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右昀被人擄走了。
等卓亦塵等得心焦,她在接近正午時出了客棧,在附近四處張望,忽然一陣馬啼聲自她身後響起,還來不及看清是怎麼回事,她就被打橫抱上馬背。
來人挾持了她之後,快馬加鞭迅速消失了蹤影,留下驚慌的路人。
卓亦塵大鬧鎮上最大的賭場,殺死了當年一干盜匪並手刃首領。大仇已報,他如釋重負,緩步踏出賭場,才靠近自己的坐騎,便見馬的一雙眼睜得奇大,鮮血自眼角汨溢,他立刻察覺出異狀──賭場內的一群昔日匪類吃久了太平飯,早已養成好逸惡勞、苟且偷安的惡習,成了一堆酒囊飯袋,對他的出現根本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因此才會手忙腳亂,不成章法。在他指名叫陣之後,早已破膽驚心,後台老板甚至不記得有他這麼一個仇家。
這馬是被另一幫人下毒的,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被人盯上了。他沒忘記自己也有仇家,難道他躲不過這冤冤相報的循環?
小滿有危險!
腦際閃過這驚悚的念頭時,他看見馬眼中反映著一名女子的身影,那名女子手上持著一把匕首,正閃動著惹眼的刀芒朝他背後刺來──
他驟地閃身,快捷無比地扼住女子持匕首的手腕。
「周虹?」
「卓亦塵,你納命來!」
隨著周虹一聲暴喝,一旁躍出兩名老者,正是那河西老農中的兩名。
突兀的變數下,短距離的交戰于焉展開,卓亦塵只能與他三人交手。他心頭立時凝固了一層陰影,直覺地認為小滿已落入他們手中。
「你們如何得知我人在此地?」邊對陣邊問,他心焦不已。
「哼,我們已跟蹤你好些時日了,你的一舉一動我們了若指掌。」一名老者開口道。
「你該感謝我們待你不薄,等你先報了仇才找上門來,如今你心願已了,該我們向你討回公道了吧?」另一名老者也說話了
他力敵三人。自從頓悟破解之法後,他的刀法更見凌厲,要擊退三人並非難事,但他明白不能就這麼對他們下殺手,否則小滿她……
「你們把小滿怎麼了?」
「小滿?你說的可是當日舍身救你的那位小兄弟?哦不,我說錯了,她是個小泵娘,恐怕是你的心上人吧?」她冷笑一聲。「現在你可明白痛失心愛的人是什麼滋味了吧?」
「你們底把她怎麼了?快說……」
「你殺了我的未婚夫,又殺了我三叔,還不留給他們全尸,你想我們會把她怎麼了?」
「快說!」卓亦塵頓時額暴青筋,一臉騰騰殺氣,像一頭怒獅。「否則休怪我刀下不留情……」
「少逞口舌之快,有什麼本領盡避使出來!」
「牛鬼蛇神我見多了,誰要我的命,我會毫不客氣地先索他的命!」他眼瞳里透著兩道野狼般的冷芒。「告訴我小滿在哪里,我便饒你三人不死!」
語聲落下,他仿佛要大開殺戒,頃刻間,他身形閃挪騰掠,穿走如電,三人舞著手中兵器,穿梭交錯于他周遭,好幾回貼衣而過,擦發空掃,僅差毫厘,卻是動不了他。
倏地,一道赤灕灕的血芒暴射,有如貫日之箭飛向九虛,狂刀削掉老者之一的右臂。
濃眉倏揚,他大聲道︰「如何?你們還是不肯告訴我小滿在哪里嗎?」
「哼,有本事你把我三人都殺了,自己去找她!」老者忿忿道。
「只怕她活不到見著你的那一刻!」周虹厲聲恫嚇他。「我已經讓她服下毒藥,也許你來得及見到她最後一面!炳哈哈……」她狂笑不已。
怒喝一聲,憂心如焚的卓亦塵當下施展幻形刀法最後兩式。須臾間,懾魂奪魄的朱紅再度鮮亮于他的刀口,他沒有取三人的性命,只斷了沒有斷臂的老者一條右腿,削掉周虹肩頭一塊肉。
撂倒三人,他急急躍上馬背,奔馳而去。回到客棧的房里,不見小滿,他已六神無主,出了客棧又見馬已倒地,情急之下,他只得搶騎馬欄中另一匹馬,四處找小滿去了。
宛如狂豹一般,他一路狂吼,心中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阻止,阻止她離開。他的目光肅殺,根根筋絡在他體內浮動,浮動著他的不安、他的惶恐。
夜幕將臨,圓月在雲中隱現。絕望中他想起小滿告訴過自己她常做的夢──
突然,他轉身穿越那片白楊木林子,來到他們前一天落腳的木屋。
「小滿!」他聞到她的氣息。她果然在木屋里!
