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愛卿,天星最近精神如何?」
「回皇上,她身子已完全痊愈了,就像從前一個模樣。」蘇秉修抬眸,看著聖上微蹙著眉的龍顏,「皇上不必擔心。」
「她是真的全好了?」
「全好了。」
皇帝听著,卻仍抑制不住一聲嘆息,「每一回她發病,朕總怕會是最後一次,真不曉得——」他驀地停口,仿佛硬要自己收回不吉利的言語。
「放心吧,皇上。」蘇秉修微微一笑,「臣以後會好好照顧公主的,絕不讓她輕易發病。」
「是嗎?那就勞煩你多費神了。」
蘇秉修頷首,眸光一陣流轉後停定龍顏,「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直說無妨。」
「臣懇請皇上許臣告假,臣想帶公主到處走走。」
「到處走走?」皇帝微微一愣。
「公主自出生以來從不曾離過長安城一步,江南、塞外,只要她高興,臣願意天涯海角伴她游賞。」
「可是她的身子……」
「皇上請寬心,臣請教過御醫,她的身子並非虛弱不堪。
出外游覽不至于傷身的。」
「可千里奔波,朕怕……」皇帝猶豫著,最後總算點頭同意,「也罷,卿就帶天星到處走走吧,也算是讓她長一番見識。說不定是最後——」話說到此,他再度驀然住口,怔怔地瞪著蘇秉修。
後者倒沒什麼異樣的神色,嘴角依舊淡淡揚著笑紋。
※※※
「你真不在乎嗎?表哥,為什麼嘴邊還能掛著微笑?」白蝶問道,克制不住略顯煩躁的語氣。
她瞧著表哥五官分明的面孔,拼命想在其間尋出一絲異樣,卻怎麼也找不著。
他深愛的娘子或許就快死了啊,他為什麼還能這麼一副平靜的模樣?
那日,他與天星公主在雨中爭執時,她其實是一直悄悄躲在一旁的。
事實上,要不是她懷疑公主前陣子經常上那座古剎去是為了私會情人,也不會硬拉著表哥去到那里,之後也不會發生那一場誤會。
她承認,自己是有意造成他們之間的矛盾,她嫉妒他們,千方百計想離間兩人的感情。
可她這兩天恍然察覺,自己似乎錯了。
她沒想到天星公主原來自出生便怪病纏身,而寒氣每一回發作,便是離死期更近一分。
她以為她天生便是個驕傲任性的公主,所以才一會兒強逼表哥娶她,一會兒又要他納妾。
她以為自己與表哥皆被那天之驕女玩弄于股掌之間,沒料到那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原來也同樣被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
「表哥,小蝶是不是錯了?」她語音發顫,小手放在膝上,緊緊交握互絞,「她之所以會要你娶我,是不願你以後孤單寂寞吧?」
蘇秉修只是默然不語。
白蝶凝望他許久,深吸一口氣,眸中漾著光點,「表哥,告訴我,即使你娶了我,即使她以後真的死了,你是不是……依然不會愛我如愛她一般?」
蘇秉修聞言一震,炯然眸子凝定她,「我很抱歉,小蝶。」
他低聲道,嗓音喑 。
「明知她有一天會死,你仍不後悔愛她?」
「絕不後悔。」他答得堅定。
白蝶一顫,閉了閉眸,「你根本……不想娶我吧?」
「是。」
白蝶沉默片刻,緩緩掀開眼瞼,漾著混的明眸凝望他好一會兒,「到她身邊去吧。」她深深吸氣,鼓足了所有的勇氣,「她在等著你呢。」
※※※
「你在等我嗎?」蘇秉修低低柔柔地問道,湛然黑眸深深凝睇著那個正對鏡理妝的清雅佳人。
李冰轉過螓首,蛾眉美好地彎著,菱唇則噙著淺淺笑意。
「快來幫我,我老弄不好。」
「怎麼不讓婢女們幫你?」
「我不想她們幫忙,我要你。」她但然他說,星眸亮著三分調皮、七分撒嬌的輝芒。
蘇秉修心一跳,忍不住想疼她寵她。他笑著走近她,溫柔攏起她細軟雲鬢,「想梳什麼式樣?」
「我說得出你就辦得到嗎?」她似乎有意整他。
「說說看。」
「那就……這里先結個發辮,盤起來,然後……」她輕輕解說著,語音又清脆又嬌軟,甜甜的,惹得他心里一陣熱一陣疼。
他沒說什麼,笑著依她的指示替她梳理起發絲,看著她氣色紅潤的臉龐,思緒卻忍不住跌落幾天前,那張清麗美顏還顯得蒼白的時候。
