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恆久忍耐。
愛是寬恕
愛是憐憫。
愛是不嫉妒。
……
——然而,說這話的,本是神之言。
「吶,東西全部收拾好了!」
星期日的早上,晴美神清氣爽地站在中央,環視著已經被打理得徒空四壁的房子。
我的腳邊堆了四個瓦楞紙箱,滿滿地裝下了全部家當。
家具什麼的,原本就是租房時附帶的。除了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和衣服,剩下的東西打算全部丟棄掉。
這個春天,終于在有關人士的幫助下,找到了價格合理的公寓。距離志村住的地方也不遠,彼此還可以互通聲氣。
「吶。來幫忙搬家沒問題嗎?」我問著正將紙箱要抱起來的晴美,「學校的功課什麼的,不是馬上就要畢業了嘛。」
「沒關系的。」出汗的緣故,耳邊的頭發粘在了臉上,晴美一邊搬起紙箱搖搖晃晃地走向樓下,一邊回頭略微口齒不清地回答,「中澤教授他會給我開綠燈的。」
「喂喂。動用人際關系可不是晴美小姐的作為呦。」
「哪里。那也是平時努力才會積攢下的好運哦。」
晴美,笑著睨過來,略帶嬌俏地眨了眨眼。隨後,就像小兔子那樣穿著寬大的襯衫元氣十足地抱著紙箱往樓下去了。
「這女朋友多好啊。」
早先看晴美的照片還說過和我不般配的志村,現在已經完全倒戈加入了晴美的陣營。
「長得可愛,性格又好。不知道你是走了什麼狗屎運啊。」
額頭上綁著毛巾,穿著無袖背心的志村從外面的卡車下來,一邊喝水,一邊看著晴美的背影喃喃自語。
「你這是什麼打扮!我們可是發行了CD的藝人啊!」
「話雖如此,搬家還穿著這種好像舞台裝似的泛著銀光的緊身黑襯衣,在陰暗的室內還要頂著墨鏡裝腔作勢,這樣的荻才是變態呢!」
兩個人,揪著彼此的衣領,互不相讓地瞪視對方。
晴美她,「噗嗤」地笑了。
「兩個人好像小孩子一樣呢。快點把東西搬過去啦。哪!加油哦!」
把手拍上我和志村的背,晴美笑容燦爛地做了個擴音器的手勢。
——這樣的晴美,最近,在我的朋友圈里,被稱作是精力充沛又溫柔的女朋友。
乍看並不起眼的晴美,出乎意料地具備很好的融合性。可以完全並不突兀地混到我的交友圈之內。這一點,也讓愛好抱怨的志村叨嘮個不停。
「我家小芹就不行。說椿長著討債臉,混音師是面癱,詞作者寫的是情色小說,套碟的封面設計是自以為畢加索的精神病患。」
「那說雅也是什麼……」晴美唯恐天下不亂地打听。
無視我目光的警告,志村忍笑回道︰「他則被稱為戴著墨鏡的稻草人王子!」
「這已經算是最高的評價了……」我黑著臉分辯,「因為我常常都要和志村一起討論工作的事,所以對于不得不接納的我,一直還比較客氣來著。」
「但為什麼是稻草人呢?」晴美在奇怪的地方好奇起來,「王子的話,我還能理解。」
「因為他憂郁嘛。」志村開始大嘴巴地亂講,一邊夸張地模仿我平常的動作,「總是這樣、這樣……模著頭發,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樣,不是很像《綠野仙蹤》里的稻草人嗎?」
「很像呢。」晴美彎彎的眼眸綻放出興趣盎然的星光。
「才不像呢!」
我當然不能再忍耐下去地阻止這兩個家伙繼續拿我打趣。
「志村君的女朋友好像很有趣啊。」晴美高興地說,「下次,也介紹給我認識吧。」
「不行。」志村拒絕得比我還更快。
「你馬上就會被她叫做美術大學的古怪畢業生。」我替志村隨口扯出個理由。
晴美善解人心地笑了,沒有追問到底。
志村家的小芹,就是那個曾經一度和他分手,但是又因為無法和除他以外的人交往,而回到他身邊的女朋友……怎麼說呢,是個非常有個性的女性。雖然喜歡志村,卻並不打算接納志村的一切。
「我喜歡的啊,通常都是她討厭的。」志村就曾經這樣哀嘆過。
