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的幾叢竹葉下,有人苦笑搖頭,「若讓那些將軍大臣看到他們一統北方的賢主,陪個白痴玩斗草,一定眼楮也會瞪月兌窗吧。」
站在他身側的女人狠瞪他一眼,「那你為什麼不快點帶走那個白痴!這樣下去,拓拔燾怎麼可能會愛上我啊。你真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寇謙之慢條斯理地看了一眼凶神惡煞的當朝皇後,慢吞吞地說道︰「他現在只是被叫一聲名字,就高興成這樣。但是他擁有的時候卻又不懂得珍惜,人們為何總是不斷犯下這樣的錯呢。盡避當事人始終覺得以他們的立場來說,他們根本沒有做錯什麼。卻不明白,在情這一字的面前,原本就並無是是非非,你要去傷害愛你的人,本身就已是最大的過錯了……」
「听不懂你在嘰嘰咕咕些什麼。」前涼國公主今北魏皇後,大怒著拂袖而去。
而寇謙之好脾氣地望著心儀的背影咽了口口水,又模了模鼻子,這才慢慢地步出,「我說陛下啊。」他撩起道袍,伸出小指優雅地撢落幾片肩上的秋葉,「不知道您有沒有听說過一種古老而又先進的失憶癥治療法——‘昨日重現’呢?」
金色的麥田就在視野所及的地平線。
然而牽著女子的手一連走了很久,還是觸不到秋日薄藍的天空下,那伸手便可接觸般的豐饒濃重的顏色。
不知道是不是在中途走上了岔道,眼前的路變得越發細窄。他留下馬匹,牢牢地握緊她的手,提醒她注意腳下的小石塊,一面小心翼翼地開道。
近一年來,他帶著林飛去了很多地方。沒有人會相信,如今這個風塵僕僕一身藍色勁裝的男人就是一統華北最杰出也最年輕的王者。
就像寇謙之所說,有些事情可以等待,然而另外一些事,一旦錯過了時機,就永遠失去了彌補的機會。
他帶著林飛去柔然,指給她看當年自己失足掉落的洞穴。甚至還不辭辛苦地用繩子綁住腰把自己放進去,學著那一晚的樣子喊話給她听。在四面都漆黑,只有月光從上方灑落的夜晚,他不知道被留在上面的林飛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她是會多少想起一些呢,還是依然眨著茫然的大眼,懵懵懂懂地咬著手指?只是這樣想著,眼淚就覺得辛酸地要淌下來了。明明他從來都是個不哭的人,卻總會被她、被這個叫做林飛的女人觸到最最脆弱的部分……
然後就像當年那個夜晚一樣,小小的腦袋慢慢出現在上方,往下望著,映著一天清澈的月色,泉水般的聲音溫潤著他干枯太久太久的心。
「佛狸?」
雖然只是這樣怯怯的細小呼喚,或許只是她終于在兩個人的相處中重新記住他的名字,卻也已經讓他看到了希望,讓他覺得開心。這開心竟然比他一統了北方的心情來得還要強烈……來得讓他自己震驚。
于是他繼續帶著林飛南下,去江南,再轉平涼,去每一處曾經被他們寫下回憶的地方。就算林飛沒有辦法恢復記憶,他也要攜她一同造就新的回憶。
愛是一種比較級。
當愛每日就在身邊的時候,反而無法感覺得如此強烈。就像只有親口吃下難吃的東西,才會察覺到自己真正的好惡……
一統北方後,他重新舉行隆重的登位大典。
癌望著腳下跪倒的臣民,內心卻有著說不出的空虛。害怕被拋棄而去不停地奪取,相信只有手中掌握著力量,才能擁有不會失去的東西。
那麼,內心深處為何還會如此寂寞呢?
听從臣子們的建議,冊立了涼國的公主。他夢想著讓與像貢品般被送給父親又慘遭殺害的母親來自相同地域的少女,站在國家最高端的位置,以彌補曾經無能為力的缺失。然而他無法給予她愛,哪怕他原本以為他可以做到相敬如賓的溫柔……
自四方獻上的寵姬不計其數,心卻還是遺落在林飛那里。
相信即使自己變得一無所有,只有林飛依然會向他粲然微笑。不用努力、不用爭取、就已經屬于他的東西,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十二歲那年,就已經與他相遇……
他曾發狂地許願說——
可以換回那時的微笑,用一切交換都可以。
如果還可以再次成為被她所信賴的人。
那薄薄的無形的兩個人的關系……真的在斷裂之後,便沒有修補的方法了嗎?
