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元一八一三年冬倫敦
一輛高雅的黑馬車轆轆駛過潮濕的圓石街道,車夫似乎無視于籠罩全城的濃霧之存在,更無視街上熙來攘往、形形色色的人們,只一個勁兒向前疾馳。黑旋風似的馬車拐過一個轉角後,在聖詹姆士街上乍然停了下來。以四匹駿馬組成的馬隊尚未完全靜止,身著綠色制服的僕役已打開了綠金紋飾的車門。
貝爾摩公爵柯亞力抵達了他的俱樂部。
他那光可鑒人的香檳色靴子剛踏上街邊的人行道,附近一家商店的鐘隨即敲了五響。今天是星期三,每當在城里時,貝爾摩公爵總在每星期一、三、五下午五點光臨懷特俱樂部。這是個儀式、慣例,這就是貝爾摩公爵的行事方式。事實上上一季艾凡尼爵士才語帶嘲諷地說若是貝爾摩在他的表指著三點時走進俱樂部,那一定是他的表停了。哈氏面包店總在黑馬車馳過時鎖上門結束營業,更有許多人拿貝爾摩在城里的時間表來打賭,因為它的可預期性就像是英國茶一般。
今天陪公爵一起來的是多恩伯爵凌理查與塞莫子爵赫尼爾,前者金發黑眼、高大英俊、機智敏銳而憤世嫉俗;相較之下後者便顯得矮些、瘦些,他的發色就像嶄新的半辨士銅幣那麼燦爛耀眼,至于個性,套句多恩伯爵的說法,塞莫的緊張直可教死人翻身。
這三個男人在他們二十八年的生命中已作了將近二十年的好伙伴,然而理查與尼爾依舊模不透柯亞力其人──這是兩人少數意見相同的事情之一。他們知道亞力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致人于死地的能力,知道他御馬魔鬼般的高超技巧,更清楚他對想要的東西手到擒來的天賦──貝爾摩公爵彈指之間便能令世界倒轉。
許多女人前僕後繼地想贏得柯亞力的心,但無論她們如何卯盡全力,得到的只有公爵威儀的目光。理查和尼爾已是與公爵最接近之人,而他們與他之間也不過是一份冷淡的友誼。
于伊頓相識後不久,多恩伯爵接受了挑出貝爾摩某些情緒反應的挑戰,這些年來他可說是盡其所能地想達成這個目標。
今晚自然不能例外。
亞力吩咐好車夫後轉過身來,卻發現他的路被一個頭戴紅帽、身著灰衣和藍披肩的矮小老婦擋住了。她挽著一只裝滿鮮花的柳條籃,一手舉著一小束紫羅蘭。「買一束給你的淑女,大人。」
「是閣下。」他糾正她的冰冷口吻足以教許多男人嚇得腳軟,但那女人卻不為所動,只是瞇起眼楮看著他。他往旁邊跨了一步準備繞過她,但甜美的花香卻令他停下腳步,思忖片刻後,他掏出一枚硬幣給那老太婆並接過花束,心想可以在雷府舞會上送給茱莉。他舉步要走向俱樂部大門,卻感到一只瘦削的手拉住他。
「我願意告訴您您的未來,閣下,不用收錢的。」
亞力不感興趣地揮手要她走開,但塞莫子爵──全英格蘭最迷信的年輕男士──卻阻止了他。「就這樣不理會她會招來噩運的,貝爾摩。」
斜倚著俱樂部大門的多恩伯爵將他完好的手臂擱在懸于吊帶里的傷臂之上,有效地堵住了入口。瞄亞力一眼後,他丟給老太婆一個銀幣。「最好還是听听她要說什麼吧,」他露出嘲諷的微笑。「我們可不想尊貴的貝爾摩家遭到任何噩運。」
亞力冷淡地瞥了他朋友一眼,交抱雙臂地站在那兒,表明了他對這老女人所說的白痴話絲毫不在乎。只不過當那老婦開始敘及他的愛情生活時,他卻很難繼續維持無聊的表情,多恩的嘴角是壓抑不住的竊笑,而尼爾則是一副如聆天籟的專注表情。
「您不會娶您以為會娶的女孩,閣下。」
蠢女人,亞力想道,渥斯伯爵伉儷之女施茱莉即將下嫁貝爾摩公爵柯亞力的消息明天即將見報。他已提出求婚,而茱莉小姐也已接受,雙方財產方面的細節更早就在協商當中。在那之後,亞力追求期的折磨便可告終了。