「但是她並不限制你和我們來往,也不會強迫你改變你的習慣啊。」
「那到底是溫柔,還是淡漠呢?」志村最後,說了這樣的話。
作為人類,希望戀人能給自己適當的自由,卻又希望能被緊緊地捆束。被干預太多時,會感到厭煩,完全不被干預又會覺得寂寞。
在我看來,是志村太任性了。
而我,選擇不去干預晴美的生活。
在我的女朋友應具備的條件里,不變的一條應該是︰獨立。
不僅只生活上的自理,也要在精神上堅強才可以。
那也是晴美唯一和櫻子的共通之處了。
不管是去有各色人物的樂器行打工,還是選擇來東京念對女性而言前途難測的美術大學,晴美一直都有她自己的主張。
看似溫柔羞澀的笑顏之下,是深深知道自己所想要的究竟是什麼的堅毅女性。
這樣的晴美,用我的話形容,就是非常東京。
相反……櫻子反而有點京都的風味。
晴美的適應性很好,會把遇到的人與事的特色,滲入到自己的風格之內。並不是故意要去改變,而是不知不覺自然地被周邊事物影響,而又保留著自己的內心。
櫻子卻非常任性,不管和什麼人交往,最終都會把那個人帶進她的節奏里。
我已經不想再隨著他人的旋律而起舞,和晴美的交往,應該是合適得恰到好處。
「雅也……」晴美望著我,似乎有話要說。
我用目光詢問。
「搬家的地址,要告訴良屋哦。」晴美仿佛擔心似的,這樣叮嚀。
對于這點,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我,和良屋最好不要再踫面比較好的事……沒辦法告訴晴美。
晴美看著我,像是察覺了我的無法回答一樣,伸出手,拍打了一下我的面頰,漾出了標志著溫柔寵溺的大大的微笑。像在提醒自己家的孩子,一定要和鄰居家的小孩和平相處一樣。
我不自在地稍微退後了一點,不是害羞的緣故,不想被靠得如此接近。
我的心里像有一扇門一直在悄悄收攏,現在,並沒有完全關上,它還開著一條縫隙,不管是往里,還是往外,都滲發著柔和的黃色光。也只能接受這個溫度的光芒。
仿佛不想再和誰完全袒露心扉。
那樣會感覺到自我的危險。
交朋友的話……就只是友達,不再想要親友。
即使面對戀人,也總覺得不要被完全看穿比較好,帶著一點謹慎和不安,小心翼翼地防備著。
「我呢,已經找到了工作哦。」
「唔,上次說過,是中澤教授介紹的出版社吧。听起來很不錯。很適合晴美。」
「那里我拒絕掉了呢。」
「哎?不是很棒的地點嗎?」
「因為我有自己想要做的事。」
「創業嗎,我理解。」
「和社團的朋友們一起成立工作室。」
「那是困難卻有趣的挑戰啊。」
「嗯∼我知道雅也一定可以理解的。」
「不過大概會遇到很多麻煩事。」
「我會哭鼻子的。」
「那我就抱著你安慰你吧。」
「那當然啦。因為你是我的戀人嘛。」
「嗯。是戀人的義務呢。」
「所以哦。」
「所以哦?」
「雅也,遇到不開心的事,也請告訴我吧。」
照例的睡覺之前最後一通的電話中,晴美對我繞著彎子說了這樣的話。
最後那句殘留在耳邊的甜美話語,有著使人的意志麻痹的甜蜜。
為了讓我可以講出心事,晴美先行吐露自己的煩惱。雖然很感動她的溫柔與好意,可我還是無法習慣對人傾述心底的事。
「和你談戀愛的女人,一定會感覺非常不安。」在志村家談事情時,志村家的小芹向我拋來這樣一句。
志村慌慌張張地別過頭去斥責︰「笨蛋!不要對荻說這麼無禮的話!」
「我只是隨便說說嘛。」馬上,嘟起嘴巴,在沙發上排著算命撲克的女孩,隨便一個撒嬌的眼神,就讓志村立刻說不出任何話了。那兩個人對望的目光,都像可以洋溢出幸福的味道。無論誰看,也能立刻知道他們是相愛的一對,搞不懂這樣的二人,為何還有過曾經分手的經歷。
「不安的感覺?」一邊說著,我想起了和櫻子戀愛時的事。
