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七月
柄際投機客狙擊泰銖,外匯市場風起雲涌,泰銖一夕狂瀉重挫,亞洲金融風暴正式狂卷。
在東南亞投資的台商,大半能退就退,盡量抽出所有可抽離資金,走為上策。幾家在泰國大量投資的廠商卻因為閃避不及,著實摔得鼻青臉腫。
盛威集團還好,除了核心事業盛威家電在東南亞幾個國家設了幾個工廠據點,集團其余相關子公司大多位于英、美或者台灣本土,受到的創傷尚輕微。
也因此,集團理事會以及公司幾位大股東的注意力全盯緊季海舲,一整天關切的電話便未停過。
「不必擔心,盛威家電已經做好完全準備,會將損失降到最低。」她一一耐心回復,自信滿滿。
一直到了傍晚,她才好不容易得著機會稍稍喘口氣,卻又得馬上進會議室主持緊急會。
主要議題是如何因應這次泰銖的突然狂瀉,在泰國的工廠巨額營收何時可套現,怎樣匯出,以及評估後續幾天貶值的狀況是否還會持續等等。
幾位經理人雖面色凝重,卻也慶幸還好事先做了防備,受創不深。
兩個小時後,董事長特別助理張耀庭忽地敲響會議室大門,附耳在季海舲耳邊所了幾句話。
她驀地臉色一變,匆匆宣布散會,單獨留下張耀庭一人。
「再說一次。」在確認隔牆無耳後,她沉聲命令道。
「市場上傳言,我們有大筆資金套在泰國無法抽離,損失慘重,幾家銀行都打電話來表示關切。」
「說些什麼?」
「問我們最近營運資金吃緊,泰國的營收又因匯率問題損失慘重,是不是會發生流動性危機?」
「是誰多口在市場上散布這種傳言的?」季海舲秀眉緊擰,「你沒告訴他們我們避了險,損失不大?」
「說了。」張耀庭迅速回應,眸子緊盯季海舲,似乎還有話想說。
「怎樣?」
「他們說沒听說我們在SIMEX下了單。」
季海舲一驚,「什麼?」
「幾家跟我們往來的銀行都說,問了鴻揚的人,都說沒听過這回事。」
「這是怎麼回事!」季海舲心跳加速,一陣不祥的預感忽地攫住她。她拿起會議桌上的電話,直撥楊雋辦公室。
接電話的是他的秘書。
「楊總不在。」
「去哪里了?」
「對不起,他沒有交代。」秘書知道是她,語氣格外恭謙,「要不要我替季董找一下?」
「不用了,我撥他手機。」她掛斷電話,立刻撥楊雋手機號碼,卻發現對方無法收訊。
怎麼會?難道他的手機沒電了!
季海舲愈發心慌意亂,心頭像壓上一塊大石,幾乎透不過氣來。
「首席——」張耀庭望著她,神色凝重,寫著擔憂。
她忙收攝倉皇的心神,「庭叔,我現在找不到楊,他可能已經回家。我先回家一趟,這暫時由你對付。」
「首席,如果我們不能盡快澄清消息,我怕明日開盤,盛威股價遍會重挫。」
「我知道。」她甩甩頭,提起公事包,神色決然,「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想辦法解決。」
「是。」張耀庭點點頭,沒再多說,只靜靜目送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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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海舲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里。途中,她不曉得撥了幾次楊雋手機號碼,對方一直收不到訊號。她焦急莫名,又無可奈何,只能期盼楊雋在家。
這其中一定哪里出了差錯,她明明委托楊請鴻揚替盛威下單的,他的手下不可能沒有替盛威入貨。會不會是他——忘了?