「他會娶誰呢?」塞莫子爵擔憂地來回看著亞力與老婦。
「你踫到的下個女孩,」她說著眼中閃過一抹奇特的光芒,接著伸出一只手指又說道︰「而且她一定會給你帶來某種驚喜。」
「我不打算再繼續听這種蠢話了。」亞力推開正笑個不停的理查並猛然打開俱樂部的門,但他仍然听見了那女人說的最後幾句話。
「您絕不會再覺得無聊了,閣下!絕不會。」
亞力大步走過前廳的木質拼花地板,月兌下他的羊皮手套交給俱樂部總管伯克,後者再將之交予一個僕役拿到衣帽間去清理並存放。
「晚安,閣下。」伯克說著上前協助亞力月兌下大外套再交給另一個僕役。「您近來可好?」
「他心情不佳。」多恩插嘴道,允許伯克為他月兌下外套。
「我明白了。」伯克合乎禮節的應對顯示他其實一點也不明白,他只是善盡職責罷了。
「不知怎的我卻不認為你明白。」多恩說道,隨即嘗試跟上正矯捷地走上通往大沙龍意大利式階梯的亞力。
塞莫子爵追上多恩,瞄一眼亞力的撲克臉後悄聲道︰「你想他會拿茱莉小姐怎麼辦?」
多恩上步瞪著塞莫,彷佛他把腦袋連同外套一塊兒留在前廳那里了。「你究竟在胡說些什麼?」
「訂婚啟事嘛,你和我一樣清楚他對禮教有多固執的。萬一婚禮不舉行他要怎麼辦,尤其是訂婚啟事在報上刊登之後?」
「別作個比你現在更呆的呆子了。」
「你也听到那老婦人說的了,她說貝爾摩不會娶茱莉。我告訴你,打從昨天亞力告訴我們說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後,我就有種不好的預感。某件事不對勁,我感覺得出來。」塞莫停下來,用拳頭輕點他自己瘦削的胸口。「就是這里。」他的表情是堅信的。
「你該停止吃那種腌鰻魚了。」
子爵一路嘀咕著上樓,然後又轉向他的朋友說道︰「我不在乎你信不信我,等著瞧吧,每次我有這種感覺總會有怪事發生。」
「沒有任何女孩──尤其是像施茱莉這麼聰明過人的──會讓貝爾摩公爵自她指間溜走。相信我,塞莫,那老太婆只是在胡言亂語。」多恩在兩人走進大沙龍時說道,亞力早已在他平常的桌位坐著品酒,一個侍者在一旁伺候著。
貝爾摩公爵一點頭,侍者便恭謹地離去。
對那些偶然看他一眼的人而言,亞力正是英格蘭貴族的典型。他的外套是以上好的灰色衣料裁制而成,寬闊的雙肩與墊肩無關。他的雪白領巾系得悠閑而高雅,說明了它是出自全英國最出色的僕人之手;淺色軟皮褲緊貼著一個卓越的騎師堅實修長的兩腿,更展示著其優秀的血統。
他那如往常一般繃著的方正下巴暗示著一種固執的英格蘭脾氣,他的五官英俊、額骨高聳、鼻梁直挺,嚴厲的唇線說明了這男人的生活沒有柔和的一面;他那一度烏黑的頭發如今已添展示著柯家血統的縷縷銀絲。
數代以來的貝爾摩公爵都是在三十歲前便生華發,也都在二十八歲時結婚──一項貝爾摩傳統,更迅如星火地制造出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而且絕對是男嗣。傳說中命運之神都得迎合貝爾摩公爵,而亞力似乎也不例外。
多恩伯爵頹然坐在他的位子上,塞莫子爵也坐了下來,一面把玩著空酒杯,一面喃喃念著什麼命運和亞力的關系。
亞力召來侍者斟滿塞莫的杯子。「來,喝點酒好停止你那可憎的喃喃自語。」
「怎麼啦,貝爾摩?」多恩故作天真狀地望入他杯中。「擔心起來了嗎?」他望向亞力,對好友的關懷中帶有一絲幽默。
亞力慢條斯理地品酒。
「他應該擔心的,」塞莫說道。「我就很擔心哪。」
「你操的心就夠多啦。」亞力事不關己地說道。「我不擔心,因為根本沒理由這麼做。律師們今早已談妥婚姻協議,明天啟事就會見報,而一個月後我就要被栓住了。」