「我錯了,秉修,真的錯了。」她低低說道,上半身還微微虛弱地倚在床邊,螓首垂著。
「為什麼這麼說?」
「我當初真不該強要你娶我的。」她輕輕解釋,語氣透著痛苦,「當初我只想到自己快死了,想要有個人好好愛我,像九堂哥愛月牙兒一樣,卻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情’之一字並非如我想象中簡單,沒想到它竟攝人心魂若此。我只想到有人愛我疼我,卻沒想到那人一旦對我動了情,在我死後必然無比痛苦。」她一頓,沉吟半晌之後忽地揚起眼瞼、明眸微漾淚光,「我沒想到讓你愛上我,對你而言是如許大的痛苦與折磨。我……」她哽咽著,「太自私,簡直罪無可赦。」
深吸一口氣後,她又繼續低低說道,「這些日子我愈想愈難過,一直想——與其讓你愛上我承受如此痛苦,當初真不該與你牽扯上任何關系的……天霜河自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她又念起那首詩了,在昏迷不醒中一直夢囈著的詩。
他心一痛,「冰兒。」
「你會不會恨我?秉修,」凝望他的星眸透著濃濃的歉意與自責,「要不是因為我,今日你不必承受這些感情折磨。」
「不會的,冰兒,怎麼會呢?」他急急拉起她冰涼玉手,緊緊握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我沒辦法啊,沒辦法與你偕老。」她激動地喊著,「我不曉得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
「我也不曉得啊。」他更加緊握她的手,借此傳遞濃情深意,「我也不曉得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可這一生,我是愛定了你,死生契闊,永不更改。」
「可你難道不情願自己本來就是一只單飛雁,也免得愛侶半路相夫,徒增苦痛?」
「我不情願。」他堅定地,不帶一絲猶豫,「如果單飛的意思是從來不識得你,不曾與你如此傾心相愛,我寧可不要。」
「可是秉修——」
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他熱烈的話語與眼神阻了口去,「我不後悔娶了你,更不後悔愛上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小蝶也好,其他人也好,我誰也不要,只要你。」他深情地表白,「只要一個你。」
李冰頰畔滑落一顆珠,「即使我帶給你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
「傻瓜,你帶給我的怎麼會是痛苦呢?」
她帶給他的怎麼會是痛苦呢?
她帶給他的有那許多歡樂,那許多甜蜜,那許多情思婉轉、值得反復咀嚼的好滋味啊。
這樣的好滋味值得他有一日去承受失去她的極大悲痛嗎?
午夜夢回,他不只一次捫心自問這個問題。
若曾經與她傾心相戀的結果是注定有一天必須失去她,他會不會寧願從不識得她?不曾愛過她?
不曾知曉這世上原來有這麼一個她,有這麼一個如此貼近自己心房,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緊緊牽引著自己的她?
他願意嗎?願意嗎?
不,他不願!
他寧可有一日必須承擔巨大的苦痛,寧可有一日必須心碎悲傷,也不願自己從不曾見過她,不曾愛過她,不曾知道這世上有信麼一個值得他全心深愛的女人。
不管她能活多久,不管他能擁有多久的她,只要能曾經實實在在、完完全全地擁有她,便足以令他一生一世永難忘懷,感謝上天啊。這是他沉思許久,反復低回所得到的答案——最真誠的答案!
她懂嗎?她能了解嗎?
蘇秉修拉回飄然游走的心,炯炯眸光凝定鏡中反照出的朦朧美顏。
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還掛著淺淺的笑。
她會笑,是因為真懂了他的心,抑或只是強打精神,不忍惹他難過?
