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魔法 第十六章

佣工市集當天,早晨在冰冷而新鮮的空氣中揭開序幕。由于天氣與麻疹的緣故,醫生直到快中午才到貝爾摩大宅。他大約在一小時後離去,留下了可憐的老施和兩個女僕──會作飯的那兩個──躺在床上,直到疹塊消褪。而由于公爵早就出門,命運之神因而給了新任公爵夫人她的第一件工作。

在兩幢大宅中間,一棟小而破舊的棕色磚造建築里,平台上站著三三兩兩形容憔悴的男男女女,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面寫著他或她能做的事的牌子。貝爾摩公爵夫人站在一群可能的雇主中間,她下巴抬高、背脊挺直,戴著綠手套的手指指向排在最旁邊的一個黑人。

戴著假發的韓森靠向喜兒低聲道︰「請夫人原諒,但我不相信那呃人──」他又看了一下,皺眉好一會兒才繼續說︰「是公爵閣下會中意的人選。」

「你不嗎?」喜兒打量著那個使其它男女都矮一大截的巨人,一只手指輕點著唇。除了這一個外,其它的看起來都沒什麼希望。老實說,他們大多數人都挺嚇人的。男的粗暴而骯髒,看人是一副打算傷害或謀殺人的樣子。這中間只有兩個女人,而她們看韓森就和「西寶」看他的頭發一樣。

她感覺她的裙子被人一扯,于是轉向她的女僕。女孩正恐懼地睜大眼楮看著她。「噢,夫人,您不能雇用那個人!他是他是──」

「他拿的牌子說他會烹飪。」喜兒說道,試著判斷那人究竟有多高。撇開他下顎與嘴巴四周的短髭,這人還挺干淨的,而他盡避身材壯碩,他的某種氣質卻告訴她他不會傷害任何靈魂。

波莉湊過來低語道︰「他看起來像個海盜,夫人,一個巨大的黑海盜,我看過一本有關海盜的書,他們都很殘忍的。他們喝私酒而且蒙住人的眼楮讓他們在甲板上走到墜海而死,而且他們還綁架孤兒,真的。」

喜兒不得不同意寬松的白襯衫、黑長褲和黑色長統靴使他看來挺危險的,但她也感覺這人有一副好心腸。「英格蘭已經好些年沒有海盜了,波莉,只是那副金耳環使他有點像罷了。」

「但是夫人,他的頭發呢?」

「挺與眾不同的,不是嗎?」她舉起一指伸向嘴唇並端詳著他。「我從沒見過有人留那麼長的瓣子。」

「但他頭的其它部分卻是光的。」

「很有可能他認識夫人的寵物鼬鼠。」韓森瞄瞄那人光亮亮的頭,然後又模模自己的假發。

「我對你的頭發感到很抱歉,韓森。」

「沒關系,夫人。我向來就喜歡假發,和制服還挺配的。」

喜兒本想變些頭發給韓森,但亞力卻斷然禁止她這麼做。她轉向波莉。「妳不是說莊園的廚子老在抱怨拿不到高架上的東西嗎?這個廚子絕不會有這種問題。此外,他也是唯一牌子上寫著會烹飪的人,我們已別無選擇。」喜兒轉向韓森。「有其它人聲明他們會烹飪的嗎?」

「我相信夫人是對的。」

「你們看,」喜兒伸出手指。「他還有自己的雞呢。你們想牠是死的嗎?」

她女僕發出驚喘聲。

「妳看那是不是雞毛呢,波莉?」

「是的,夫人,但我沒看見雞,只看見羽毛而已。」

「好啦,我們過去和他談談,免得別人捷足先登了。」

「不知怎的我對這一點不無懷疑。」韓森說道。但喜兒已經往前走去,使得她的兩個僕人別無選擇只得跟上前去。走到平台前她一回頭,正好看見波莉跪在地上喃喃念著什麼,然後畫了個十字。