「一切都安排得俐落妥當、沒有一絲不周,正是你理想中的樣子。」多恩放下杯子搖搖
頭。「我真不明白你是怎麼做到的,施茱莉小姐真是最完美的公爵夫人人選。你進城來參加一個舞會,兩分鐘之內便找到了最理想的女人。我會說你是好運,但話說回來,你向來總是有好運跟著的。」
亞力聳聳肩。「運氣與此無關。」
「那是什麼?神諭嗎?」多恩嘲諷地一笑。「上帝像祂對塞莫說話一般地同你說話嗎,貝爾摩?」
塞莫立刻作出備受冒犯狀。「我從沒說過上帝同我說話。」
「那我說的沒錯,確實是腌鰻魚在作怪。」
「我雇了人。」亞力承認道,有效地阻止多恩與塞莫另一回無聊的斗嘴。
多恩淺啜一口酒才放下杯子。「雇人做什麼?」
「找到完美的女人。」
兩個男人都無法置信地瞪著他。
他放下杯子,往後靠在飾有繐邊的椅背上。「我和處理我在倫敦大部分事務的律師事務所聯絡,他們作了些調查之後給了我茱莉的名字,一切便順理成章地開始進行了。」
好一陣子的沉默之後,多恩才說道︰「第一天晚上我就在納悶你是怎麼發現她的,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告訴自己那是貝爾摩家的好運所致。現在我終于明白了,你是付錢要人幫你找老婆。」伯爵瞪著他的杯子片刻。「效率十足,貝爾摩,但卻沒有人性。選新娘不是那麼選的。」伯爵的臉憤怒地脹紅起來。
「用你的頭腦思考,不是心。」亞力平靜地啜著他的酒。「人性與否我絲毫不在乎。我需要一個妻子,而這似乎是最簡單的法子了。」
「幸好她還順眼,」塞莫評論道。「你很可能會和賀蒂亞抱在一起的。」
扁是提到她的名字,理查已一副快生病的模樣。
「我把她保留給多恩。」亞力說道,知道理查對那老跟在他後頭轉的小妞有多感冒,藉此他也可一報方才在外面的一箭之仇。
塞莫接著他起的頭咧嘴笑道︰「對啊。似乎你每到一個地方,那姓賀的小妮子都在附近。」
「我可不會用「附近」這個辭。」多恩揉揉他的傷臂並皺起眉。
塞莫爆出一陣大笑,亞力眼中也閃著幽默的光芒,因為他們兩人都出席了賀蒂亞從花園里的一棵樹上「降落」在多恩和他的情婦衛若蘭身上的那個耶誕舞會,那蠢丫頭使伯爵的肩膀月兌了臼。
多恩好不容易把話題轉回茱莉小姐姣好的容貌上。
亞力放下酒杯。「美貌是我的要求之一。」
「其它還有什麼要求嗎?」多恩問道,一徑盯著他的空杯。
「優秀的血統、良好的健康、溫柔但又要有些個性──都是一般男人的要求。」
「听來你倒像是在買馬。」多恩又倒了一杯酒給自己。
「我向來就認為英國式的追求習俗與馬匹交易相差無多,,只不過時間久些也迂回些。」亞力回想著在追求茱莉的期間所參加的那些社交場合與公園里的騎馬,在他看來那只不過是向好事的上流社會宣布一個人的計劃之無聊事罷了。「少女初入社交界的舞會與新市的拍賣會有何不同?每一季都會有新「牝馬」展示在可能的「買主」面前,你只需看準了就買下來騎。」多恩被他的酒嗆咳起來,塞莫大笑。
「你檢查過她的牙齒嗎?」多恩問道。
「有啊,她的肩胛和腳踝也檢查過了。」亞力說道,表情平板地拿起一副牌開始俐落地洗牌,多恩與塞莫一徑笑個不停。
一個小時後,一名僕役端著放置一張上好便條紙的銀盤出現。多恩洗牌時,亞力打開蠟封上有茱莉姓名縮寫的字條讀著︰
親愛的亞力︰
我原以為自己做得到,但我不能。我原以為我能過沒有愛的生活,因為基本上你是個好人。我原以為我能拿快樂來交換頭餃,也以為自己實際得足以選擇財富而非幸福。
但我不能。
我終于明白自已絕無法忍受成為貝爾摩公爵夫人無趣的生活,因為你縱或是個可供我一切的好人,卻也是個沒有生命活力的人,亞力。