不可能!楊在商場上打滾這幾年了,不可能連這等大事都出差錯!會不會……她忽而想起,盛威下單是鴻揚代墊保證金的,楊大概是為了掩人耳目,所以才要手下守口如瓶。
一念及此,她幾乎要為自己的驚慌失措啞然失笑。
她怎麼會如此輕易就失去鎮定?大概是今日亞洲情勢變化詭譎,把她原先冷靜的頭腦都給沖昏了。
平靜下來之後,她抽出磁卡門匙的手也不在顫抖,順利推開門,進了屋里。
屋內一片昏暗。
這是當然——季海舲自嘲地拉拉嘴角,楊怎麼可能在家?今天發生這樣大事,身為金融集團少東,他怎可能還有空待在家里閑晃?是她自個兒心慌意亂,才會匆匆忙忙趕回家里。
她翩然轉身,正打算離家回轉辦公室時,門口一道陰影凝住她腳步。
「姑姑!」季海舲喊著,語音有著訝然、驚喜,更帶著微微的茫然。
她看著姑姑的臉,那嚴厲的深情讓她陷入一陣怔忡。
「你怎麼了?什麼時候回國的?」
「剛剛。」季風笛語音平板,關上大門,自顧自經過她身邊,轉進屋里,「我一下飛機就立刻趕來。」
季海舲茫然旋身,按下開關讓廳內大放光明,一雙秋水凝眸睇著眼前這個從小待她最好的長輩。
風笛姑姑每次來看她都是滿面笑容的,為什麼今晚看她的眼神如此凌厲?就像從前父親看她的眼神一樣。
她心跳失速,想起前兩天在電話里那番言語,整個人凍在原地。
「姑姑,你回來是——」她驀地住口,忍不住語音顫抖。
季風笛的眼神更加銳利,「你知道我回來的用意。」
那麼……她真是為了逼她和楊雋離婚而回來的!
「我不!泵姑,我不願意。」季海舲立即拒絕。
「小舲!」
「姑姑,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忽然要我做這種決定?楊哪里得罪你了?」
「他……」季風笛瞪著她,呼吸急促,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姑姑,究竟為什麼?」季海舲蹙眉搖首,實在無法接受這突來的態度,「我結婚那天你也曾經出言阻止,後來卻馬上改口,怎麼現在又——」
「因為當時我被他騙了!」季風笛驀然打斷她,神情再也無法維持平靜,臉部肌肉微微扭曲,「我以為他是楊一平的兒子!」
「他不是嗎?」
「怎麼可能是!」季風笛揚高嗓子,聲音尖銳,「你不是說他在愛爾蘭一家天主教堂里長大,十四歲才被楊一平領養?」
「那也有可能是楊一平的兒子啊,或許是他父親好不容易才找到他——」
「不可能!絕不可能!」季風笛不讓她繼續,情緒愈發激動,眼楮開始泛起紅霧,「他不是楊一平的兒子。」
季海舲心跳不停加速,心髒幾乎翻出胸口,「姑姑……怎能確定?」
「因為我知道他是誰的兒子!」季風笛語聲含恨,由齒縫里逼出一句。
「是誰的兒子?」季海舲問著,瞪著幾近崩潰狀態的姑姑,幾乎害怕听到答案。
季風笛雙眸圓睜,射出強烈光芒,眸光千變萬化,瞬間換過許多神采,臉色亦忽暗忽明,忽白忽青。
季海舲屏息望著她,不敢言語,甚至無法呼吸。
「他……是魔鬼的兒子。」好一陣子,季風笛才忽然開口。
季海舲的身子猛地一晃,忽然憶起那日在教堂里那個變態老人說的話。
魔鬼的兒子……為什麼連風笛姑姑都這樣說?