「我不知道妳是天主教徒。」波莉趕上前來時她說道。

「我當然不是,夫人,但對他這種人光基督教的禱告是不夠的。」她靠向喜兒輕聲道︰「您想他拿那羽毛是要做什麼?」

喜兒聳聳肩,抬頭看著那人。從他沒什麼紋路的臉部線條看來,她確定他並不老,而且他甚至比亞力更壯、更高。一條長長的辮子自他閃亮的頭垂下,他腰間瓖嵌著金屬的腰帶一側懸掛著一串珠狀的葫蘆、一綹頭發和一叢羽毛。若不是早已知道這世界上最後一個基尼埃「譯注︰阿拉伯神話中之妖怪」已被瓶封在北美洲某處,她真要以為他就是了。

「貝爾摩公爵夫人閣下,」韓森對站在平台邊的主持人說道。「希望和那個人說話。」他朝黑巨人點個頭。

喜兒整整裙襬、昂起下巴以表現出公爵夫人的架勢,更嘗試著作出高傲的嘴形,但在伸長脖子時要噘起嘴還真難。不知怎的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像個公爵夫人,倒像是一尾躍出水面吃蒼蠅的鱒魚。

主持人喊了個號碼,那人點點頭上前一步,那些葫蘆在他身側嘎啦嘎啦響。

喜兒往後仰頭看著他,他碩大的身材使她一下子全忘了要維持的風範。深呼吸一次後,她才找到她的聲音。「牌子上寫著你會烹飪。」

那人點頭,嚴肅但無惡意的視線緊盯著喜兒。「我在「黑魔法」號上的廚房工作了五年。」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桶子里的回音,而且有著濃濃的腔調。

「你從哪里來的?」

「加勒比。」

「你得稱公爵夫人為閣下。」韓森告訴那人。

海盜的黑眼轉向韓森,又轉向她,接著他微笑起來,露出白牙。「加勒比,閣下。」

那一刻喜兒便知道她會雇用這個人,他的笑容是真誠的。「你叫什麼名字?」

「卡約翰。」

「嗯,卡約翰先生,你會做些什麼菜呢?」

「閣下,請叫我約翰就好。約翰什麼都會做。」他站得更加挺直,表情驕傲得一如亞力。「閣下喜歡龍蝦嗎?螃蟹?可西多利諾?」

她點點頭,確信公爵和上流社會都會喜歡龍蝦和螃蟹。「可西多利諾是什麼?」

「你們的說法是腎雜燴。」

波莉向聖母瑪麗亞祈禱著。

喜兒點點頭。她覺得還不錯,而且她記得英格蘭人是喜歡吃腎髒的。

「卡約翰為閣下作最好的菜,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他稍微挺起胸膛,而其結果是頗為可觀的。

