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鄉間
這天,剛下了課的陳夢殊婉拒了王文中的邀約,緩緩朝自己的住處走去。這有著小院落的舊屋,曾是父母住餅的。
這真是巧合!陳夢殊無法不相信這一切在冥冥中都有著安排。
當初租下這房子時,只覺得這房子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直至房東訝異地看到她的名字……
「陳夢殊?我在好多年前,曾把房子租給一對年輕夫婦,他們的女兒也叫這個名字。」
後來,她才不經意地得知,原來自己所執教的國中,正是父親曾任教的地方;而現在所租賃的住處,竟也是自己度過黃金童年的地方!
她推開住處院落的小門,心神縹緲地走進屋內,不禁訝異地看到那位白發皤皤的老婦已坐在屋內,門邊有只簡單的皮箱。
「你回來了。」送老婦來的,是一位與老婦年歲相差無幾的婦人。「听說你要照顧她,我就放心了。」
「您是……」
「我們來時,發現你的屋門沒鎖,就進來了。」那位婦人口齒清晰地解釋。「我負責照顧秋媛已經幾十年,現在我自己身體狀況不太好,照顧不了她。」
「她……已經這樣幾十年了嗎?」陳夢殊感到心髒一陣痙攣。
「說起來她還真是可憐!」那婦人搖搖頭。「我現在沒替他們做事,總算能說出來了,秋媛她啊!」她嘆了口氣。「年紀輕輕的,沒結婚就大了肚子。」
「……」陳夢殊靜靜听她說著。
「你知道我們那個時代,這是丟死人的丑事!那孩子的父親原本拋棄了秋媛,後來听說她懷了身孕,就又把她接回去,照顧她。」
「這應該是很好的結局才是呀!」陳夢殊感到不能理解。
「可是等她把孩子一生下來,做父親的就把孩子抱走;秋媛當然不甘心,就跟他鬧起來,那男人很沒良心!他叫人把秋媛打了一頓,後來秋媛就瘋了。」
陳夢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寒氣。
只听那婦人繼續說︰「他把秋媛送回她家,可是秋媛瘋得很厲害,她家的人也不要她,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個男人把秋媛找回去,鎖了起來。」
「就這麼鎖了幾十年?」陳夢殊轉頭看了看痴呆地抱著玩具熊的秋媛,心里忍不住一陣痛。
那婦人點了點頭,徑自說著︰「那男人死了以後,听說那孩子繼承了一切,不過沒有用,他根本不認得秋媛,秋媛也不認得任何人。」
他認得他母親的!陳夢殊心中回道,但卻沒說出。
「我去看過阿嬸幾回,可是都沒見過你。」
那婦人想了想。「大概是我剛好去幫她拿藥什麼的,還有那回送醫院時,他們不讓我跟去。」
陳夢殊點點頭。
「總之啊!」婦人緩緩自椅上起身。「你能照顧她就太好了!要不然,現在她兒子也死了,我還真不曉得她會變得怎麼樣呢!」
「謝謝你照顧她這麼久!」陳夢殊不知怎的,竟向婦人道謝。
「我才該感謝你,你和她非親非故的,」她對陳夢殊笑笑。「她現在情況不差,不會像以前那麼瘋癲得厲害。」
熬人轉向秋媛,像吩咐小朋友似地說︰「秋媛哪!你現在就要住在這里,要听陳小姐的話,知不知道?」
秋媛沒答話,只是抱著玩具熊,眼神依舊呆滯地望著前方。
「那我走了。」她對陳夢殊頷首道別。
陳夢殊立在門口,目送婦人的背影消失在遠處之後,轉身走到秋媛前,蹲注視著。後者對她的舉動毫無所覺,只一徑地抱著玩具熊,微晃著身體。她下意識地伸出手,為秋媛理了理頭上凌亂的白發,思緒跟著瓢搖起來。眼前的老婦果然是聶橫縱的母親!一想起聶橫縱,陳夢殊的心便淌血。
我在你身上做記號了!你賴不掉了!在那個無盡激情的夜里,她曾這麼笑指著他肩上的咬疤說。
那麼我也要在你身上做記號!陳夢殊的眼眶不由得劇烈地發酸,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吻痕早已消逝無蹤,就像他的人已不在這世間一般……
可是,他卻不知何時,便早在她的心上留下了怎麼也抹滅不去的印記!想到這里,陳夢殊不由自主地掩住了流滿淚水的面龐,哀哀低泣。「寶寶別哭!」秋媛似乎被她的哭聲吸引,松開手中的玩具熊,呆滯地伸手將她的頭攬入懷里,輕輕拍著。「媽媽在這里,別怕!」
別怕!沒事的,疼你都來不及,我怎麼會舍得把你……倚在秋媛單薄的懷里,陳夢殊又想起聶橫縱的「一時戲言」,剎那間,淚水涌得更快了。
她終于明白,在過去的六年里,可以沒有聶橫縱而過得充實,是因為他還活著;可是現在,聶橫縱已經不在了,她的人生跟著失去了意義。
答應我,不管怎樣,絕不能再有尋死的念頭!