「姑姑,你說清楚,為什麼這樣稱呼楊雋?」她無法置信地搖頭,悲憤不已,「他究竟哪里不好?為什麼你要這樣侮辱他?」
季風笛瞪視她許久,「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世?」
她一愣,「身世?」
「你知道他為什麼在襁褓時就被丟在那見教堂?」
「因為他母親是被他父親強暴的,所以才——」季海舲忽地頓住。
是啊,楊雋確實不可能是楊一平的兒子,一個強暴犯會去認養被他侵犯的女人所生下的小孩嗎?不可能!如果不是楊家的子孫,他又曾是誰的——
季海舲猛然圓睜眼眸,直直盯著眼前神色激狂的女人,一個陰暗的念頭開始在她腦海里成型。她驀地用力甩頭,拼命想揮去那不受歡迎的念頭。
不可能,絕不可能!楊不可能是——不可能是——
她拼命抗拒著模模糊糊響徹腦海的聲音,但那聲音愈來愈響,愈來愈清晰,直逼得她抬起雙手蒙住耳朵。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吐著氣音,拼命想說服自己,呼吸破碎。
季風笛平淡的語音卻與此刻一陣陣侵入她腦海。
「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一直想忘掉它,一直不願想起。我但願自己從來不曾去過愛爾蘭從來不曾因為仰慕文人喬埃斯的家鄉,去到那個令人憎恨的地方!」季風笛握緊雙拳,身子僵硬站著,口中泄出一句句激憤言語,「我恨那里!它毀了我身為一個女人的驕傲與自信,毀了我的清白之身,在那里,我被一個魔鬼軟禁,視為禁臠,日日夜夜凌虐我、折磨我,讓我懷了孽鐘又無處可申訴冤屈——」她倒抽一口氣,忽地猛捶牆壁,「我好恨!真的好恨!我曾經那樣憧憬愛情,曾經是那樣天真純潔的女孩,他卻毀了我的夢想,甚至還讓我懷了他的孽種!」她瞪著季海舲,眼眸像要噴出火來,「等那個魔鬼終于玩膩了我,放我自由,我沒辦法打掉那魔鬼了,只能把他生下來——小舲,你曉不曉得那時候姑姑有多苦?這種恥辱與痛苦是無法跟任何人傾訴的,只能一個人默默忍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苦,有多恨?」
「姑姑……」季海舲听著,淚水茫然碎落,心髒整個糾結,痛得她不知所措。
「知不知道在你婚禮那天,我見到楊雋時有多震驚?他
幾乎就是那個魔鬼的翻版!就好象三十年前的夢魘又重新撞上我!」季風笛語音痛憤,句句控訴,「我早該知道的……早該想到他不可能是楊一平的兒子,他是、他是……」她已然無法吐出完整的句子,「我不該……讓你嫁他,我當時……就該阻止你!小舲……」她試圖抓住季海舲的手。
季海舲搖搖頭,後退數步避開她,晶瑩剔透的淚珠沾滿整張容顏。「這不可能,姑姑,不可能……」她拼命說服自己,「楊雋不可能是你的餓孩子。」
「他當然不是我的孩子!」季風笛聞言激動反駁,「我絕不承認有這樣的兒子!他是個魔鬼,本不該出生在這世上。」
「別這樣說,姑姑,別這樣,不是這樣的——」季海舲語音低啞,連自己在說些什麼也不知道。
「跟他離婚!小舲,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我……」季海舲身子搖搖晃晃,忽然站不穩腳步,軟倒在地。她抬起一張淚顏,木然地望向季風笛。
「你還不明白嗎!」季海舲語氣嚴厲,「你不能跟那種人在一起!包加不許與他生下孩子。」
「楊雋是我的姑表兄弟。」季海舲木然地輕聲說道,「而我,肚子里有了他的小孩。」她怔怔地,全身血流冰冷,僵凝的思緒實在無法理清目前的狀況。「我跟楊雋有血緣關系……」她神智迷茫,忽地一陣惡心的感覺攫住她,不覺伸手捂住了嘴。
季風笛蹲,雙手捉緊她的肩膀,試圖喚回她的理智,「小舲,他不是你的表哥,也跟我們季家毫無關系,他只是個魔鬼,是我們都必須遠離的人……」
「姑姑,你為什麼還不承認?」季海舲揚起寫滿痛楚的眼眸,「他明明就是你的孩子!」她語音細微,視線朦朧,「就算他是在不受歡迎的狀況下出生的,你也不該叫自己的兒子魔鬼……」
「他不是!他不是!」季風笛站起身,放聲尖叫起來,淒厲的嗓音猶如夜梟鬼號,令人聞之心驚。「他不是我兒子,我沒有兒子,我沒有!」
季海舲捂住雙耳,強忍著隨之歇斯底里的尖叫的沖動,只淚水靜靜滑落。「我也但願不是……」
但楊雋是她的表哥,他的確是!他是那個強暴了姑姑的男人的小孩,是跟她有血緣關系的人,他是她丈夫——
她不能是他的妻子,不能跟他結婚,更加不該懷了他的小孩!
