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們的劣等感在作祟吧,有西澤的猴子!」就在我判斷對方已經決定罷手放過我這只軟腳蝦的當口,一副自以為相當豪爽的聲線突兀地插入了對談。
擁有飄逸的淡色長發明明是學生卻在校內穿著高級西裝的美青年眉目凜然、笑聲愉快地走來。即使是我這種菜鳥也知道他學生副會長的身份,然而不妙的是本校正牌學生會長卻是有西澤高中出身的「猴子頭。」
拜托不要把你們學生會的內部恩怨和我攪在一起,然而這種微小的奢望也很快成為了空氣中的泡影。
「只知道用腕力說話還真是貴校的傳統。」栗原副會長清整的眉目居高臨下地俯視兩位應援團的團員。
那種裝模作樣的舉止比起有西澤的學長們反而更讓人覺得不順眼。拜托,既然已經進入同所大學,還有必要分什麼貴校與我校嗎?這種愚蠢至極的對立傳統到底是誰創立的?此刻,我還真想找出那個家伙然後把他痛扁一頓。
「我們只是在尋找參加試膽大會的人手罷了。」很顯然,兩位報以冷言的學生對副會長也並無好感。
嫌惡地挑起細眉,栗原甩動著一頭亞麻色的長發,「又到了那個時候……為什麼就不能有一些更有品位的活動呢?」
「這是傳統,請副會長不要干預。」
「好的。」夸張地聳聳肩,美男子沖我眨眨眼,自以為瀟灑地揚起飛吻,「可愛的學弟,遇到困難可以隨時來向我來求援哦。」
「那還不如死了好。」
「說得沒錯。」
兩個男生向我投來贊同的目光,原來我在不知不覺間說出了心里話,還真是個危險的征兆。
「听說你被邀請參加新生試膽會?」咬著塑料吸管的淺川沖我微妙地揚眉。
「請稱之為被脅迫。」我咬了口果汁面包,有些無聊地仰望天空。雲朵之上的世界一片澄明,而我的人生則欠缺那種一望無際的清澈。
「我听說,舉行試膽會的地方是在老校舍。那里的夜晚……」拖了個長音,淺川曖昧地微笑道,「有鬼。」
「是嗎?真可怕。」
「你這種淡然的口吻可是听不出有絲毫害怕呢。」
「那是天生的我也沒辦法。」
「真是的,阿沼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被學長們看不順眼。」
「我的臉天生就沒有人緣吧。」我聳聳肩,起身去扔面包紙。
「不過——」他意味深長的聲音令我回頭,「和你同齡的人,則會對你充滿向往哦。」
「為什麼?」我微彎著腰,俯視坐在椅子上的朋友。
「獨來獨往的阿沼,有一種‘即使全世界只剩下你一個人也可以頂著那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活下去’的樣子……」淺川托腮微笑,「那樣的你,有種堅強到殘酷的味道。」
全世界只剩下獨自一人也可以若無其事地活下去?
我壓下帽子,遮住瞬間失去表情的面孔,伸開五指向後搖了搖。
「拜拜!」
六歲時發生過一場事故,我失去了三位家人。對于那個年紀的孩子而言,或許失去的等于是全世界也不一定。
我變得膽小、懦弱、害怕受傷。
因為我知道我只有一個人……在第一天上學的時候,負責撫養我的祖父曾經這樣對我說︰「無論其他人對你說什麼,都不要放在心上。因為說著那些閑心碎語的人,並不是愛你的人。」
這種堅強有什麼值得羨慕的嗎?