他猜不透。
※※※
雪。
細雪無聲無息地飄落,軟軟地覆上大地,為世間萬物抹上銀白粉妝。
銀白的雪地上,有個美麗的姑娘。
冰兒。
銀色狐裘,白杉白裙,全身雪白的她,襯著這片銀色茫茫大地,像極了冰清玉潔的天池雪女。
天女是不容凡人輕易窺視的,所以蘇秉修望著她,心底不覺泛起淡淡惶恐。
他是不是不該這樣痴傻望著她?這樣靜靜立在一旁,瞧著她一下翩舞、一下旋轉,一下仰起頭來凝漫天飛雪,一下伸出掌心承接晶瑩冰珠。
她是玩得開心得很,超凡出塵的麗顏一直漾著動人淺笑。
她輕輕笑著,蓮履調皮地踏著細雪,在其間印出各式花樣圖紋,片刻後,仿佛興致還揮灑不足,索性在雪地里跳起舞來。
銀色狐裘落了地,系在腰間的銀色衣帶則迎風翻飛,白色衣袖翩然若蝶。
她一心一意地舞著,起先是優美輕柔的,不一會兒,動作更加輕盈迅捷起來,飄飄若仙。
他跟著恍惚,幾乎以為她要飛上天了,像嫦娥奔月。
可她沒有上天,反而跌落在地,麗顏埋入冰雪中。
他一慌,急奔過去,「怎麼了?冰兒,有沒摔著?」他慌亂問著,急切地嘗試扶起她。
她仰起螓首,掛著雪珠的臉上,依舊是那麼好看的燦笑,「我沒事,絆了一下而已。」
他扶她起身,順便拾起方才落在雪地上的狐裘替她裹上,「真的沒事?唉,不該在這樣的雪天讓你出來的,萬一凍著了怎麼辦?」他溫柔地替她拂去面上冰珠,覺觸手體溫是寒涼的,不覺更慌了。
「別擔心,我是冰兒啊,天生適合這樣的雪天。」她調皮地道,柔女敕玉手主動扣住他大手,「瞧,我的手心還有些暖呢。」
是有點暖,或許是因為兩人肌膚相接的關系。
「你真的不打緊?」他怔怔地問。
「不打緊。」她笑道,「我好得很,還玩得很開心呢。」
「真的?」
「真的。」她點頭,「謝謝你放下一切帶我出游,謝謝你這些日子讓我見識這許多,我真開心,從小到大,不曾夢想過人生原來可以如此逍遙愜意。此生……算是不枉了。」
她說得像是交代遺言似的。
蘇秉修不覺淡淡著慌,他強忍著,將她柔荑緊貼住自己面頰,「我也開心呢。你道只有你不曉得人生原來可以如此平淡閑適嗎?二十多年來,我日日夜夜便是為了考取寶名,何嘗又曾放寬心去體驗這世間的好山好水?我也是第一回這樣盡興地玩呢。」
「這麼說我們出來玩是對了。」
「非常之對。對極了。」
她深深凝睇他,「干脆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好了,只有我們倆,沒其他人打擾,到處游他玩水。」
「行。」他爽快地承諾,「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哪兒都好。」
「真的?」
「真的。」他低聲承諾,鎖住她的黑眸深情款款,「你不再是公主,我也不再是文官,就咱們兩人,一個娘子,一個相公,就這麼平平淡淡過一生。」
她驀地一顫,深不見底的黑潭掠過一道異樣輝芒。
他不覺摟緊她縴細的身子,「怎麼?太過感動了?」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輕輕地笑。
他由著她笑了好一會兒,接著,輕輕捧起她臉龐,俊朗的唇就要印上她的。
她沒有抗拒,唇間卻低逸出一句,「有人來了。」
「不管他。」
她似笑非笑,「像是王宇呢,看來是采買東西回來了。」
他皺眉,忍不住咒一聲。「該死的。」
她又笑了,眸光流轉,凝定那名氣喘吁吁跑上山頭的男子。
「公主,駙馬爺,找到了。」
「找到什麼?」蘇秉修不耐地問。
「太子殿下派人送來口信,說是找到當年那名真人了……」
尾聲「你就是當年那個漂亮的小女嬰?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了。」
雋眉鑠目,鶴發童顏,一身淺灰道袍的老人靜定瞧著她。
一眨不眨。
奇異地,李冰有一種被看透了的感覺,仿佛她所有的一切,藏在靈魂最深處的思緒皆被這位老者一覽無遺。
老人氣質非凡,仙風道骨,莫非真是具有預知能力的真人?
「我一直想你有一天會來找我的。」他微微一笑,「沒料到我們會在這里踫頭。」
李冰凝視他,「你知道我想找你?」
「你不想嗎?」老人反問。
她默然。
「你發過病了吧?」
「發過了。」
「幾回?」
「三、四回吧。」
「第一回發作是在見過他不久之後吧?」
「他?」
「蘇秉修。你的相公。」
「啊,你指秉修……」她有些茫然,眸子不覺掃向閉得緊緊的門扉。
秉修現正守在外頭,因為老人堅持只與她單獨談,不許其人在常他在門外該是焦慮著急的吧,必然正在心中猜測著她與真人談話的結果,猜測著她的病究竟能不能根治,心情痛楚而迷惘。
他一定日日夜夜在心中擔憂著,擔憂著她何時會突然死去,可偏偏唇角總是揚著迷人笑唬他——是真心地笑嗎?