這是不對的,是錯誤的!
他們的認識是一個錯誤!他們的婚姻更是老天所開一個殘酷的玩笑!他是如此殘酷,如此可怕,如此讓人無法承受……
不,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絕不可能!
她必須見到楊雋,只要見到他,便可以澄清一切。他會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場誤會,是天大的誤會,她不必相信它,更無需介意它。
是的,楊雋一定會這樣告訴她。
她必須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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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雋看著倚在辦公室門邊的女人向他走來。
她體態婀娜,神情嫵媚,眼角眉梢盡是挑逗風情,嵌在精麗面孔上的嘴唇紅艷飽滿,誘惑地微啟。
他面色一冷,「你怎麼進來這棟大樓的?」
女人對他秀了秀捏在指間的磁卡,「令尊給我的。」
「我父親給你的?」他劍眉一揚,「為什麼?」
「他要我今日好好伺候你。」女人在他面前站定,雙手勾住他頸項。
他動也不動,甚至懶得推開她,一雙銳利鷹眸迅捷掃過父親的情婦。她眼眸蒙霧,氤氳,臉上清清楚楚寫著對他的極度渴望。
她是長得很美,身材也確實相當誘人,尤其頂著他胸膛摩擦、豐滿而柔軟的雙峰更足夠挑起一個男人最原始的。但他不為所動。
他從來就不曾對這個專屬于父親的年輕女人動過心,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今晚當然也不例外。
「走開。」他冷冷地,「我沒興趣玩這種游戲。」
「楊雋,你不滿意我嗎?」她嬌柔地噘起紅唇,嗓音刻意壓低,透著濃濃的挑逗與哀怨,「知不知道我一直很欣賞你?我一直在想,跟你上床一定十分刺激。」她滾燙的唇瓣貼上他耳際,輕吐蘭氣,一只玉手則膩撫上他臉頰,「你長相如此俊美,身材又如此之棒,絕對能輕易在床上降服一個女人……」她嘆息著,一面用光果的小腿隔著西裝褲摩挲他。
楊雋卻是一張手臂,毫不容情地推開她。
「楊雋——」她細聲細氣地呼喚,柔膩的語音拉得老長。
楊雋只覺全身的雞皮疙瘩倏地立起,就算方才確實因她的挑逗體溫微微上升,此刻也瞬間結凍。
「快滾!別等我親手把你丟出去!」拋下這一句話後他便轉過身,徑自透過玻璃帷幕凝視窗外璀璨夜景,不打算再理會她。
她卻不肯輕易放棄,一個踮腳飛奔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下他的頸項,湊向他的唇便是一個強迫性的狂吻。
楊雋側過一張英挺臉龐,用力拉下她的手臂,黑眸緊緊圈住她,迸出難以形容的鋒銳光芒,「說!我父親究竟派你來做什麼?為什麼千方百計引誘我?」
女人呼吸一緊,雙腿不覺開始打抖,別過頭,無法迎他凌厲的眼神。
楊雋微勾唇角正想發話,黑色玻璃門前卻忽然傳來一聲尖銳喘氣。
他倏地轉過頭,面色一下變得蒼白,「海舲!」
他臉色之所以忽然蒼白,並不是因為季海舲看到他和女人在一起,而是她面上那種恍若見到魔鬼,無法置信又激動難抑的表情。
他從來不曾見過她這副模樣,是什麼原因讓她臉龐抹上那種完全失去鎮定的表情?