若無其事是因為我再也沒有值得在意的對象……
松樹的針葉在雨中摩擦響動,我帶著手電巧克力創傷藥和繩索來到約定的舊校舍。
十來個同樣命運的男女聚在角落里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
晚上九點半正式開始試膽大會,參與者皆是此次的新生。
不知道他們挑選的標準是什麼,可以確信的是這背後一定牽扯著無聊的賭局。我淡淡地掃視面前的男女,大家都是年輕人,很快談論得熱火朝天。
「听說這個文學社的教室每天晚上都會鬧鬼哦!」
「就是因為這樣,才變得這麼荒涼。」
「好了,不要說話了!」時間一到,活動的負責人抱著一個小盒子出現了,「兩人一組,來這里抽簽!記住!在這幢社團大樓里的一個房間放有我們白天藏好的東西,最先找出來回到這里的人,就是優勝者。」
「獎勵是什麼?學生餐廳的免費餐券嗎?你們也就只有這樣的水準吧。」打扮得五顏六色的女孩兒以尖銳的嗓音不客氣地提問。
我知道她是今年的校花。好像叫做什麼……奈奈子的。
她有著令人印象深刻的輪廓,總是嘟著的嘴唇涂有厚厚的口紅,鮮艷的紅耳扣和扎眼的波浪卷,露肩的緊身衣搭配黃色高跟皮鞋。是女生們也會敬而遠之的人物。
也是我最不喜歡的那種類型。
我從來沒有和女孩子交往的經歷,也沒有主動喜歡過任何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歡的類型是什麼,卻能評判某個人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這種事也未免太奇怪了。聳聳肩,我只能將此歸類為她太惹眼。
抽簽的結果可想而知……
「我叫做朝日奈奈子!」雙腳分開抱臂環肩昂頭睥睨的女性,如此自我介紹。
「你長得非常漂亮呢。」
然後她的第二句就是這個。
「如果除了繁衍後代就全無用處的男人們至少能長成你的水準,那我就可以勉強忍受他們的愚蠢。」
這人是天生的無禮者。
「我是在夸獎你。」
謝謝,我確實听不出來。
「就算你什麼都不會做,但是因為長得好看也就擁有了某種價值。」
「只憑長相判斷其他人的內在,你覺得這樣好嗎?」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反駁了。順便一提,這時我們早就二人一組地進入大樓內部了,但是在這位小姐的滔滔不絕下,根本沒辦法找什麼東西。
「為什麼不可以?如果一個人的才華、聲音、頭腦,包括不知所謂的心都可以成為他的價值以及被喜歡的理由,那麼長相為什麼不可以呢?那同樣也是天生就屬于你,是你這個人的一部分呀。」
站在樓梯間的女人瞪著大大的眼楮歪頭望著我。
而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那麼……就謝謝你對我的肯定吧。」最後,我只好猶豫地道謝,恭請女王側身讓道。
「你相信有鬼嗎?」她無聊地打著手電照明,而我則負責按照分配到我們手中的地圖尋找圖紙中的小盒子。
夜晚的舊校舍陰森沉郁,木質結構的老地板不時發出「咯吱」的聲音。
棒著薄薄的牆板,可以听到先于我們進入的幾對時不時傳來的驚叫然後是跑動的聲音。
但是我不怎麼害怕。
六歲的時候,我親眼見到家人的幽靈。
也有可能那是一種瀕死的幻覺。
但那之後,我沒有見到過任何鬼怪。
祖父去世後,我就只有一個人,常年都住在獨自一人的房間里。不管是停電、打雷、暴雨,不管是在寒冷的冬夜、鬼節的夜晚……我都是獨自一人。
所以我不害怕。
在我的那個狹小的房間,每當閉上眼,總像有柔軟的手臂輕輕伸來撫摩我的額頭,那可能是我所飼養的鬼怪,我們心意相通,我們都很寂寞。
「前面就是傳說中有鬼的文學社教室。」我避開奈奈子的問題,只是微笑著側過臉,「要一起進去嗎?如果害怕,就留在這里。」
「別傻了。」一馬當先的女人忽然回頭,伸出手,「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銀色的滿月透過狹窄的木窗灑下一片澄明,那個站在月光之中的女人第一次以無比清晰的姿態映入我的眼簾。
斑傲、倔強、任性、強悍、美麗,以及……
低垂的眼簾所見到的地板上的影子,擁有人類以外的姿態。
那也許是文學社的鬼怪在窺伺我們,也有可能是……
但我握住奈奈子的手。
緊緊地握住,我微笑了。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
是的,我所唯一確信的是,這就是我一直以來都在等待的最溫柔的話語。
沒有誰可以獨自一人若無其事。
裝作堅強的樣子,只是為了勇敢地生存下去,直到終于遇見可以毫不猶豫握緊我們手臂的那個人。
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但她是獨一無二的奈奈子。
我的女友奈奈子。
每當我這樣稱呼她的時候,內心所泛起的溫柔,或許會被縴細的人們稱之為愛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