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說的人,難道是這個嗎?」
少女深邃的眼眸激烈地凝視奈奈子,落于其中的清澈星屑閃動著小小金芒,簡直一副把她當作救世主的樣子。
緊握在少女手中的是一張兩個人合照的照片。
眼楮圓大的年輕女子,帶著春天般溫煦的氣息,一臉幸福地微歪著頭,而被如此美女倚靠的幸運男子則眉眼微垂,一副清秀的書生氣。
「啊啊——」我忍不住率先發聲,「這是水族館門前的小姐,和打黑色雨傘的男人!」
「水族館門前的小姐?」
「打黑色雨傘的男人?」
一瞬間,奈奈子和自稱名為川江葵的少女同時向我發出意義不同的質問。
我只好簡明扼要地說出根本不想說的事。
「他們一定是我的祖父與祖母!」
「……」
少女的結論讓我陷入良久的沉默。
「不好意思……」
此時才看清照片背面寫著昭和十四年,是不是已經晚了,「我好像還沒睡醒。」我不好意思地向西園店長打著招呼,拖起奈奈子的胳膊。
「是啊……是啊……」奈奈子也配合著回避少女熱切的眼神,「阿沼,我們去吃早點吧。」
她的祖母再怎麼年輕也不可能至今還保持與她同樣的外形吧……結論果然是我們撞到了幽靈。而這正是我最討厭的事。現在抽身而退還來得及,我正如此想著……
「奈奈子你都夢見了什麼?」
一直雙手交攏抵住下頜的西園卻好死不死地從背後喚住了奈奈子。
「不是說你不涉及與你無關的事嗎?」我按住額角暴起的小十字,以危險的語氣提醒不久前還與我處于同一戰線的同志。
「但你們兩個同時被牽涉進來的話……說不定,就不會那麼單純了呢。」西園回我一個若有所思的笑容,依然是令人討厭得帥到爆。
「明天……就要出發了嗎?」
粼粼池水倒映女子身著白色和服的身影。一瓣花悠然而落,劃破靜止的畫面,隨著指尖撥動水紋的動作,在水上轉了個圈。
大大的蝴蝶結蕩起飄揚的弧。略略敞開一截領口的夏季和服,露出一段荏苒縴細的脖頸,微卷的青絲輕飄飄地飛過胸口。美麗的面孔卻飄溢著憂傷的氛圍。
「都是我不好……」少女垂覆著烏絹般縴亮的睫毛,雙手在和服的下擺處交握,對著身側之人細語輕聲,「一樹是獨子,本來不必上戰場的。都是因為做了我家的繼承人,才會代替弟弟……」
「泉的身體不好啊。」站在池畔的男子微笑著回頭,長長的劉海下,是一雙格外溫柔的眼眸,「不要擔心哦,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的。」
「嗯……」少女羞澀地微笑,「約好了哦,我會每天都站在我們初次相遇時的地方等你。」
「那要是下雨了怎麼辦……」
「到了下雨的那一天,你會回來的不是嗎?」少女熱切地問,「你一定會打著雨傘來接我不對嗎?」
「小靜……」
「一樹……」
秋天的花落了一地,映照池塘一片艷紅。
……
「以上!」正襟危坐擺出一副「好了,大家可以笑了」的表情,奈奈子滿臉黑線地宣布,「就是我做的夢了!」
「撲哧——」雖然我真的很想忍耐,但听了這麼好笑的文藝片對白還是忍不住噴笑出聲。什麼嘛,壓抑也是很辛苦的呦。
季節地點全部亂七八糟。拜托,奈奈子,這種文藝小說般的夢與你女暴龍的形象根本不符好不好。
「啊啊——好可惡!」奈奈子懊惱至極地把手插入長發中,抱著腦袋哀叫,「我怎麼可能記得清夢中的全部!反正夢里的女人長得和她一樣就是了——」
奈奈子所指的當然就是拜訪西園的少女嘍。
「但是,等一下,」我提出心中的疑惑,「如果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該是由我來做夢才對吧。奈奈子並沒有見到水族館門口的幽……嗯,葵小姐的祖母啊。」
黑發少女無比嚴肅地審視奈奈子,頗為慎重地點頭,「這就是‘夢見’的能力呢……」
我真想從椅背滑到地面去。
「你所夢見的其實是曾經發生過的事……」
第二發炮彈也成功地擊中我的胸口,「為什麼是我們?」真想如此哀叫,只是去了一趟水旅館,就化身為靈媒與夢見師了嗎?