「海舲,你怎麼了?」
季海舲一甩頭,轉身就走。
他舉步要追上去,那女人卻攔住他。
「別追啊,這樣不正好?」她微笑嫣然,「就是要讓她對你誤會絕望。」
「你!」他猛地瞪她,終于明白楊一平送她來此的用意。「父親故意派你來制造誤會的?」
「他料到你老婆今晚一定會上你辦公室,特地要我來演一出好戲,好讓她心碎痛苦,大受折磨。」
而她果然心碎痛苦了——但並不完全是看到這一幕的緣故。
有什麼事發生了。
楊雋知覺地感受到季海舲的神色異常,那不僅是因為看到方才那一幕或憂心市場上盛威遭逢財務危機的傳言,那些都還不至于讓一向冷靜從容的海舲激動若此。
一定有更嚴重的某件事發生了。
他必須知道。
于是,他用力推開還妄想纏住他的女人,迅速搭專屬電梯追下樓。
在地下停車場,他終于攔住季海舲。
「海舲,」他抓住她縴細的肩膀,強迫她轉過身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沒反抗,靜靜轉過身子,揚起眼簾望他,眸中變換過數道異彩,太陽穴旁邊的脈搏不規律的跳動著。
楊雋突有一陣不祥的預感。
他從來不曾見過她這個樣子。她豈止是情緒激動,連精神都已瀕崩潰,身體搖搖欲墜,隨時就要倒下去。要不是他手臂定住她的肩,恐怕她早已軟倒在地。
「海舲!」他喊著,試圖振作她的精神。
「楊雋,」半晌,她終于輕聲開口,「你究竟為什麼娶我?」
他一愣,怔怔看著她似乎才哭過的紅腫雙眸。
「剛剛那個女人,你質問她是不是你父親派來引誘你的,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他……」楊雋猶豫著。
「除了想刺激我還能有什麼原因?否則什麼樣的父親會送個女人去引誘自己已結婚的兒子?我真不明白,」她搖著頭,眸子滿溢痛楚迷茫,「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一怔。海舲果然冰雪聰明,一下就猜著這女人上門來引誘他是為了刺激她——難道該是向她說明一切的時候了?
「鴻揚究竟有沒有替盛威買入美元期貨?」她繼續質問。
他深吸一口氣,黑眸定定凝視她,「沒有。」
她甚至連眼眸都不曾一眨,「那麼,場上有關盛威的傳聞也是你故意放出來的?」
「是。」
「你除了毀掉與我的口頭約定,甚至還散步消息加速我公司敗亡。到時候,盛威股價狂跌,拿股票去向銀行辦質押的貸款也勢必被強迫討回,雪上加霜,以盛威目前的財務狀況絕對無法撐過……你們父子是不是就這樣打算的?」
他抿緊唇,「不錯。」
「為什麼?楊雋,為什麼這樣對我?」季海舲終于揭下戴上許久的平靜面具,真正泄露出情緒的激動,「我究竟哪里對不起你們,值得你們楊家這樣捉弄我、玩弄我?」
「你沒有錯。」他語音沉暗,「錯早當初我跟魔鬼作了一場交易。」
「那是什麼意思?」
他不語。
「楊雋!版訴我!」她提高聲調。
他只是默然地看她,靜靜地,情感潛藏在幽深黑眸的最底處,表面波瀾不興。
「季家人的眼楮。」季海舲忽地搖頭,身體一軟,幾乎跌入楊雋懷里,「你果然有一雙季家人的眼楮……」她怔忡數秒,忽地逸出一陣狂笑,「我真傻!以前竟然一直沒有注意到……你的眼神是看不透的,因為你也是季家人,跟我一樣,跟我一樣……」
楊雋驚怔了。她究竟在說些什麼?他有季家人的眼楮?他——是季家人?跟她一樣?