李冰心髒一扯,呼吸一陣細碎,直掙扎了好一會兒,眸子方重新落定老人面上,「你怎麼知道?」
「怎麼不知?」他淡淡地應道,「我還知道你發病的原因呢。」
「為什麼?」
「為情。」
她一怔,「情?」
「他就是令你寒氣發作的原因。」老人淡淡解釋,神色平靜漠然,「天女是該杜絕的,既動了情,便該受罰。」
她不解,愣愣地瞧著老人。
「第一次見你,我就料到你終究逃不過命運,至多二十,當你遇見了心上人,寒氣便會初次發作。」
「你的意思是……我會發病是因為動了情?」
多荒謬。
「你覺得無稽嗎?」他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可這就是你的命。若你一生無情無欲也就罷了,偏生遇見了他,偏生動了情。既有了情,便有喜怒哀樂,便有情緒起,病謗也就壓不住了。」
李冰怔然,心海流過奇異彼潮,「治不了嗎?」
她不怕死,真的。只怕秉修承受不了她的死,會傷痛欲絕。
她不想他難過,這些日子來一張臉雖經常是燦笑盈盈,其實滅不了心中的惶恐,減不去濃濃憂傷。
她真怕留他獨自一人在這世上。
「情疾無藥石可治。」老人低低說道,晃晃悠悠地,「世人勘不破情關,原只有減壽一途,何況天女。」
他說得玄,又斬釘截鐵,可不知怎地,她似乎有些懂了。
數月來總像沉沉壓著什麼的心頭逐漸輕松自在起來。
勘不破情關,所以只得減壽——是這樣嗎?
「那麼,我還能活多久?」
「或許數年,或許數十年。」他沉吟著,「此非老朽所能預知。」
「那跟一般人又有什麼不同?」
就算她不是生來就帶了這股寒氣,就算她生來便跟平常人一般,同樣也無預料自己能活多久啊,數年也好,數十年也罷,誰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壽命長短?
「可你現在有了情緒起伏,便難保寒氣不時時發作,每發作一回,便是離死期又更近了一步。」
「那該如何?」
「不動情。」老人斬釘截鐵地,「只要從此能無情無欲,無情緒起伏,寒氣便沒有會發作。」
要她不動情?從此無情無欲,無喜怒哀樂,無情緒起伏?
這樣,她體內的寒氣便不會再發作,她或許便能活得久一點。
為了活久一點,要她從此沒有感情,回復從前那個不哭不笑的天星公主?
「我做不到。」她他說。
「什麼?」
「做不到。」她揚起星眸,定定直視老人,「要我從此忘了秉修,不動情感,我做不到。」
「是他害得你寒氣發作的,因為他,你才必須承受這些痛苦折磨。」
「可我還是寧願與他相遇。」她淺淺地笑,數月來籠罩心頭的陰霾逐漸散去,透出明亮燦爛的喜悅,「我寧願失去性命,也要與他相遇,與他相戀,與他相知。」
老人深深地凝視她,黑眸閃著異芒,「勘不破情關,真傻。」
「是傻,可我寧願當個傻子。」她微笑依舊粲然,「秉修也是。」
她終于真正懂得秉修的心了,懂得他即使明知她命不久長也愛定了她的痴傻心意。
他不留後悔與她相遇,就如她也不會後悔。
或許他倆真因愛上了彼此而必須承受痛苦,他也因愛上了彼此而真正感受到生命的喜樂與幸福。
就算愛侶會在半路相夫,他倆依舊不想只做只單飛雁,做只不會承受痛苦情傷,只因不曾愛過戀過的單飛雁。
她懂了。
終于。
※※※
「真人怎麼說?」一直在門口守著的蘇秉修一見她出來便急急迎上,「你的病有法子治嗎?」
「沒。」
「沒?」他心漏跳一拍,怔怔瞧著她。
「沒。」她淺淺笑著,星眸點亮璀璨光芒。
她笑得好美,真的好美——怎還能笑得如此之美?
是真笑嗎?
「真的啊。」她看透了他內心的疑慮,「我是真心地笑,同你一樣。」
「為什麼?」他不解,「你的病——」
「無藥可治。」她直率地截斷他,「我也不想治。」
「為什麼?」
「為什麼?」她笑望他,調皮地吐了吐丁香舌,「動情就動情吧,反正我愛定了你,這感情是一輩子也收不回來了。」
「怎麼回事?」他糊涂了,莫名其妙。
「別急嘛,我會用一生一世的時間好好跟你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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