「幽靈都會挑選合適的對象來傳達自己的意念。」長著狐狸臉的高見澤不知何時又站到了西園身後,擺出一副為我授業解惑的姿態,「他們無法和普通人直接溝通,因此需要特殊體質的人從旁協助,也就是所謂的靈媒。」
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也不認同自己和奈奈子有這樣的體質!照我看來,異常的是西園的書店,而我與奈奈子則純粹是被牽連!
「你說得有道理呢。」在我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後,西園竟然投下贊同票,以二十五度角輕微頷首。
「首先。」他面帶嚴肅地轉向少女,「你的祖父死于戰爭中的事,一定給你祖母造成很大打擊吧。」
「……不好意思。」葵沉靜從容地回復,「我從來沒有說過他死在戰爭中。」
眾人,「……」
「戰後祖父不僅平安歸來,並且直到現在也還活得相當健康呢。」眼瞼微垂的葵此刻在想什麼我不清楚,但拜她所賜,我的大腦卻已經一片混亂。我也很想把這件事以更清晰的方式呈現在諸位面前。但作為當事人之一,此刻的我卻失去了那種領悟力。
「體弱的祖母在與祖父結婚之後,就很早過世了……」唯一能挽救我混沌大腦的人頂著雪白憂郁的臉孔開始為我們解釋,「祖父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康。直到三天前,突然陷入原因不明的昏睡……」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移動,撫摩著放置膝頭的鏡框。照片中,似曾相識的文秀男子摟著愛妻的肩膀,兩個人的合照即使經過歲月的暈黃,也依舊散發著甜蜜的氛圍。
「就是這兩個人嗎?」
我小聲地問,同時嘀咕,那我見到的究竟是什麼?如果人還活著,就不可能是幽靈。但不是幽靈,又怎麼能保持與照片上同樣的姿容呢?
「我的祖母與普通人略有不同……據說在活著的時候,就常常可以預測到未來的一些事,也就是擁有巫女的體質。事實上我繼承了祖母在這方面的能力……」葵神色無波地講著令我暈頭轉向的事,並且突然睜大圓圓的眼瞳,以激烈的口吻闡述,「但有些事即使可以看到,也還是無法阻止!案母都是普通人,無論怎麼說也不會理解……」
是的,事實上我也同樣是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你們的普通人啊。真想逃到超越常識對話以外的地方去,然而仔細看看,除我之外,包括奈奈子在內的眾人都一副相當認真的樣子。
「也就是說……」西園店長終于移開支在下頜的手指,「你認為,是你擁有異常能力的祖母的幽靈,引發了你祖父的生靈出體無法歸位。」
「是的。」像在柏林迷路又語言不通的日本人,終于找到了大使館。少女目光迫切地望著西園不斷點頭,「祖父的生靈每天都會因雨水的牽絆前往他們當初約定的地點。而經過戰後土地改建的那里現在則是——」
「水族館!」我忍不住先行報出了正確答案。
「就是這里嗎?」
雙臂交加的黑發少年頭部微仰,灰色的雙排扣大衣、雙肩背的書包,怎麼看都還像是個高中生。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穿便服的高見澤。
「等一下……你今年究竟幾歲?」
站在葵舉起的透明雨傘下的少年鳳眼微睨,「我們是來辦正事,可不是閑聊的時機。」
可惡!竟然以這種不悅的口吻對我說教!丙然!討厭的人的下屬,也同樣是討厭的人。
「西園竟敢雇用未成年人工作……」
「那是因為像你一樣即使年滿十八歲,卻依然無法自行解決事情的社會人已經太多了呢。」
「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可沒有拜托過你來哦。」