海舲究竟在說些什麼呀,她瘋了嗎?
「海舲,」他雙臂滑下她的肩膀,改支撐她搖搖欲墜的身軀,「你鎮靜一點。」
「鎮靜?你教我如何鎮靜!」季海舲仰頭望他,氤氳在眸子里的白霧令他心髒一緊。
「我不能鎮靜,無法鎮靜,發生了那樣的事怎還能冷靜……」她喃喃地,最後一句話依然不成調,蘊著濃濃的絕望。
絕望?他竟在海舲的話語里听到絕望?那一向自信蓬勃、意氣風發的海舲?
他們的計劃成功了?用盡一切辦法打擊她,令她信心動搖,絕望痛苦,讓她墜入地獄深淵,再也不似從前那般高高在上……這樣的計劃成功了?
不,不可能。海舲不會單單因為那幾件事就失神的,她一向堅強過人,而他們的計劃甚至還未進行一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海舲,你說,是什麼事?」他一只手抬起她清麗的臉龐,眸光緊緊圈鎖住她,「告訴我。」
季海舲仰望著他,眨眨眼,幾滴淚水墜落。
楊雋屏息,定定地瞪著珠淚在她潔白的臉頰滑過,留下兩道淚痕。
終于,她微啟芳唇,「你——是我姑姑的兒子。」
「什麼?」有幾秒鐘的時間,他腦海一片空白,簡直無法理解自她唇瓣逸出那句幾乎听不清的言語代表的意涵。「我听不清,海舲,你再說一次。」
「再說一次?你要我再說一次?」季海舲忽地笑了,笑聲淒絕尖厲,「你是季家人,是我表哥!這句話要我說幾次才夠?要說幾次你才明白?」
他恍若被焦雷擊中,腦中轟然巨響,「我是——你姑姑的……是你表哥?」他雙臂一軟,不覺松開了她。她先是一陣不穩,好不容易扶住車頂,撐住身子。
楊雋瞪著她,任由她搖搖晃晃,怎樣也伸不出手去扶她一把。
兩人互相凝視對方,復雜難解的眸光在冷冷的空氣中交會。
季海舲首先別開眸子,「我不知道哪一樣對我打擊比較大——我丈夫在背後打擊我的事業,或是我竟嫁給一個與我有血緣關系的男人?」
她沉默數秒,忽地哽咽一聲,咬住薄薄的唇,伸手一開車門,坐進去發動引擎。
楊雋怔然定立原地,瞪著她發動車子,雪白色的朋馳疾駛而去。
他瞪著絕塵而去的車影,好半天,混沌的腦子方忽然醒神,像當頭澆下的冷水一樣清涼。
不行!他必須追上去,不能讓海舲一人獨處。
她現今精神處于極不穩的狀態,只要一個岔念,就可能走上絕路。
他必須追上去,不能讓她做傻事……
他自口袋中掏出車鑰匙,一面四處找尋自己的車子,腦海驀地閃過一個念頭——
他在做什麼?為何如此心焦如焚?這不正是他的目的嗎?他接近海舲,娶海舲,讓海舲愛上他,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逼得她崩潰,再承受不住任何打擊嗎?
為什麼就在即將達成目的時,他忽然心軟了,甚至為她的安危擔憂起來?
他是地獄的撒旦啊,怎能對自己的迫害的對象有一絲絲心疼的感覺?