他焦急地沖向她,扶著她的肩。「別怕,我來救你了,他們給你吃了什麼對嗎?別擔心,我現在就帶你找大夫。」說著他便要抱起她。
「不,卓大哥,來不及了,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就好。」她的呼吸微弱,蒼白的面孔如槁木死灰。
「小滿,我不會離開你的,到了大夫那兒,我也會一直陪伴你,你別擔心,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了。」
「不要找大夫了,」她困難地吐著一字一句,淚流滿面。「抱緊我,我好害怕。」
他也流淚。緊摟她,生怕她突然消失。
「原諒我,我還是沒能讓你快樂地過以後的日子。」她沉痛不已。「我沒預料到我們會經歷這段波折,本以為今日你回客棧接我,我們從此便能長相廝守,怎奈……」她抽噎得厲害,身子顫抖不止。「說來說去還是怪我,我不該來你的世界,不該攪亂本來的一切。你若是照我筆下所寫,一樣可以報仇,一樣會遇到一個可以和你相愛的女孩,雖然我還沒替你們寫下結局,可至少你不會像現在那麼痛苦……」她已泣不成聲。
「別說了,小滿,我不要听這些。」他將臉埋進她柔柔的發絲中。「既然你知道我現在的痛苦,就表示你明白我愛你有多深,你怎麼還忍心說這些話來抹煞我們對彼此的愛呢?」
「卓大哥,」她推開他一些。「你要了我這身子好嗎?死之前,我想成為你的妻。」
他無言。
厚厚的雲層竟在這一刻遭北風強行挪開,皎潔的月亮完全透出雲層,月光穿透木屋的縫隙照在兩人身上。他于是發現那一雙迷蒙秀目正緊緊地鎖住他。月光下她的臉孔仿佛有一種懾人的魔力,懾去他的靈魂,教他再也掙不出來。
「卓大哥,答應我吧。」她輕吐熱熱的渴求。「求求你,別讓我帶著遺憾離開。」
他左右為難。他怎能在這種情形下要了她?他早已認定她為妻,今生今世、來生來世……
見他不為所動,她使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將他拉倒在自己身上,以熾烈的吻挑逗他。
「別再耽擱了,趁我還清醒的時候要了我吧……」
她是如此急切,冰涼的身子因而發熱,像要吞噬他似的,她竟吻出血來。清純的氣息揉著濃烈的甜腥,他再無力抗拒──他的心中從未抗拒過。
終于,他不忍,也不舍。在月神的守護下,和她結為一體。兩人赤果果的身子互相纏繞緊箍,貼得如此密切,愉悅的申吟中,滿右昀如願以償。
「我終于完完全全屬于你了。」激情之後,她心中是一片甜蜜的平靜,臉上閃著幸福的光彩。
「我也完完全全屬于你了,小滿。」他雙臂緊鎖著她,以全力,以全心。
「卓大哥,原來我一直夢見的那一幕就在眼前,此情此景和夢境如出一轍,原來我們──」她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別哭了,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覺得好冷……」
圓月高掛在夜空放光明,可怎麼看也還是一幅淒清的畫面。
夜黑風高,卓亦塵發現懷中的人兒已變得出奇的冰冷。他就這樣緊緊抱著她,直到東方乍白。
———
四周寂靜,無聲的木屋內闖進來一個人。
「她死了是嗎?」
卓亦塵立刻持刀向來人,一臉寒霜。「你給她吃了什麼?」
「哦,我忘了告訴你,只要她永遠保有處子之身,那麼她可能活得比你我長命呢,哈哈哈……」
他兩眼泛赤的同時,冰寒淨亮的一道光華溶進了艷麗的紅霞──他砍去周虹的腦袋。
他的嘴角微向上彎,發出一串狂笑。回身輕輕地抱起小滿,朝屋後的小山走去。
———
拗不過曾維特,滿右昀周末隨她到美術館參觀青年藝術家作品聯展。
曾維特之所以費盡唇舌力邀滿右昀,主要原因有二。其一是想替滿右昀拓展生活領域,要她快樂一點;其二是她的男友也是參展的青年藝術家之一。