「即使你拜托我也不會來的。我只是在做自己分內的事。」高見澤惡毒地反擊,隨後轉頭向葵確認,「這里確實有某種詭異的波動,不過並不是幽靈。」
「但是爺爺的生靈確實每天都會被某種力量牽引而來到這里……」葵則不確定地說出她所見的事實。
在他們談論這些我不想听懂的話題的同時,大雨一直「嘩嘩」地下著。身患感冒還要被迫在這種濕冷的天氣出門,真想不通我為何要走這種霉運。嘆息著偏了下頭,我忽然想到一個疑點。
「葵,既然你能見到他,為什麼不去阻止呢?」
「生靈的行動,宛如夢游一般。」站在奈奈子身後的葵解釋,「貿然打擾對于他本人來說是非常危險的事。普通人不會看到他,因此反而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那麼就去和祖母大人的幽靈交涉好了!」我認為那位小花般的「少女」並非不通情達理的人哦。
「我早就嘗試過了……」葵一臉陰沉,「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無法成功。她對除了爺爺之外的周圍一切,一點反應都沒有。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也許是我的靈力不夠吧。正因如此,我才會听從前輩的指點,來尋求西園先生的幫助。」
「西園這個人到底……」我不禁開始思考若草書屋的真實身份是否是位于平行世界的除魔事務所……
「出、出現了!」
左邊的胳膊被用力抓住,我被迫抬頭,前方水族館細長的通道口,花兒一般的飄逸美女蕩漾著仿若夢幻的美好笑容,正靜靜地佇立。以幸福的姿態,等待著每一天如約而來的情人……
即使其中的一方,已經遠離了所謂的現實世界。
生與死無法阻隔的究竟是什麼呢?
雨水「沙沙」地下著,環繞著惆悵的清香。
現在是四點十分,魔法時刻,再過一刻鐘,那執黑傘的男子便會回應她的召喚出現,我想起那天,傘下二人對視的樣子,總覺得打破那美麗的一幕是一種殘忍。
但是活著的人,不能總陷入過往的回旋。
「要在葵的祖父來到之前,讓她消失才好。」
斑見澤抿著略顯無情的薄唇。
「可是……」我和葵異口同聲地提出反駁。
「那並非你祖母的幽靈。」懶懶地瞥了我們一眼,高見澤吊著他細長的眼角,用總是瞧不起人的神態解釋,「只是殘存此地的思念體。」
曾經的某個少女,日日駐留此地等待戀人的思念……這麼薄弱的存在,怎麼會有凝聚成形並呼喚生靈的力量呢?
「是因為下雨!」奈奈子突然拍掌,「他們曾經約定,下雨的時候,他會來接她!這是被大雨喚醒的記憶!只要雨停了,葵祖父的靈魂就會恢復正常,回到原本的身體去了!」
「對了一半啦。」
斑見澤還是以懶散到欠扁的樣子伸手把散落在前額的劉海一撥,「駐留在某個地點的思念,其實是人類殘存的強烈精神體現。葵的祖母因為有巫女的體質,會留下這種程度的思念體也是有可能的。但召喚生靈這麼異常的力量,則是因為被特別的東西利用了才是。」
「特別的東西是指什麼?」
「這就是我來的原因了。」高見澤撇了下嘴,隨即一馬當先地走向水族館內部,我緊張地緊隨其後,擦肩而過時,那長發的女孩子依然微垂著頭,嫻靜優雅地等待她所能見的那唯一的人。
「沉睡在此地的龍王,這場雨是因你而起嗎?」
氣焰越發囂張的高見澤突然提聲高喝。還好因連日大雨,水族館內並沒有除我們一行以外的客人,不然真要被當成精神異常的病人了。
我盡量讓自己保持緘默與冷靜。並對自己說,這異常的一日,我會徹底從記憶CPU中清除的。因此現在無論看到什麼,都沒有關系。
但是、但是……
綠色的水珠像浮現在沒有重力的宇宙中的星球,一顆一顆穿透原本厚重的水族館玻璃牆,在半空慢慢凝聚出一位華服女子的形象,輪廓映著一層螢火蟲般的輝光,半透明的形體卻滲透出意外強悍的美感。
見到這種需要高科技處理才能完成的電腦特效畫面,我究竟要怎樣保持冷靜啊?!