她認為他再適合貝爾摩大宅不過,他有和她丈夫一樣程度的驕傲與自信。「我想雇用你,你願意擔任貝爾摩大宅的廚子嗎?」

波莉抗議似地尖喊一小聲,但韓森臉上的表悄絲毫沒變,一徑是沈著忠誠的模樣。

「請你原諒我的女僕,」喜兒說道,傾身過去以戴手套的手掩口小聲道︰「她認為你看起來像個海盜。」

他盯著波莉,頭慢慢接近已嚇得無法動彈的女僕,直到與滿臉恐懼的她相距不到數呎。

波莉忍不住尖叫起來,驚慌地抓住韓森和她女主人的手臂。

約翰低沈有若雷鳴的笑聲在室內回響著。他笑望著波莉,然後自他腰間取下一圈白雞羽,掛在波莉頸間。他轉向喜兒,笑意自黝黑的臉上消失。他悄聲說道︰「魔法。」

他知道,喜兒不禁屏息,他居然知道她的身分。她回望著他。

然後他微笑。「好魔法,閣下。」

他們交換著饒富深意的目光。

「外面閣下的車後還有一輛馬車,」韓森對新廚子說道。「收拾好你的東西拿到車上,我們一會兒就走。」

約翰停下來。「閣下還需要其它僕人嗎?」

喜兒點點頭。

「您需要門房嗎?」

「啊,我們的確需要。你有認識的人嗎?」

「有個叫傅比的老頭,他干了五十年的門房,主人死了,老頭就被丟出來了。」

「瞧,韓森,約翰替我們找到門房了。」

韓森扶正他的假發並瞄瞄台上。「他們看起來全都一副打算割我們的喉嚨似的,夫人。哪個是傅比?」

一處骯髒的布幕附近,站著一個白發、雙頰泛紅、薄唇的老人。他的緞質藍外套又破又髒,而他的長褲看來似乎和他一樣老了,腳上則是兩只不成雙的鞋;他那副厚鏡片眼鏡把他的淡藍色眼楮放大了。

這可憐的小老頭沒有家。喜兒不在乎他看起來就像倫敦塔一樣古老,他之需要他們似乎更甚于他們需要個門房。喜兒很公爵夫人地挺起肩、抬起下巴並看著主持人,用一種她希望和亞力的一樣威嚴的聲音說道︰「我們也要傅比。」

XXXXX

亞力步上貝爾摩大宅前的台階,卻發現門鎖著。他砰砰敲門,沒反應;再敲,還是沒反應。他一臉憤怒地轉過身,他的馬車剛消失在大宅的轉角。

「天殺的。」他喃喃咒道,在台階上來回踱步。「可厭的天氣,沒有僕人、沒有門房,昨晚還不得不吃卷心菜──卷心菜!」回憶令他不禁一陣寒顫。他往後退朝上看,尋找著屋

內任何活動的跡象,啥也沒有。

窗上凝著霜,倫敦冰冷刺骨的空氣穿透了他厚重的外套。「該死,真冷。」他又敲門。

「大家都上哪兒去了?」他握拳猛搥大門。

門栓喀啦一聲,門吱呀開了一個縫,一只老邁、全是皺紋、滿含懷疑的藍眼自厚鏡片後睨著他。「你是誰?」聲音像是一聲戰吼。

「我是──」

「啊?」

「我說我是──」

「大聲點!」老人吼道。「在那兒喃喃自語誰听得見!」

「我說,」亞力吼了回去。「我是貝爾摩──」

「你哪里被模啦?」

「不是被模,白痴!是貝爾摩!」

「他不在!」

門砰地關上。

門上的貝爾摩家徽回瞪著亞力。他數數等著門再打開,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又用力搥門,它開了幾吋。