曾維特目前是某大西語系四年級的學生,滿右昀低她一屆,中文系三年級。
斑三那年被發現昏倒在操場上的滿右昀,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才醒來。清醒後,語無倫次的她精神狀態已瀕臨崩潰,因而休學一年。
看了一整年心理醫師之後,她復學了。經過努力學習,她終于順利畢業,也考取大學,正好和曾維特同校。
滿右昀在曾維特陪同下,費神地看了好幾件作品。她之所以費神是因為如今她除了上課之外,其余時間不再戴眼鏡。
她一直是意興闌珊的,眼前的作品也許讓大多數前來欣賞的人覺得目不暇給,嘆為觀止,她卻一點也提不起勁,直到她發現了一幀照片──
漆黑的背景點綴著無數光點拉成的光帶,主體是一群年輕男女手舞足蹈的模糊身影,看起來是一幅很前衛的作品。若說有瑕疵的話,那就是照片右下角有一個男的影像仿佛被凍結了。
抓住滿右昀的目光的原因並非這張照片有瑕疵,而是照片中的那名男子。
見她佇足在照片前方,良久不肯離去,曾維特回頭來找她。
「看什麼啊?看得那麼專心。」
滿右昀這才回神,並發現照片底下的簡介表上標明作者是袁力耕──曾維特的男友。
「維特,你知道袁力耕在哪兒拍到這張照片的嗎?」
「再離群索居嘛你,」曾維特又逮著機會糗她。「這是學校大禮堂你都看不出來嗎?袁力耕陪我跳舞的時候隨便拍的,他自己覺得很滿意。」她頓了頓。「有什麼不對嗎?」
「哦,沒有。」她指著右下角那名男子問道︰「你認得這個人嗎?」
「他啊?」曾維特笑一聲。「很酷對吧?我跟袁力耕說這張照片加洗一百張都會被學校女生搶光。」
「為什麼?」
「他是社會學系的副教授,這學期才來的,不過已經迷倒很多人了。」她又笑了笑。「也不知道袁力耕是怎麼取景的,這張照片根本就是他的特寫。難怪你不認得他,除了系上的老師、同學,全校你大概只認得我吧。」
滿右昀對她的調侃毫不在意,只問︰「他叫什麼名字?」
「干麼?你對他有興趣?」
「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韋方。」
韋方?滿右昀在心中重復一遍。
「維特,可以請袁力耕加洗這張照片給我嗎?」
「為什麼?」曾維特張大了眼看她。「因為韋方?」
「我不知道。維特,我不知該怎麼向你解釋,但是我要這張照片,你可以幫我嗎?」她急切地懇求。
「好吧,包在我身上。」
———
昨天淡藍色的洋裝換上今日雪白的T恤和牛仔褲,烏亮的長發依然輕柔地在微風中飄拂,襯托著她勝雪的肌膚;兩道濃眉下如寶石般晶亮的深邃眸子教他怦然心動。
除了首次是巧遇,其余的幾次都是他有心的等待。韋方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到學生餐廳來用餐了。在這里,很多女學生對他行注目禮,可他眼里只有她,雖然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對她一見鐘情,是在社會學的課堂上。從來不點學生姓名的他,在乍見她坐在講台下時決定點名,豈料從頭到尾不見她舉手喊「有」。
他斷定她是別系前來旁听的學生,這一點令他頗覺意外。社會學算是挺枯躁的一門學科,旁听學生多為女的,而且多半是沖著他來的,不是沖著社會學。
她也是沖著他來的嗎?又像是,又像不是。
他早就點完餐了,卻端著自助餐盤等著。待她坐定,他這才出現在她面前。
「嗨。」尖峰時間已過,諸多空位中他選坐在她對面。
滿右昀正要夾起盤中食物,這一聲讓她抬了頭。
「嗨──」一見是他,她立刻垂首。
「我長得很嚇人嗎?」他不明白為何她不再抬起頭。
她搖了下低垂的頭,手中動作已經停止,她控制不住抖顫的雙手,索性放下筷子。