那時懷抱著不安感的人一直都是我。之所以會不安,是因為我看不懂櫻子。櫻子的一言一笑,都像個神秘的漩渦。她是引人入勝的風景,卻也充滿不安的惶惑。
所以,我終于還是選擇了晴美。
和晴美相處,我可以自由地呼吸。變成真正的自己。而晴美……應該也是這樣不是嗎?她在我面前,沒有像櫻子那樣刻意的修飾自己,一直都很隨性的展現著她親切自然的一面啊。
或許……和小的時候已經認識了有關,反正,我覺得我們是彼此都能了解對方的存在。
「晴美……不會有什麼不安的。」
應該是這樣……吧。
我對自己說。
「是啊。晴美溫柔又爽快,和你這笨蛋不同,你不知道就不要亂講話!」志村怕我不高興似的,用手拍打著他的小芹。
一邊看著,我隱隱地有些羨慕。
那兩個人為何可以如此親昵?相互撒嬌。
「因為我們啊,是平津城的戀愛。」小芹豎起拇指,得意洋洋般地自稱。
「那是什麼意思啊?」不僅是我,連當事人之一的志村也是一副完全不能了解的模樣。
「就是地方特色嘍。」頭上扎系著鮮艷頭巾的小芹,近來對于模仿吉普塞女郎興趣濃厚,一副算命者的口吻指著我說話,這個動作不知道被大家糾正了多少次,但她還是不想改。
「比如荻雅也。看起來就很東京!」
「東京?這是地名吧。有這樣形容人的嗎?」志村蹙起眉頭。
我有點意外,雖然能理解她的意思。
那是我用來形容晴美的詞語,很東京。
「我啊,第一次听到有人這樣比喻,你的大腦還真是奇怪呢。」不可思議地望著女朋友,志村喃喃說著,「很東京又是什麼?」
「很難用單純的一個,或幾個詞語來含概的事物是存在的吧,東京是這樣,戀愛也是這樣。荻雅也的感覺呢,也是這樣哦。」
「我還是不懂……」志村費解地歪頭思索。
「笨蛋!」她拍上他的腦袋,喜笑顏開,「所以我最愛你了啦。」
笨蛋也是愛人的理由啊。
我略微驚悚地听著。
回去的時候,志村一個勁地向我道歉。
「她那個人啦,就是不會說話!你不要因為這樣就變得不再來我家啊!」
目前為止,因為這個理由而變得不想再來的人,似乎已經有不少了的樣子。我露出理解的笑容,拍拍伙伴的手臂。
「下次,在事務所見面吧。」
「哇啊!丙然是這樣!好殘酷好冷漠嘛!」
筆意看著他,推起墨鏡,拋去一個無辜的眼神回答︰「誰叫我——很東京呢。」
在志村帶著一點泄氣的喊叫聲里,我笑著走過開滿櫻花的道路,走向我矗立在燈海都市中某一幢公寓內的小屋。
被女巫那樣的預言了,但是這沒什麼不好。
我和晴美,在東京談著很東京的戀愛,難道不是相配的證明嗎?
不知被燈光還是月光照亮了的櫻花靜靜地旋舞,被吸引的視線,在收回的剎那,驀然看到了命中注定的對手。
扶著不遠處的路燈,彎腰嘔吐的女人的背影。
路燈投射下的光影,將青白色皮鞋的前端涂上一小截陰悒的暗影。黑色的長發被燙得蓬蓬松松,紗一樣地自行糾葛。她穿著A字裙,頸上系著粉黃色絲巾。胸前別著一枚玫瑰型的胸針,依然是精心修飾過的樣子。只有唇上的口紅暈染了開來沾到臉頰,略微顯得有點狼狽。
「……」
只要開口,就會消失在空氣中的名字,讓我的舌頭驟然打結。我把手揣在衣袋里,只能蹙著眉頭,那樣看著她。
看到了我,臉上浮現了尷尬的神情。立刻別開臉,提了提肩上的皮包,扶住路燈撐起身體,無視我的存在向前走去。
搖搖晃晃的背影,明顯喝了不少酒。
我深深地皺眉,怎樣也無法裝作視而不見,躊躇著要不要跟上去。
十字路口上穿梭往來的車燈一閃一閃,她穿著單薄的春裝站在路邊一手捂住嘴又深深地彎下腰來。
「喂!小心點啊!」一把扯住她的手肘,「不要站得這麼靠前!」
扭住她的手,讓她遠離擦著路面開過的咆哮的車輛。
「不用你管。」別扭地說著推開我,但還是側過臉不想被我看到她狼狽的一面。始終都是這麼倔強。
「真是的,明明酒量差,就不要學人家喝酒。」
「輔導班開迎新會我又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