「我是貝爾摩公爵,而──」

「公爵不要你的餌!」

門砰地關上。

亞力瞪著門,手慢慢慢慢地又握成拳再猛力搥門。砰砰五下後,門又開了一條縫。

「快走,否則等踫上公爵你就吃不了兜著走啦。」

「我就是天殺的公爵!」亞力咆哮。他握拳握得死緊,甚至全身都微顫起來了。

他身後傳來一聲驚喘。一旋身,他看見的是他鄰居驚惶的臉。他深深吸口氣,拾回理智並輕觸帽檐。「晚安,珍夫人。漢默斯。」

他們點點頭,低聲對彼此說了些什麼,便彷佛在逃離一個瘋子似地穿過廣場匆匆走向他們的家。

火冒三丈的亞力轉身並朝大門跨了一步。

門又砰地關上。

他眼前除了一片紅霧,什麼也看不見。他轉身大步走下台階,沿著馬車車道走向大宅的後面。他猛地打開廚房的門並突地打住腳步。

黑胡子在他的廚房里。黑胡子。

他退回屋外,作兩個深呼吸,再試一次。

「把萊姆放進椰子里面。」那人的聲音低沈得有如加農炮的炮聲,他的長黑辮子則隨著他的動作左右晃著。

亞力愕然的目光從那人閃亮的黑色頭頂,掠過耳環──他需要來杯白蘭地──到他那懸在大碗上、粗壯的雙手。他先擠一顆萊姆,接著是一顆檸檬。

亞力一言不發地穿越廚房和食品室,上樓去找該為這一切負責的人──他的妻子,該死的女巫。

「噢,亞力!」在門廳里的喜兒一瞧見她丈夫,立刻轉身跑到他跟前,雙手在他胸口及雙臂到處模索著。「你受傷了嗎?傅比說──」

「傅比?」

「新來的門房呀。他說有人來找白痴,又說你流血「譯注︰原文bloody另有「天殺的」之意」了。」她還在找傷口。「你哪里受傷了?」

他移開她擱在他胸前的手並月兌下大外套。「跟我來。」他的口氣冰冷得有如倫敦的空氣,並大步走進畫室。「妳到佣工市集去了。」

她跟在他後面走進來。「是的,但──」

他砰地甩上門並轉過身。「我說過妳不能去的。」

「但老施生病了,而且──」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死了!而等我料理好他之後,他可能是真的死了。」

「他感染了麻疹。」她低聲說道並望著他來回踱步。

「妳不服從我。」

「但是我們需要僕人,而你又不在,于是我想身為貝爾摩公爵夫人,我有責任雇好僕人。」

「不準妳再不服從我。」

「我很抱歉。」她仔細看著,但唯一的紅色是在脹紅的臉上。「你沒事吧?」

「不!我天殺的瘋了,或是快瘋了!」

「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她說道。

他旋過身,臉色狂怒而冰冷。「的確發生了恐怖的事︰我娶了妳。」

她呆立在那兒,一手掩住嘴巴,他殘酷的話使她停止呼吸。她望著他的臉,然後閉上眼楮以逃開他的冰冷。再睜開時,她眼前一片淚霧迷蒙,只有她丈夫的身形差可辨認。

她找回了呼吸,但它卻痛苦地梗在她猝死的心頭。她轉身,打開門跑了出去又跑上樓,她的腳步聲和啜泣聲在冰冷的大理石長廊間回響著。屋外,又是一陣飄飄落下的雪。

XXXXX

白蘭地酒杯緊握在手中,亞力打開他臥室的門時,時鐘剛好敲了一下。他對了一下他的懷表/這是他婚後養成的習慣,確實是凌晨一點了。他舉杯就唇,卻在半途停下動作。

起居室里余燼裊裊的壁爐附近有張小桌,兩張椅子隔桌相對。他走向它,傾全力不去理會他月復間憂心忡忡的糾緊。他俯望著桌子。在形形色色的瓷器餐具與兩支銀燭台中間,一只花瓶內插滿了粉紅色玫瑰。

他閉上眼楮深吸一口氣,彷佛被鏈子扯著似地轉身面對通往隔壁房間的門,一徑愣愣地站著、看著門,腦子里一團亂,還有某種感覺,亞力不喜歡這種感覺。人可以控制怒氣,隱藏悲傷、恐懼和嫉妒,這些他在很年輕時便學會了。但是罪疚感卻是難以控制的。

這一整晚他一直在嘗試著凝聚些許怒氣,但卻一再看見他那絕情刺耳的話出口時他妻子臉上備受打擊的表情。他曾不只一次說出絕情的話而沒有半點懊悔,而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

但在內心深處,他知道小蘇格蘭不該得此待遇。不論她做了什麼──盡避有時不經大腦,但她卻是沒有半點惡意的,只有無知的好意。

只是全世界的好意也改變不了她是個女巫,並且有能力毀了他們倆和貝爾摩家名聲的事實。

他沉重地在附近一張椅子坐下,視而不見地瞪著那張桌子。

愧疚、愧疚、愧疚。這個字眼隨著時鐘的滴答聲在他腦海中一再重復著。他是真的生氣,但卻不確定他是為她雇的那些僕人還是她自作主張出去而他沒能在一旁看著她而生氣。

另一股尖銳而陌生的罪惡感襲來,他不禁繃緊了下巴。萬一她知道他刻意要把她藏起來,只怕會引起比他說的話所引起的更要可怕的反應。

貝爾摩公爵要把他的妻子藏起來。

好個諷刺的對照。他曾雇用全英格蘭最好的人為他尋找最完美的新娘,然後又在茱莉傷了他的自尊後匆匆結婚。他一手不耐地抹過前額。而現在,貝爾摩公爵居然要把他的公爵夫人藏起來。