聶橫縱當時凝重的語氣,低啞的嗓音,陡然在陳夢殊耳邊徘徊,更令她潸然淚下。
「乖乖!寶寶乖!別哭,媽媽疼喔!」
听著秋媛單調的輕喚,陳夢殊下意識地倚偎得更緊。她心中明白,從此之後,秋媛和自己兩人就要相依為命,守著回憶,共度余生了。
日子平靜地過去了,平靜得毫無變化,平靜得讓人記不得過了多久。
這天,一群坐在路邊樹下閑聊的老人看著幾輛大型轎車呼嘯而過。
「看哪!有黑色的轎車從外地來了!」
「啊!好像和以前有一次一樣,陌生人去到外地人的家。」
「唷!想起來了,好像外地人還被整得快死掉。」
「是喔!那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其中一個老人搔著頭喃喃回憶著。
「這回好像也往同一個地方去哩!又有大麻煩了!」
「那個房子風水不好呢!」
有位老人下了這樣的結論,其他人看著車子駛遠的方向,同意地點點頭。
他們說得沒錯,這些帶著森凜意味的轎車如多年前來勢洶洶的黑色轎車般,挾帶著同樣的氣勢,停在同樣一棟獨院的舊屋前。
一個戴著墨鏡、身量高大魁梧的男子從中間那輛轎車跨出,對身後的人揚揚手,示意止步。那人立在屋前好一會兒,才遲疑地伸出手;發現門並未上鎖,便推門而入。
陳夢殊坐在房間里,正在批改學生的作業,她听到推門的聲音,並不驚訝,料想是愛心媽媽來看阿嬸了。
小村縝的好處就是可以日夜都不閉戶,鎮上的愛心社團時時會上門來探望年老呆滯的秋媛,她們往往就自己推門而入,並且會大聲地叫喚「陳老師」。
她坐在房內等了幾分鐘,只听到一片靜默,不由得感到一陣不放心,該不會是阿嬸自己突然想跑出去吧?還是風把門給吹開了?
想著想著,陳夢殊便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準備把門關好。
她的腳步剛踏進大廳,便猛然頓住了,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形正背對著她,似乎在瀏覽著牆上簡單的掛飾。
那背影……陳夢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但是眼前矗立的,確是那化成灰她都能認出的背影,那個曾一度緊緊將她擁住的身形……
可是,這不可能的!頓時,她感到快要站立不住,不禁倚著門框,眼光緊緊盯在那背影上。他已經不在了!不可能……
像是要揭曉謎底似地,那人回過身來,陳夢殊登時整個人一震,雙腿無力地一癱。她緊依著門框,無法置信地屏住呼吸,怔怔看著眼前的人。
那人投向陳夢殊的眼神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愛憐。
一時間,小客廳內有著听不見聲音的岑寂。
久久,那人終于先開口了,聲音低啞溫柔。「好久不見!」
霎時,陳夢殊顧不得雙腿的無力,急急跌絆地沖上前去,那人連忙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她更是慌張迫切地撲進他寬闊的懷里,像是要確定似地將臉緊緊貼在那壯實的胸膛,淚水立時奔流不止。
「不怕我是鬼,回來嚇你的嗎?」他在她耳邊低聲道。
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抬起淚眼痴痴地望著他,連連地微搖著頭,緊緊抓住他的衣襟。
他忍不住輕撫她臉上遏抑不住的淚痕,看著她將面龐柔柔地偎進為她拭淚的手掌,他不由得將她埋進自己的胸懷,全心感覺著她淚水的溫熱。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止住哭泣,抬頭凝望著他,顫著手指輕撫那久違的輪廓,那狂傲的氣勢依舊明晰地刻劃在那俊挺的臉上。
「我從來就不願相信那是真的!」她嗚咽地說著。「我就知道是報紙胡說八道!可是阿黑騙我時,我卻蠢得相信他的話!」
「阿黑沒有騙你。」聶橫縱愛戀地輕吻著她的腮邊。「那時沒有人知道我還活著。」
「我知道你會逃過一劫的!」那久別重逢的溫柔教她心醉。
聶橫縱沒有回答,只讓雙唇恣意地流連在那依舊雪女敕的肌膚上。這樣的感覺已教他渴念六年了,他終于等到能夠縱情愛憐懷中這朵小花的一天!