就這樣牽著林飛的手,走向看起來那麼近,卻又像在遙遠的地平線一樣無法觸踫的田地。他揉揉眼,記得那年模秋明明就在這里……為什麼記憶里的風景竟然也會改變呢。
「你還記得嗎?」他口干舌燥卻又無比耐心地說給她听,「那時我們就在這里打鬧,滾到了農人的田里……」
「嗯?」她不解地歪頭,額上有著因走路而淌下的汗滴。
「我還唱了歌謠給你听,白露早,寒露遲,秋分中麥正當時。」他定定地看著她,細心地擦去她額角的汗水,「那時草在瘋長,風在亂吹,平涼城被染得紅了一半,白了一半……」
「白了一半?」她下意識地皺皺鼻子,像在反駁他說錯了。
他淺淺微笑,「紅的是楓葉,白的是扁豆啊。就像在說,我們兩個一定會在一起白頭到老。」
「只有我們兩個嗎?」她翻著眼皮,偷偷地努嘴。
「嗯……」他失落地頷首,「雖然我以為我挑選的是更加合適的人。」
林飛沒有回應,而拓拔燾也早就習慣了她的不回應而繼續自言自語︰「我以為我的心是可以分成兩半的。但是真的做了,才發現原來不可以。若是把你放在一座秤的左邊,沒有什麼能達成完美的平衡。只是我錯誤地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失去你……」愧疚地對上她望來的目光,他伸出指肚,細細撫模她的臉,「我一直都太自私,就像你說的那樣,不斷欺騙你……我總以為,飛兒除了我,就什麼都沒有。我是最愛飛兒的人,所以飛兒一定會原諒我——這些想法很過分吧。如果你高興,打我罵我也可以……」
他苦笑地看著她,「因為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只會向你索取溫柔與犧牲的小孩子,不再是霸道的什麼都要把握在手中的拓拔燾。在你從城上掉下去沒有睜開眼的時間里,我終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人生根本不可能事事盡如我意。所有的‘兩全其美’,都只是靠著另一個人的妥協與犧牲。
「所以我沿著這樣的道路和你重頭來過,然後選擇在終點告訴你,如果是現在的我,重新與你邂逅相遇,我有把握不再做出任何讓你傷心失望的事。」凝望她的目光由堅定變成了火熱,看著依然一臉茫然的她,他莞爾微笑,「然後,如果你願意的話,終點就會無限地推移至下一站、再下一站去……我們永遠都這樣走下去,向著看不到終點的麥田走下去……」
「不回去了嗎?」有風吹亂林飛的頭發,連帶遮掩住她的表情。
拓拔燾無謂地聳聳肩,伸手撥開林飛發上沾染的草葉,「——虜馬飲長江,佛狸死明年。這是江南人一早在流傳的歌謠呢。說我只要率軍過長江,就會死的一個預言,已在大江南北甚器塵上。」
林飛遲鈍地眨眨眼,被未曾完全整理好的頭發,阻礙了視線。
拓拔燾似乎想起愉快的事般微笑著說道︰「我不知道是誰在傳說我會南下的流言啦,不過半個月前到達平涼的時候,倒是意外地听說了些有趣的事哦。」
林飛再眨眨眼,討厭的野草,被風吹得四下亂飛呢。
「听說皇後傳繳天下,說輕率發兵的當朝魏帝已在途中中毒而死。預言竟然靈驗了呢……不過這些都是半個月前的事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說起了呢。」
林飛還是看著他,不明白地歪歪頭,小聲遲疑地問︰「你……不就是皇帝嗎?」
「嗯。」拓拔燾繼續無謂地聳肩。
「那他們為什麼要說你死了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呀。」拓拔燾挑了挑眉,「我原本是將一切托給寇天師監管後才出門的。大概他和皇後已經不希望我再回去了吧。」
這樣一句短短的話,其實包含了很多很多內容。林飛不解地看著拓拔燾,不明白他怎麼可以說得這樣淡定。
「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快馬加鞭趕回去,揭露天師與皇後合作策劃的陰謀?就連我也一直認為應該是這樣才對呢。」對上少女古怪的眼神,他微笑了,「可是在客棧里,看著你的睡臉,猶豫著要不要把你叫醒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發現那些事對我來說,竟然已經不再重要了。」
「不可思議啊。曾經是拼盡全力也要實現的願望,竟然也會在日復一日中悄然改變呢。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林飛舌忝舌忝嘴唇,忽然覺得口好干。
「因為我一直都只是任性地追求我想要得到的。為此毀滅一切放棄一切也無所謂。而不可思議的是,我發覺我的目標已在不覺中毫無遺憾地改變了……」他望向近在咫尺的林飛,望進她的眼眸深處,「——我最想擁有的那片國土,變成了你的雙腳站立的位置。」
風輕輕地拂過,草葉上的露水沾濕了林飛的衣擺。
茫然的眼神慢慢聚焦,認真地投往不再是少年的男子。
听著他一生最浪漫的一次情話,品味到了他所特有的致歉的方法。
有些東西無法用「對不起」這麼輕薄的言辭挽回。
有些關系無法依憑淺薄的我愛你予以修復。
想要得到,就要付出,用同等重量的願望來交換吧……
顫抖著伸出手,她捧住他的臉,什麼都沒有說,就先淺淺地、再深深地吻上去。讓用力環住她腰身的男子的發絲和她的一並糾結在漸亂的風里。
佛狸……其實我早已原諒了你……
不是在這個此刻,而是你牽著我的手,走過這大江南北的日復一日里。
不問你何時發現我的詭計……
不問你為何心甘情願中了我所設下的計謀……
比起被你欺騙的不甘,我更無法接受的是,會被平分的溫柔……所以,所以我也算計了你。
我要奪走你最最重要的東西,再還給你一個恢復記憶的驚喜。可是這如果沒有你心甘情願的抉擇與放棄,就沒有誰能還給我們再一次重新開始的契機。
楓葉輕輕飄舞……染紅溫暖的夕陽,就算他們還沒有走到那片遙遠的麥地。一直走下去,在入夜之前,也相信一定可以到達那里……
讓笑聲如銀鈴響起,她環抱住從此以後只屬于她一人的佛狸。
白露早,寒露遲,秋分中麥正當時。
是的,現在就是屬于他與她,重新開始最好的時候。至于後來的後來是去行走天涯還是攜手江湖,是殺回北魏快意恩愁還是面對大海春暖花開……故事從來只有開始,也將永遠沒有結局……所以相愛的人,唯有繼續、繼續、繼續地愛下去……
愛到楓晴生暖意,愛到此愛難分取。
失憶?
那不過只是騙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