多麼高貴。

他的怒氣又回來了,不過這次是針對他自己。然後,他的視線彷佛不由自主似地飄回那張小餐桌,然後轉向那扇連接的門。

他放下酒杯,站起來,走向那門。但就在抓住門把的當兒,他停下腳步。

他要對她說些什麼?我很抱歉我說了那些話?我很抱歉妳是個女巫?我很抱歉我娶了妳?我很抱歉我把妳藏起來?我很抱歉我是個混球?

貝爾摩公爵是不輕易開口道歉的,尤其是他根本不確定自己是為什麼道歉的時候。

他轉身,看見桌子,又轉開不看它。他走向皮椅並坐下,雙手擱在腦後,雙腳在腳墊上交疊,不豫的眼楮瞪著圓形金邊天花板上的壁畫。

財富有很多好處︰彩繪的天花板、昂貴的大宅、進口的絲質服飾。財富能提供可獲得原諒的、亮閃閃的珠寶,但不知怎的,一項珠寶的禮物似乎和他的話一樣冰冷。金錢、服飾和昂貴的裝飾品或許能博其它女人的青睞,但對小蘇格蘭是不管用的。

他瞥了餐桌一眼,想著他的妻子,想著濃濃大霧中她坐在他胸口時那驚愕、羞澀的表情。他還記得凍得半死的她,以及自己望著她那奇特而美麗的臉龐上凝集的薄冰時那種心痛的驚恐。同樣的那張臉,能煥發出為他所滿足的那種性感光芒,也是他唯一在其中看見純真的愛的。

他閉上眼楮並往後倚著椅背。它又來了──愧疚,連空氣中都充斥著它。他站起來,目光緊盯方才他擱在桌上的白蘭地酒杯。就在走過去時,他那背叛的大腦中浮現了一雙氤氳的碧眸,一雙滿盛全世界的純真的明眸。他看著酒杯並朝它伸出手,只是他的手卻越過杯子,輕觸著一朵粉紅玫瑰柔女敕的花瓣。

XXXXX

喜兒在她臥房中的闃暗中醒來,哭盡淚水的雙眼有若火燒,嘴唇和喉嚨也干燥無比。他的話在她腦海與心中回響。一陣反胃的感覺像自地獄冒出來的撒旦般自她月復間升起,她的呼吸不禁卡在喉間。

她失敗了。那在最好與最壞的時候一直支持著她的希望,在她丈夫殘忍的話中像破鏡般,碎成了片片。

「的確發生了恐怖的事,」他說道。「我娶了妳。」

沒有任何失敗的咒語或巫術比得上被所愛的人拒絕對靈魂的傷害更大。今晚這一課學得實在太辛苦又痛苦,而且沒有任何魔法能解除這種傷害。

那麼這就是愛情的黑暗面了,這就是那種會像怪獸般吞噬一個少女所有的希望與夢想的痛苦。她翻個身,視而不見地望著她寂寥的大床上方的罩篷。她的眼楮又開始洪水泛濫,她一任淚水奔流,彷佛終于承認了沒有愛的種子,再怎麼灌溉耕耘也開不出愛的花朵。

早上大約九點鐘雪停了。又過了一小時左右波莉沖進喜兒的臥室,叨念著什麼公爵親自指示要她為她的女主人著裝停當。

雙眼仍干澀灼熱的喜兒在大床上坐起來,試著召喚下床的力氣。她听著她的女僕在更衣室里開開關關,四處翻找天曉得是什麼東西的聲音。

即使穿上漂亮的衣裳也不能使她心情愉快起來。半夜里第五度醒來後,她曾想象過她陰霾密布的未來。以他向來的作風,她知道亞力一定會把她送走。

于是一小時後,身著厚重女乃油色大外套、毛皮帽與暖手筒的她懷著接受判刑的心情下樓,走向在大門前等著的韓森及傅比。韓森開門。「請隨我來,夫人。」

喜兒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著韓森下了樓梯走進溫暖得幾使人窒息的廚房。頭幾乎踫到天花板橫梁的約翰輕松地四處走動著。