他掙扎著,不願相信自己現在竟然滿心滿腦都是季海舲的身影,卻又無法克制自己不對她充滿懸念。
雖然叮囑自己千遍萬遍不該追上她,不該在目的將近達成時忽然心軟,他仍是匆忙奔進自己的座車,發動引擎,迅速呼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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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雋匆匆忙忙趕回那層屬于他與季海舲的公寓,一跨出電梯門,見到的是他始料未及的人影。
是季風笛,她全身僵直地站在樓梯口,一听見聲響,倏地轉過臉。
楊雋禁不住倒抽一口氣,瞪著她猶如鬼魅般蒼白的臉龐。那張臉,不僅蒼白莫名,肌肉還奇異地糾結著,一雙黑眸閃爍著詭譎的青光。
這個女人,就是那個被他親生父親強暴,不得已才生下他的女人;就是那個極端憎恨他,在他嬰兒時期便將他遺棄在修道院的女人。
她是季家人,是海舲的姑姑。
「你……你怎麼站在這里?海舲呢?」他嘶啞地問。
季風笛不答,黑如深海的雙眸盯住他,迸出難以形容的憎恨激光。楊雋驀地身體一晃。
這女人恨他!她到現在還恨他!三十年來一直憎恨她懷胎九月,滿懷怨怒生下來的孩子。
他凍立原地,承受著季風笛充滿憎恨的銳利眼神,像是尖銳的刀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劃過一痕又一痕,就像曾在他背上交錯烙印的鞭痕,同樣刺痛他。
那可怕的感覺又回來了,那曾俘虜他整個青澀少年時期,日日夜夜折磨他的苦痛又重新攫住他。他閉上眸,拼命調勻呼吸,極力想驅逐那一幕幕掠過他腦海的過去情景——那個變態男人看他的眼神,以及強迫年少的他對他做的那些事……
一幕一幕,過去的景象交錯來去,填滿他整個腦海。
他倏地張開眼瞳鷹銳的眼眸不再存有對眼前女人一絲一毫的渴慕或期待,只有完全的冰冷,像永遠凝結的南極海面。
「海舲呢?告訴我,她有沒有回來?」
季風笛仿佛因他嚴霜般的語氣一震,後退一步,臉龐一轉,眸光射向樓下。
楊雋心髒陡地一跳,急奔向前靠住樓梯扶手,探頭往下一望。
那是他一輩子都會記得的可怕景象。
季海舲躺在樓層中間的地面,身體奇異地扭曲著,腿邊一灘令觸目心驚的血紅,而且,還不斷冒出。
楊雋一聲怒吼,單手推開擋住樓梯口的季風笛,飛鷹般地奔下樓,振臂抱起已陷入昏迷狀態的妻子。
他抬頭,一對燃著地獄之火的眼眸逼得季風笛忍不住一顫。
「是你推她下樓的,是不是?」他厲聲質問,猶如墮落地獄的撒旦質疑著背叛他的手下。
季風笛臉色更加慘白,禁閉的雙唇不覺緊張,逸出一聲尖銳呼喊。她顫抖著唇瓣,顫抖著指尖,顫抖著全身上下每一根肌肉。
「是我推的又怎樣?」
「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悲憤莫名,「她是你的佷女啊,你一向最疼她的不是嗎?為何要如此傷害她!」
「我是為她好!她不該懷了你的孩子,更不該妄想生下他!」她瀕臨歇斯底里,「她怎能生下魔鬼的兒子?我怎能讓她生下魔鬼的兒子?」
「所以你就推她下樓?」
「我只是幫她除掉孩子而已。這樣錯了嗎?」
楊雋不可思議地瞪著她。
這女人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只有完完全全失去理性的人才會狠心推自己最疼愛的人下樓,絲毫不顧她是否會因此受到重傷,甚至賠上一條命。
「該死,」他詛咒著,眸中的火焰燃得更加令人驚心動魄,「你還算是個人嗎?」他厲聲叱喝,拋下一句冷酷質問。
「我……」季風笛啞然,身子搖晃得更加劇烈。
他不理會她,嚴厲的再瞪她一眼,便抱著季海舲匆匆離去,消失在季風笛的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