊輕飛曼舞,夏生昂首,閉起眼楮,想著東雲,用力、用力地想念著他。
還記得天空的這端,有你的一抹蔚藍嗎?她的心好痛……好想奔到有你的地方啊!東雲,你听見了嗎?褚東雲听見了,他真的听見了,他的心隱隱約約地作痛著,因此他一下了飛機,便馬不停蹄地驅車直住藍家,卻不見夏生人影,倒抓到了正要出門打球的藍蔭生。「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兒啊!還把我的腳踏車騎走了。」蔭生一臉抱怨。
褚東雲聞言,心中卻突地一亮。她……她該不會在那里吧?再無他想,他連再見都來不及向蔭生說便拔腿狂奔。在那座大橋下!夏生一定在那里!褚東雲一邊奔跑著,一邊扯下了身上的西裝外套、拉松了領帶,他奮力、奮力地跑著,因為那個使他夜夜魂牽夢縈心懷的女孩,就在那座橋下,那個長滿整個坡地的五節芒草叢中,在那個蔚藍的晴空下面!好不容易,當那片草地映人褚東雲的眼簾時,他終于停了下來,將手放在膝蓋上,因劇烈運動而不停喘息著,忽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他。
茫茫五節芒海里,那是夏生。
她身後放著一台腳踏車,她背對著他,微微抬肩仰首,似在深深呼吸,及肩長發迎風輕輕晃蕩著,T恤也因風的鼓動而顯得有些圓膨起來……
好熟悉的場景,好深刻的一幕!褚東雲驚愕地突然忘了喘氣,夏生的這些動作對他而言並不陌生啊!回憶在倒退,時間在溯回,褚東雲腦中瞬間竟塞滿了早就埋底的回憶,一個個片段充盈在他的腦海——他記起來了。
藍夏生!是她!是那個總是沉默的女孩兒,是那個總是以眼眸凝望他的女孩!興奮使他的情緒激動了,褚東雲不自覺地喘氣的聲音又開始大了起來,而旦竟還夾雜著濃濃的笑意。他想起來了!夏生緩緩睜開眼。她听見東雲的聲音了,是做夢嗎?還是風把他的聲音傳來了?有點疑惑地輕轉過頭,她居然看見褚東雲就站在那里,他的西裝外套掛在手上,領帶也被風吹得飛了起來,他的頭發凌凌亂亂的,可是他真的是東雲,而且就站在那里!「東……東雲?」她輕聲問,囈語般的聲調卻再清晰不過地傳入褚東雲耳中。褚東雲沒回答,他只是突然沖上前,在夏生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時便將她抱了個滿懷。「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他抱著夏生,轉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子。
夏生被他弄得滿頭霧水,心底卻忽地涌上一陣強烈,而且是多日來不曾有的喜悅。「什麼?你怎麼了?你別轉了,你一直喘呢!東雲,放我下來啊!」
褚東雲卻不管她,只顧著抱她轉啊轉。「我想起來了,你是藍夏生!寫信給我的夏生!掉了同記的夏生!跟我一起站在大橋下的夏生!」
夏生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後不可置信的驚喜出現在她的臉上。「你想起來了?你真的想起來了!」
「是的!一切一切,全部全部!你是我的夏生!我的蔚藍!」褚東雲高高地將她轉了一圈,然後兩人終于不支地跌落在草地上,他們興奮地喘著氣,褚東雲將夏生拉到自己上方,熱情地凝望著她。「我在香港想了很多事,想知道嗎?」
夏生看著他,一顆心早已神魂欲醉。
「多年來不曾有那麼深刻的情感纏繞著我,連親情也不曾,但自從遇到你後,我的心卻陷下去了,懂嗎?」
「陷下去了……你也……」夏生頰上一陣燒灼,心中的歡喜似乎愈來愈飽和。她說不出話來,眼眶一片濡濕。
褚東雲見狀,伸手去揉挲她的面頰。「噓……不許你哭。」將她拉了下來,在她耳邊小小聲的。「能讓你知道一件事嗎?我愛你!」
夏生還來不及臉紅,褚東雲又立刻道︰「再讓你知道一件事好嗎?我好想要你!」接下來他們又說了些什麼也听不清楚了,只曉得那是情人們的私語,愛戀得更深。風在鳴唱,五節芒于夏季的午後,輕柔地搖晃著。藍夏生忽然想起了家中院里,那盆海棠的別名。
是啊!那是個很美的別名,就叫「相思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