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思危無奈地坐下,捧起粥碗,想快點解決又畏懼于那個溫度。博斯遞過來一只塑料勺子,打開另外一個印著「7+7」字樣的飯盒。那是一家24小時營業的中餐連鎖店,供應各種港式菜肴點心。盒子里幾個小榜,擺放四季豆、西蘭花、牛肉和排骨。博斯把燒雞丟到一邊去,又不知從哪里變出來一杯女乃茶,干脆有力地用粗大的吸管戳通杯口的保鮮紙。
「那只雞你不要啦?」廖思危看得心絞痛,真是,雞又沒得罪他……
「沒事,我們那兒有微波爐,冷了再熱一下。」
博斯看廖思危光喝粥不吃菜,笑了一下,「吃菜啊,吃不完也是要丟掉的。」
不愧是吃喝黨的領導人,真善于一句話扼住人的要害,廖思危馬上低頭大吃。
「這里還有。這家粥店碗小,我買了三份。」博斯看廖思危手上那一碗見底了,「反正——」
吃不完也是扔。廖思危牢記著這一句,再接再厲地把兩碗都接了過去。
「餓了吧,看你吃得這個香。」博斯騎在椅子上好笑地盯著她,「要不,那只雞也……」
「吃不下了!」廖思危頭甩了十個來回,「你干嗎買這麼多,多浪費!」
「真的對不起,昨晚的事。」博斯誠心誠意地道歉,「是我不好,應該想到你不會丟下那群飯桶一個人回宿舍。」
廖思危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粥,聞言突然頓了一下。要怎麼說呢,也許一天來她一直在等這句道歉,可是真的等來了,不但不輕松,反而沉重得沒法反應過來。
她慢慢地品味著這句話。
「讓你凍了一夜,還被寫檢討,」博斯越說聲音越沉,「夜里面一定很難熬,我……」
廖思危頭垂得很低,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她的劉海和鼻尖。
「我不應該讓你受這種委屈。」他很後悔,「我一定是酒還沒醒,才會想到什麼做什麼,半夜里亂跑……思危,你生氣吧?應該的,我只想知道能彌補多少。」
廖思危把粥碗放在桌上,擦了一下眼眶,頭還是低著,「我並沒有很生氣——不是說謊,當時就不生氣,只是抱怨了一下,現在就更不生氣了。」
「那你把頭抬起來看著我。」
廖思危遲疑著沒動,博斯走到她面前去,伸手扳過臉來查看,「你不生氣,不生氣為什麼要這個樣子?你臉上都是什麼,啊?」
「是鼻涕。」廖思危強逞著,其實哽咽到不行地說。
博斯又好氣又好笑,「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有生氣,只不過不是針對我。我帶了醒之走,你很失望,可在你心里早就承認我們是一對了,你覺得無機可乘而且也不想鑽空子,只好獨個躲起來生自己的悶氣,對不對?」
廖思危倒是沒想到他猜得全中,霎時一點偽裝的余地都沒了,大半委屈,一點傷心,五味陳雜,嗚嗚抽泣起來,「學長你,你是想讓我以後都別在你面前出現了吧,你這麼坦白,叫我以後怎麼裝瀟灑祝福你們兩個呢……」
「你這傻瓜啊!」博斯嘆氣,千言萬語都只剩這一句了,「既然知道沒希望,還值得在夜里面傻等幾個小時嗎?零下幾度呢!」
「我不知道,我以為你會回來……我就是覺得你不會走遠的……」廖思危狠狠擦了一把臉,「我真是傻得夠嗆……」
博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貫不太在乎別人的感覺,是天性涼薄也好,想置身事外也罷,總之必須游離于其他人的喜怒哀樂之外。
但這世上有一種人不該被拒絕和傷害的,他們很溫和,他們的愛也是恬淡輕柔的,好像博弈,好像廖思危,而自己倒好,把這樣的人一傷再傷。他半蹲下來,無措地刮了刮廖思危的鼻子,把她的臉按到自己胸前。
廖思危並沒有哭很久,僅僅幾十秒。把臉埋進博斯懷里的時候,她就很本分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出軌了,尷尬得趕緊止住眼淚。將臉擦干淨後,情緒就基本上恢復過來,除了眼眶是紅的外,淡淡澀澀的笑容也掛回了臉上。
博斯試著開口︰「昨天就想跟你說了,可是臨時被打斷——星期六,能不能陪我去個地方?」
「哪里?」
「海底世界。」博斯微笑著說。
廖思危怔了一下,苦笑道︰「學長你別當真,我說著玩玩的,那種地方,去一次就可以了。」
早就料到她會這麼拒絕,博斯的手指「吧嗒吧嗒」地敲著桌子,慢條斯理地開口︰「就當是陪我,我有免費的票,去嗎?」
既然是免費的……廖思危猶豫想,那倒是不去白不去!