「你終于來了。」
耳朵像柔軟的蝴蝶般是淡紅色翼狀的女子懸浮的身體微弓,長有青鱗的手指勾起高見澤雪白的面孔,原本威儀的表情因一個淺淺笑容而變得柔和了不少。
「果然是您搞的鬼。」
斑見澤一副和這莫名其妙好像神話中才有的生物很熟的口吻,裝模作樣地嘆息︰「利用殘存此地的思念體是不對的哦。」
「可是我已經在這里待煩了哦……」不管是龍王也好,精靈也罷,女性生物向來都是不講理的。把我們弄得亂作一團的家伙掩袖輕笑,「只好設計一個小小的圈套……」
結論是這位龍王根本是利用葵去通知西園她在這里。難怪西園听說了奈奈子的夢後,會一反常態,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麻煩連累到別人好不好。
「不管怎麼說,利用思念體就是不對。大人,你的本體在哪里?」高見澤問著我所不能了解的問題。
女性的龍王微笑著伸出覆蓋著美麗顏色的手指,指向管理室的門。
「什麼?原來是這個?」
避理室的牆上掛著一副老舊的畫軸。
畫軸中的青龍似乎也正透過紙張向我們眨著眼楮。
「這個啊……」管理室的阿伯模著腦袋回想,「是一個月前,被風刮到這里的。我就順手掛了起來。怎麼?是你們的失物?」「沒錯!」高見澤一本正經地頷首,「這是原本位于我們若草書店貯藏室內的重要物品!」
一個月前……
貯藏室……
我與奈奈子交換了一個眼色。
也就是說……
「高見澤!不會那間貯藏室內全部都是這樣的東西吧!」我發出慘叫。
「不管是不是,反正你們也有一半的責任哦。」
表情永遠淡定的少年露出嘲諷的微笑,「都是因為那次空間轉換,才會丟失了重要物品。說不定會引發諸如此類一系列的‘詭異事件’,給葵一家添了麻煩的人,不一定是我們呢。」
也就是說……罪魁禍首依然是——裝修浴室的奈奈子嘍!
那一天的四點二十,打黑色雨傘的男子沒有再度出現。
葵打電話回家確認後,露出明顯松了口氣的表情告訴我們她的祖父已經恢復了意識。
然而……
望向十分鐘前,還站立著長發少女的通道口。
大雨初停的空氣中,我依稀靶到了一絲悵然。
「假如我先死掉,你會為了我殘存的思念化為生靈嗎?」奈奈子牽住我的手,問了我無比刁鑽的問題。
「你殘存的思念體……應該會出現在涉谷一代的商業區吧。」而且還是拎著購物袋以大踏步的姿態沖進寫有「大減價」字樣的打折商品櫃台,「而那個時候……我的生靈則傻兮兮地拿著錢包等著付賬嗎?」
一想到這種連死也無法擺月兌宿命的可能,憤怒就瞬間充斥了我的胸腔。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到,「剛才揪住我的袖子,並喊出‘出現了’的人,不就是你嗎?奈奈子,你上次不是說你根本看不到站在通道口的少女嗎?」
「……」
「都是阿沼不好的啦!我是被你影響的!」
「是這樣嗎……」既然如此,為什麼做那種夢的是你不是我呢?龍王設計報信的人是葵,而做夢的是你,至于我,才只是純粹被連累吧……
「別傻了。從一開始中獎,就根本只能算是落入圈套而已!」
奈奈子如此強辯。
而我並沒有急著反駁。
反正不管是我有特殊的體質,還是奈奈子有,都無所謂。就像那位擁有真正巫師體質的葵說的一樣,只是看到卻什麼也無法做,不過是平添無力感吧。
那麼……擁有不但能看到,還能和那種生物溝通,並且收藏伺養在貯藏室里的家伙究竟……
「到底你們開的是什麼店呀!我有重新調查鄰居品質的必要哦!」怒氣沖沖的奈奈子闖入西園的店內如此宣稱。
「書店,兼咖啡屋。我是店長西園伸二。」
像搖賓藝人一樣裝扮的帥哥今天也頂著室內墨鏡,以紋絲不動的表情鐵嘴鋼牙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