「你是哪一系的學生?」
「中文系。」
「為什麼來旁听我的課?」
她回答不上來。和他如此靠近教她十分難受,她什麼也吃不下了,站起來就要離開。
「對不起,我想走了,再見。」
她幾乎是跑著離開。他不便追上去,但她的反應已勾起他強烈的好奇心。
———
又逢陰歷十五。
滿右昀放學後就一直待在學校圖書館看書,一直到天黑她才離開,到運動場上去了。
站在跑道上,她仰首望月,直視月亮的中心點。
她開步繞著跑道慢跑。回到這個世界之後,每逢月圓之夜,她都會找一個空曠的場地兜著圈子跑,只要當晚她見得著圓月。
她多麼希望自己跑著跑著就跑回卓亦塵身邊。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也沒能阻止她這項舉動。
沒有人明白她到底怎麼了。她的父母親和摯友曾維特不明白,她的心理醫生也不明白。
滿右昀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因為她不認為有人會相信自己說的一切。只有她的卓大哥相信她。
她一邊跑一邊對卓亦塵說話,以心。回來之後,她有好長一段時間整夜不能成眠,因為身旁沒有他,而她早已習慣被他抱著睡那種安全、幸福的感覺。
考上大學之後,她用閑暇時間完成了小說的最後一卷。刪掉霍羽丹的部分完全是出于她個人的私心,在她和卓亦塵相愛之後,她再也容不下霍羽丹了。新添的情節是,卓亦塵報了血海深仇之後,遇上了一位名叫小滿的孤女,從而相戀,最後自然是卓亦塵為小滿退出江湖,兩人成親之後隱居山林內,過著閑雲野鶴般悠閑自在的生活。
她好想他。跑著跑著她又淚流滿面,朦朧淚光中浮現他的臉龐,依然那樣清晰。手邊沒有他的畫像,更沒有照片可供回憶,可他深情溫暖的面容卻是深刻地烙印在她心中,永世不能磨滅,她會永遠記得他。
讓我回去吧,回到他身旁,和他相守生生世世。她心中呼喊。每跑一圈她便回首一次,希望自己一回頭就能看見他,看見他正張開雙臂迎接她,等她飛奔進他懷里,兩人緊緊相擁,再不分離。
她終于面對再一次的失敗。她筋疲力竭、氣喘吁吁地停下,緩步離開運動場。
「嗨!」
身後響起一個聲音,熟悉得教她不知所措。她稍有踟躕,但仍繼續向前走。
「你叫什麼名字?」
韋方追上她,和她並肩走著。
她側頭瞟他一眼,發現自己心跳快得離譜。一定是剛激烈運動過的緣故,她這麼告訴自己。
「你為什麼不再來旁听我的課了?」他的聲音里有一絲失望。傍晚經過圖書館前時巧見她,他就一路跟在她後頭,一直等她跑完操場,才上前打招呼。
「沒空。」她一直走,速度不曾減。
「你有在夜間慢跑的習慣?」
「沒有。」
她的態度不是很好。以一個學生對師長應有的態度來看,她幾乎是無禮的,可他並不以為意。
「我不能知道曾經旁听過我的課的學生姓名嗎?」
「滿右昀。」
他點點頭。「你上我的課從不做筆記。」
他用的是肯定句,是故她不必回答。
「為什麼?」他用了問句。
「我只是去旁听,隨意听听就好,不需要做什麼筆記。」
「我可以指控你這是對我的不敬嗎?」他話中無絲毫怒意,回想她听講的情形,他甚至莞爾。她很專心,專心地看他。他幾乎被她那專注的眼神盯得很不自在。他確定她對自己的授課內容是心不在焉的。因為當他幽默時,全班皆捧月復,唯獨她依然目不轉楮地盯著他看,對他的課堂笑料半點沒有反應。
「你根本不是來听課的,」她沒有反應的反應又讓他有話要說。「你是來欣賞「再見。」
她忍了很久,好容易捱到了校門口,見公車正好到站,她朝他丟下一句,追上公車。
———
深夜,韋方伏案整理教材。
良久,他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有生以來最大的懶腰。電腦螢幕上密密麻麻的字投射在他眼里,忽地讓他心煩意亂。
滿右昀?