博斯暗暗發笑。
「幾張票?」廖思危突然問,「把蘇老師也叫上吧?如果只有兩張,就你們單獨去約會!」
「你——」典型的猜到頭猜不到尾,對她的這個反應,博斯始料未及,「你就放心去吧,多少張都有。」
「好啊!那把E他們一起叫上吧!」廖思危說,「看完海底世界後一起去我家的餐館吃飯,我下廚,讓蘇老師也嘗嘗,她前幾天還贊我蛋炒飯好吃呢。」
「嗨,你搞那麼多只電燈泡來干嗎……」博斯下意識地隨口說了一句,突然反應過來,我這話算什麼意思?
丙不其然,廖思危眨了眨眼楮,「說得也是……還是你和蘇老師單獨去的好。」
博斯徹底沒想法了,只甩出一句話︰「星期六我來接你。」
檢討交上去了,辭職信也交給曹杰了,他只是皺著眉看了一眼就點頭。明天是星期六,博斯的要求她還沒正式答應,只講了看看再說。
憑良心說,廖思危是很想去海底世界的,何況是和博斯一起去。她這輩子最高興的事也莫過于就是那次歪打正著跟蹤他們去風景區了。但另一方面她並不是一個高興起來就忘了自己姓什麼的沖動派,為人老實慣了,有些大前提是怎麼也不會忽略不計的。比如博斯和蘇醒之的關系。
廖思危靠在欄桿上,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從欄桿縫里探出來,大概是四季常青的什麼灌木,冬天了還沒枯死。廖思危想拔一枝下來學偶像劇主角們數葉片,忽然想起附近可能有立嚴禁采摘花草樹木的牌子,于是老老實實地作罷,改數學生會門口的台階︰單數不去,雙數去。
罷數一半一雙腳踩在她數的那級台階上,「小廖,我正要找你呢!」蘇醒之凶神惡煞地拽過她,「這是什麼?」
廖思危一瞧正是自己遞交的那封信,無辜地說︰「我要退出學生會呀。」
「退個鬼!」蘇醒之得意洋洋地將之一撕兩半,「告訴你,你現在可是主席候選人,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開玩笑。」
「這、不、可、能!」廖思危高喊一聲,「迄今為止我犯了多少錯誤,這個吃錯藥的學生會怎麼還不讓我滾蛋呀?!」
「我不是說叫你死了這條心嗎?」蘇醒之用極快的速度極流暢的手法將辭職信一撕二二撕四四撕八,八撕十六的時候實在撕不動,干脆揉成一團,「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你要我重復多少次?」
「為什麼你們就是不肯饒了我……」廖思危欲哭無淚,「我膽子小,沒經驗,死腦筋,好欺負,我怎麼可能是主席!」「你不用把自己的優點說得那麼清楚。」蘇醒之微笑著看了她一眼,「別說你夠資格當主席,就算你不夠,我也要讓你說了算。」
廖思危仰起半張臉,心里實在不明白蘇醒之為什麼會喜歡她。但她更不明白的是蘇醒之究竟是喜歡她,還是討厭她。
「蘇老師,這個禮拜六你有空嗎?」
「嗯,有啊。怎麼了?」蘇醒之笑眯眯地看著她,「想約我出去?」
帥氣女生的目光一點不比美男的殺傷力輕,廖思危禁不住地臉紅,「博斯學長說星期六一起去海底世界,你也一起好嗎?」
「海底世界?」蘇醒之向上看,然後落回廖思危的臉上,「他叫你來轉告我一起去的?」
這可叫人怎麼回答,博斯好像只約了她,「他大概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吧。」
蘇醒之笑,「看來他希望和你單獨去,我就不第三者插足了。」
廖思危大驚失色,「不不,還是你們倆去吧,我才是第三者!」
「小廖,你過來。」蘇醒之指指學生會的大門,做了個不方便的手勢。兩個人並肩走到隱蔽處的秋千旁,蘇醒之說,「你為什麼不願意跟他約會?」
廖思危不由得下意識地瞥了她一眼。
「是顧慮我嗎?」蘇醒之已經蕩得很高了,但她還是注意到了廖思危的那個眼神,「你誤會了,我和他什麼也沒有。再說了,就算我們是戀人,你和他去海底世界約會又怎麼了!」
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廖思危猶豫半天,問了一句︰「蘇老師,你和學長吵架啦?」
「你以為我們賭氣?」蘇醒之呵呵笑著,「你覺得博斯那個冷血動物會干跟人賭氣這麼幼稚的事情嗎?」
她突然跳下晃幅約等于180度的秋千,嚇得以為她是摔飛出去的廖思危「騰」地站了起來,緊張之余才發覺蘇醒之安然無恙,除了微紅的眼楮。
「不,他不是賭氣。」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是真的放棄我了。」