幾年前,聶橫縱就懷疑「七海幫」中有野心份子作祟,為了清理門戶,他安排了只有極少數人知道的飛機爆炸事件,讓野心份子在幫內抬頭,再在重立領導人以前,一一鏟除。
「記不記得你要我不得好死?」他的雙唇仍不願離開她柔女敕的肌膚。「我只是照你的話去做。」
「我不是故意要那麼說的。」她愧悔地道。
他輕輕抬起她的臉,在她的菱唇上啄了啄。「想跟我回去嗎?以後可能還有的你擔心受怕的。」
他要她回去跟他一起生活?陳夢殊登時怔住了,淚水再度凝聚在眼眶中,久久才喑啞地說︰「你……你說過……你不養情婦的……」
「我是不養情婦!」他抓起她的左手,將自己的貓眼石尾戒套在那縴細的無名指上。
「這……」陳夢殊看著手中的貓眼石戒指,一時竟不知是驚是喜。「這不是你從不離身的……而且你說你從不送東西給……」
「我是從不送東西給女人!不過,」聶橫縱將她緊緊地擁著,眼光深深射進她仍舊濕潤的瞳眸。「自己的老婆當然就另當別論了。」
陳夢殊完全愣住了,心髒似乎停止跳動了!
他……他說什麼?
聶橫縱俯下臉,吻了吻她的鬢腮。「當年讓你走,你卻連我的一並帶走了,害得我清心寡欲地過了六年,如今不許你這樣折磨我!」
听著聶橫縱似是而非的理論,陳夢殊含淚笑了起來;但想到當初他的絕情,她還是心有不甘!
「你說女人就像,用之即棄!」她說起他的罪狀。「還有……」
但是聶橫縱卻在她能繼續說下去以前,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還有什麼?」經過一番唇舌的繾綣後,聶橫縱輕聲問。
「還有……」徜徉在他溫暖的懷里,陳夢殊再也想不起該數落他什麼了,不過,有件事……
「你是不是該進去見見阿嬸?」
只見他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松開了陳夢殊,轉身背對她。
她不懂為什麼他不願去見自己的母親,他明明心里有她的呀!
「去看看她吧!」她走上前去,溫柔地環住他的腰。「她掛念著你,掛念了幾十年,你總該讓她好好看看你……」
聶橫縱僵直著身子,沒有回答。
「千萬別像我一樣,」陳夢殊想起了自己來不及承歡膝下的父母,便淚濕眼眶。「連追悔的機會都沒有。」
陳夢殊可以感覺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震,便松開環在他腰上的手,拉著他走進另一間房間。
「進去吧!」她將聶橫縱輕推到秋媛面前。「讓她看看你。」
聶橫縱不由得蹲,細細凝視著眼前抱著玩具熊的老婦,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面對自己的母親。
陳夢殊將她照顧得很好,盡避神情仍舊呆滯,但氣色紅潤。
母親,他從來就不知道倚著母親是什麼樣的感覺。
什麼?你要媽媽?好!我讓你看看所謂的媽媽是什麼樣子!
案親撇撇不屑的嘴臉,帶著他到一個陰暗的小屋旁,從窗戶窺見一個蓬頭垢面、抱著玩具熊傻笑的女人。
當年才八歲的他嚇得當場驚叫起來,父親卻冷哼一聲。
像你這樣遇到什麼事都大驚小敝,怎麼能成為我的繼承人?
原來媽媽就是這個樣子!他當時勉強吞下心頭的驚駭,從那時候起,他再也無法面對這個叫做「母親」的女人。
「寶寶別哭!」
神情仍舊呆滯的秋媛突然伸出手,模了模他的面頰,聶橫縱本能地要閃避,卻下意識地讓秋媛的手指逗留在臉上。
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眼角早溢出淚滴,那游移遲緩的指尖竟讓他的心頭環繞著叫片無名的溫暖。
「乖乖!媽媽愛寶寶!媽媽的好寶寶!」秋媛喃喃唱起破碎的搖籃曲,順勢將聶橫縱攬進懷中。
聶橫縱的心本能地一驚,冷不防神經緊繃地揚起雙手,生硬而緩慢地將雙臂環住秋媛,胸口那股無名的溫暖似乎已擴散到了全身,教他在不知不覺間,放松了原本緊繃的神經。
他不自覺合起眼,輕輕擁抱著母親,全心感受著從未有過的溫暖,這是母親的味道!
看著眼前的母子相擁,陳夢殊忍著眼中感動的淚水,悄悄走出房間,望見窗外的一片蔚藍,沒有一片白雲。
太好了!聶橫縱不是他那個薄幸的父親,在他心中,仍有親情。
「謝謝你!」
不知何時,聶橫縱已走出房間,從她身後柔柔地環住她。
「你……」想起他發布過的死亡消息,陳夢殊仍心有余悸,不由得緊靠著他的胸膛。「你不能死掉,更不準你再裝死!我怕我會承受不住……」
聶橫縱把臉深深埋進她濃密的秀發,埋進她柔女敕的肩窩。
「我向你保證!而且……」他輕吻著她的耳垂。「這輩子你休想再重獲自由!也休想我會在下輩子放開你!」
「那麼,」她的聲音哽咽。「你上天下海都得帶著我才行!你保證?」
「我保證!」他毫不考慮地給她承諾。
陳夢殊下意識地轉動著左手無名指上的貓眼石戒指,心里十分清楚。在未來的人生里,也許還會有暴風雨,但是她不會再害怕恐懼,因為聶橫縱將牽著她的手,走過一切困境。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