奇哉,怪哉。他被施咒了,滿腦袋里只剩下她的影像。那對深幽的黑瞳里到底藏了些什麼,讓他深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他的雙手不可控制地狂掃自己的頭發,電話卻在此時響起。
「喂──」
他只听見一串啜泣聲。
「丹妞嗎?……好,你別哭,我現在就過去。」
幣上電話,他換了件衣服便出門。
他是社會局的義工,丹妞是他輔導的個案。
當他趕到她家時,她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問她什麼事都只是搖頭,一會兒似已安靜下來,一會兒又嚎啕大哭,比嬰兒還難照料。
漫漫長夜,他就坐在沙發上,任丹妞偎在他懷里,等她累得睡著了,他才離去。
———
暫將丹妞的事拋在一邊,韋方告訴自己,輔導個案只是義務性的工作,他的正職是教書。
況且,現在他還有另一件正事要辦,那就是追求滿右昀。在課堂上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被深深吸引,想接近她、了解她的感覺有增無減。一直以來,想倒追他的女孩不在少數,他卻從未對哪個動心過,唯獨她滿右昀,她牽動了他的情思。
很難接近她,為此,他苦惱不已。她不再來旁听自己的課,讓他苦無機會接近她,偶爾在校園中的驚鴻一瞥,她也是遠遠地一看見他就躲開。
他不明白。課堂上他明明發覺她看自己的眼光中有火苗,她一定也被自己所吸引,卻為何又表現得如此冷漠,總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他不服氣。顧不得同事和學生當面的懷疑眼神和背後的竊竊私語,他竟像個情竇初開的少男對滿右昀展開追求的行動。
好比現在,他在圖書館里逮她個正著,硬是在她對面坐下,然後遞了張紙條在她面前。
她正想收拾東西走人的動作教紙條上那句話給阻止了,頓時她目瞪口呆,因為他寫的那句話──有些話不必我說,你該懂的。
「你是誰?」她盯著他問。
「韋方。」
不,他不是卓亦塵,雖然他和卓亦塵長得一模一樣,甚至連聲音都一樣,但他是韋方,是社會學系的副教授,他不是卓亦塵,不是她的卓大哥。
草草收拾東西,她倉皇地離開座位。韋方追上來的腳步聲讓她加快了步伐。
「你別跑。」他追上她的腳步,一出圖書館大門便拉住她。「跟我聊聊可以嗎?只是聊聊而已,我有那麼可怕嗎?為什麼你一見我就躲?」
「把你的手放開,你這樣拉著我,讓我很難堪。」她沉聲道。
「對不起。」他放了手。「你也讓我很難堪你曉得嗎?你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無聊男子,像個傻瓜似的,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我要追你,為什麼不給我機會接近你呢?」
「你是老師,我是學生。」
「那又怎樣呢?我是老師,可是並不老,我還不到三十歲,追你正好。」
她不知該怎麼辦,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能跟他對話,一旦有了對話,她定會迷惘,就像此刻的感覺。
「你看,你會這樣看著我,表示你對我也有感覺,不是嗎?」
「我──」她聞言不由一驚,立刻低下頭。「求求你,你快放棄追我的念頭好嗎?」她在說服他,也說服自己。
「為什麼呢?那是我的自由,你無權提出這樣的要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必明白,沒有人會明白的。」她不能再對他說話了。「我該走了,再見。」
才一轉身,她又被拉住。「又是一句再見你就要掉頭離開嗎?在你攪亂我的生活之後,你竟想一走了之?」
無法按捺地,她立刻回眸凝視他。他為什麼也說這句話?
「我無意攪亂你的生活,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就算了嗎?那你去旁听我的課又算什麼呢?你那樣看我又是什麼意思呢?」他變得激動。「你布下天羅地網之後就撒手不管,不思善後,那麼誰能讓我解月兌?你倒是告訴我呀。」
「你不要任意栽贓,扣我帽子,把事情說得這麼嚴重,我哪有布下什麼天羅地網,又何來撒手不管、何來解月兌之說?」
他甩掉她的手,莫名的惱怒涌塞心間。「你厲害,不管你是什麼古靈精怪投胎的,請你以後不要再用這種眼神看我了。」
他跨大步離開,留下愣怔的她杵在原地。
她用什麼眼神看他?