一頭霧水的廖思危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用這麼過激的詞匯,「放棄?蘇老師,你不要胡說,學長那麼喜歡你……」
蘇醒之轉過視線,「他放棄的不止是我。博弈離開後,所有人都被博斯隔絕在心靈之外。對他來說,世界上只分兩種人,一種是他,一種是其他人。你明白嗎?」
廖思危定定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從來沒接觸過這樣的人——這樣徹底地不相信、否定別人的人。不管你做什麼,對他來說都可有可無。
「這是我造成的。」蘇醒之說,「如果不是我逃兵似的跑到國外去,音信全無,如果我當時能留下來,甚至于——如果當時他遇到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他是不會變成今天這樣的!」
「其實在國外的日子我一直都深刻地感覺到他對溫情的渴求——即使隔了一個太平洋我也能感覺得到。那時候,不管是誰也好,什麼方式也好,只要能讓他覺得那件事的錯不在自己。偏偏能夠做到的我,又因為年輕怕負責任而一走了之。」蘇醒之也在秋千上坐下來,望著身旁小路的盡頭,「而且在離開的這段時間里,我連一個聯系方式也沒有留下,甚至沒有告訴他一聲我要出國。當我听家人無意中說‘有個男孩往家里打了很多次電話找你’時,我當時就哭出來了。後來,後來他終于沒有再找我,我想,他是放棄了。」
蘇醒之微笑著看向廖思危,「可惜,你的出現遲了五年。」
剎那間廖思危真的有種悔恨交加的感覺,好像五年前沒有出現在他身邊而導致了今天的博斯全都是她的錯。可是五年前她才多大呢?十三歲!連異性是個什麼東西都糊里糊涂。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你身上某些氣質很像博弈嗎?」
廖思危點點頭,雖然不清楚是哪些,總不會是做菜吧——博斯好像只欣賞她這部分。
蘇醒之笑笑,「連我這個跟博弈接觸時間不過一兩年的人都發覺了,博斯絕對比我更清楚。」
「所以,」廖思危想起博斯以前的反應,「他會很自然地把我當成親人?」
蘇醒之點點頭,又搖搖頭,「現在他把我和你都當成親人。對我,是因為他覺得要替哥哥負起照顧我的責任;對你,是因為你那部分與博弈相似極了的個性讓他覺得溫暖親切。但這是兩種不同的感覺!我和他已經不可能從親人再回復到昔日的戀人關系了——你們倒是有可能從親人進一步發展為情人。」
蘇醒之的分析並沒有讓廖思危感到慶幸和鼓舞。
可能嗎?!廖思危一向以本分守己作為對自己最低也是最高的要求,她可從來沒想過要挑戰連蘇醒之都辦不到的事。而且,當她確實深刻地體會到博斯當時的心情後,她更沒那個把握。那種過去不是誰都能背負得起的。
「對自己有信心點。」蘇醒之拍拍她,「我和博斯是一類人,而你和他是互補型。如果是五年前他一定會選擇同類,但現在,他只需要一個擁有自己所不具備的美德的人。安心約會去吧!還有——」
蘇醒之揚揚手里還攥著的那團廢紙辭職信,笑,「死腦筋,好欺負,曾經是我對博弈的評價!真的,一個字都不差。至于膽子小——你是女孩嘛,要那麼大膽干嗎?沒經驗這點,等你和博弈一樣年紀時,絕對不會缺少那東西,只要現在開始鍛煉!」說罷揚長而去,一路獰笑。
廖思危突然抱頭大叫,怎會這樣?!昨天才用大衣給她一個巨大的打擊,今天竟然鼓勵撮合她跟博斯,她實在搞不明白蘇醒之的想法!
她在秋千上大叫的時候,坐在辦公室里的蘇醒之正用手機給博斯發信息,「我實在不明白自己究竟怎麼了,那天夜里我一個人在山頂上,明明心里是那麼羨慕她,羨慕到嫉妒,嫉妒到幾乎恨之入骨,可是當面的時候卻總也討厭不起來。」
編輯完畢,蘇醒之遲疑了一秒鐘,選擇發送。
她怔怔地發起呆,為什麼呢?難道是命中注定。原本以為那種心如止水與世無爭的人都是虛構出來的,就算存在那也是現代廢物一個,可是不信什麼偏遇到什麼!老天爺硬是在他們這種狂人身邊安插了這樣的人,而且還是兩個!
手機響,蘇醒之醒醒神,打開收件箱,是博斯的回信。
「因為她是那種能讓人安心的人。」
蘇醒之迅速刪除這條短信到垃圾箱,扁著嘴嘀咕︰「我怎麼又忍不住嫉妒她了!哎!真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