「把那些隻果剁碎,小女孩,」他對一個小女僕笑著說道。「好為公爵及夫人閣下做出最棒的印度調味料。」然後他開始哼起一首有關伊甸園里的隻果的歌。

喜兒正步下最後一階時,一抹白影咻地經過她身旁。片刻後,「西寶」的牙齒咬著約翰的辮子掛在他背後。

「「西寶」!」

韓森抓住他的假發。

喜兒急忙走向廚子,後者一旋身使他的辮子和咬著它不放的鼬鼠也跟著蕩了一圈。辮子飛過她面前時,喜兒抓住了「西寶」。

仰躺在她臂彎中,「西寶」瞇眼盯著她並嘶嘶作聲。

「你被鎖在我房里,是怎麼跑出來的?」

牠的棕眼作出無辜狀,但很快又瞥向廚子的辮子那邊去了,而且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舌忝舌忝牠自己的鼻頭。

「那是啥玩意兒?」約翰看著「西寶」。

「夫人閣下的寵物。」韓森說道,終于放開了他死命抓著的假發。

「牠吃了韓森的頭發。」她說道。

壯碩的廚子傾身打量「西寶」,模模牠的毛皮再看看火。「這毛很容易著火的。」

「西寶」大聲長嘶,韓森嘴角出現了一絲笑意。

「約翰可以改菜單,作一道鼬鼠雜燴,嗯。」他模模肚子又對喜兒眨眨眼,然後低沉地大笑幾聲才回去繼續他的工作。

她把「西寶」交給一個女僕,吩咐她把牠帶上樓要波莉一定要把牠鎖起來。「西寶」爬上女孩嬌小的肩頭並開始扯她的發針。兩支發針叮叮地掉到地上,「西寶」抬頭看著喜兒,狡猾的臉上滿是愧色。

「停止那麼做。」喜兒喝道。女僕抱著她的伴從上樓,她最後看見的是「西寶」在嚼著什麼。

韓森打開後門,喜兒憂心忡忡地走出冷風刺骨的屋外。淚水又涌上她眼中。

起初她眼前一片模糊,除了一片白茫茫外什麼也看不到。她命令眼淚停止流下,至少她還是有自尊的。她昂起下巴試著看清楚些,四周的一切仍是覆雪的白。但在馬廄敞開的門口卻有一部閃閃發亮的黑雪橇,詹姆正坐在駕駛座上,亞力則站在它旁邊。

她愣住了,完全不曾察覺自己臉上綻放的喜悅之情。

亞力的藍眼中閃過一抹愉悅。她原本期待的是怒氣,是一頓訓誡、非難、痛罵,而不是她的夢想成真。但比雪橇、比掛在馬隊上的鈴鐺,比她不會被驅逐的事實更棒的是,她丈夫臉上那暗示著道歉似的神色。

「妳打算在那兒站一整個早上,或是要乘雪橇兜風呢?」他拉開有銅把的雪橇門。

她匆匆走下台階,亞力沒牽她的手,而是直接將她抱上座位。她的心髒一下子加速跳動起來。待她整好外套及裙襬後,亞力隨即在她身邊坐下,手臂擱在座位的靠背上。他俯望著她。「準備好了嗎?」

她仰頭望著他,渾然不覺她臉上正煥發著興奮、愛與釋然。他注視她片刻,沈默而深思地似乎想說什麼重要的話。她偏著頭試著讀出他的思緒,但從他臉上她什麼也看不出來。

「上哪兒去呢,閣下?」

喜兒抬頭,詹姆正一臉迫不及待呢。

「公園。」亞力答道,他的手擱在她肩上。

鞭子凌空劃過,雪橇開始在覆雪的車道上向前滑動。

澳變

「受辱的人,奮起吧!」

──《馬克白》威廉•莎士比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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