他已經走遠了,可為什麼那背影會令她覺得如此熟悉?即使她沒有戴眼鏡,那些和他距離一樣遠的景物她都看不清,唯獨他的身影清晰得教她心悸。
———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快告訴我,要不然教我怎麼幫你?」
從警局領回丹妞之後,韋方帶她回她的家中來。
她交了一群壞朋友,一群人深夜在街上游蕩時給警察抓回局里問話。
「我雖然跟他們在一起,可是我沒嗑藥。」丹妞說得急切,似乎很在意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
皚導她一段時日之後,韋方知道她的母親跟人跑了,父親也在外與別的女人同居,很少回家,偶爾丟下幾個錢給她,只留下這間屋子供她棲身。
「丹妞,你想過要自力更生嗎?你已經長這麼大了,找份工作養活自己應該沒有困難。你並不喜歡你父親,何苦依賴他有一點沒一點的供養呢?」
「他是我爸爸就得養我,」她氣憤地說︰「這是他的責任,我書念不好,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也是拜他所賜。」說罷她又痛哭起來。
「別再哭了。」他哄了一聲。
「韋方哥哥,我不喜歡住家里,冷清清的,我好害怕。」她接著便撒嬌地央著他︰「我搬去跟你住好不好?」
見她語無倫次,分明是搞不清楚狀況。他在心中大嘆義工難為。不過若不是有她這種迷途羔羊的話,根本也不需要義工了。還好他夠成熟,心髒也夠強,否則憑她一句要搬去跟他住,就可以讓他減壽好幾年。
讓案主獨立是社工處理個案的目標,也是結束輔導的指標。他正朝這個目標努力著。
「丹妞,你听我說,」他耐心地對她解釋,「你不能一輩子依賴他人。你看,你四肢健全,頭腦清醒,又沒什麼大病纏身,要在社會上立足並不難。當務之急,
你要先找一份正當的工作。如此一來你就不會沒事胡思亂想,又可以拓展人際關系,讓別人認同,再來就是你能靠自己的能力賺錢養活自己,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提高你的自信心。」他專業地分析著。
「可是我能找什麼工作呢?」她意興闌珊。「到餐廳當小妹嗎?」
「那也沒有什麼不好嘛,憑勞力賺錢有什麼不對嗎?」
「我不要。累得半死又賺不了幾個錢。」她一臉沮喪。「我只有國中畢業的學歷,想找個坐辦公桌的工作是不可能了。」
「想坐辦公桌也不是難事,只要你有心向學。」他看她似有期待,立刻要推她一把。「現在有很多學校都在夜間辦理補習教育,你可以去報名學學電腦什麼的,有了真才實學,要找工作就容易多了。」
「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報名。」
「只要你想學,我來幫你找學校、選課程,替你報名。」
她突然又有了一線希望。「真的?」
「真的,交給我吧。」
———
「右昀,你到底怎麼了?成天魂不守舍的,搞什麼嘛!」
曾維特的課不多,難得在校園里遇上滿右昀。兩人共進午餐後,在校園一隅的大樹底下小坐。
「哪有?」
「怎麼沒有?你這德性已經維持好幾年了,最近尤其嚴重。」曾維特瞪她一眼,卻是一臉心疼。「右昀,高三那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麼事?為什麼從那以後你整個人都變了,以前你最愛說故事了,現在不但不說,連小說都不寫了。到底為什麼麼?」
她修了卓亦塵的故事之後便封筆了。除了她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故事的結局。曾維特再三追討,她索性要她自己想,喜劇或悲劇隨她安排,怎麼都好。
「維特,你了解心死了是什麼感覺嗎?」
「不了解。」她看了看滿右昀。「你是要告訴我,你的心死了是嗎?」
「嗯。」
曾維特沉吟了好一會兒,只道︰「你還活著就不能心死。」
午後的冬陽照得兩人暖洋洋,誰也沒再說話。鐘響,曾維特有課先走,留下滿右昀繼續沉思。
她從書包里拿出小說手稿,再次回憶她和卓亦塵的故事。她視這件事為一種享受,雖然那會令她流淚。
「什麼文章這麼感人?你竟看得掉眼淚?」
冷不防耳邊響起一句,她本能地合上稿子,卻在欲將其放回書包時,掉了一樣東西在草地上。
韋方蹲下替她拾起,那是夾在稿子里的一張照片。
「你怎麼會有我的照片?」他自然地在她身邊坐下。
她一把搶回照片丟進書包里。「那不是你的照片。」
「照片上有我。」
「無意間拍到的。」
「你拍的?」
「不是。」
「為什麼隨身攜帶這張照片?有特別的意義嗎?」
「沒有。」
他覺得她嘴硬得可恨。見她又想拔腿就跑,他根本不給她站起來的機會,扳過她的頭,俯首以唇封住那張硬嘴。
滿右昀立時一聲低吟,似要推拒,又似期待已久。那是她思念已久的吻嗎?為何她感覺如此熟悉?卓亦塵也是這樣挑動她的舌尖,也似這般珍愛地舌忝吻她的唇,也似這般狂索……
「你還想騙誰?」他突然松開她。「騙我,還是騙你自己?」
望著她猶微啟著需索的唇,他輕吐著解月兌和得意。
她清醒了,不敢置信地睜開眼,看看他,又模模自己的唇。她做了什麼?她做了什麼?
抓起書包,她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