你平淡如水,只做那些身為貝爾摩公爵該做的事,貝爾摩的聲名對你永遠是擺在第一位而且最重要的。但我要的更多,亞力。
我渴望愛,而且找到了它。雖然他只是個次子和軍人,但他愛我。在你看這封信時,我已經嫁給那個給我我想要的一切的男人了。
遣憾的茱莉
亞力緩慢而精確地將字條撕成碎片並丟回銀盤上。他注視他好友片刻,心不在焉地模著他的外套口袋又突然停止,彷佛剛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似的,然後緩緩伸手輕撫酒杯杯腳。他對僕役說道︰「沒有回復。」
他舉杯啜口酒,彷佛那字條根本無關緊要,然後拿起他的牌,藍眼較平常瞇起,下巴也顯得緊繃了些。
他一語不發地玩了那一局和接下來三局。輪到塞莫發牌時,亞力召人要了紙筆,迅速寫好後蠟封起來並蓋上他的戒指圖章,然後指示那人把字條送到報社。
他的朋友全都好奇地望著他。
亞力靠向椅背,兩手成尖塔狀地合起。「看來那匹小雌馬比我所想的還有個性,她跑了,我的婚約也吹了。」
「我就知道!」塞莫一拳擊向桌面。「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那老太婆說的全是真的。」
「為什麼呢?」多恩臉上再沒有一絲諷刺,取而代之的是驚訝的表情。
「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女性的沖動罷了。」他沒再說下去,但他的兩個朋友都還繼續在等著、看著。貝爾摩公爵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洗牌。」接下來一個小時亞力有技巧而且不留情地贏了每一回合。
「我玩夠了。」多恩丟下他手中那副毫無價值的牌,塞莫也跟著放下,並妒羨地盯著亞力面前那整整十五疊的籌碼。「現在要上哪兒去?」多恩問道。
塞莫站起來,雙手撐在桌上警告似地俯向亞力。「還記得老太婆說的話嗎?她說你會娶你踫到的下個女孩。」
「正好,我們何不去拜訪一下賀蒂亞,貝爾摩?你可以救我免于更重大的傷害。」
「這不是可以開玩笑的事。」塞莫忿忿然說道。
「當然不是,他是貝爾摩公爵,從不拿任何事開玩笑的。」
亞力忽地站起來。「我要走了,你們倆來不來?」
「到哪兒去?」兩人齊聲問道,然後跟著他下樓穿上外套。
「到我的狩獵小屋去。」亞力戴上手套。「我需要射些東西。」
多恩跟著他穿越前廳,一面對子爵說道︰「我不懂他為什麼要到格拉索去,他的狩獵小屋方圓五十哩內根本沒有任何女人。」
「記得那老太婆說的話嗎?」塞莫有點困難地試著趕上。「我敢打賭他上那兒正是因為那里沒有任何女人。他不知道命運是不能改變的嗎?」
他們跟著貝爾摩走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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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兒用力踩一張著火的紙。「噢,老天,「西寶」,瞧瞧我做了什麼!」她彎身用兩只手指捻起那張燒黑的紙。它還在冒煙,而且右下截已經燒掉了。「噢,我的天」她盯著那張燒黑的紙,聲音顯得有些嘶啞。
「西寶」抬起牠擱在黑爪上的頭瞇眼看看她又看看那張紙。
她把紙丟到桌上,挫敗地嘆口氣坐下來,自厭地搖搖頭。「我又來了。」
認命地嘆口氣,「西寶」站起來搖搖晃晃地穿過桌面,接著爬上她肩頭蜷在她頸間,然後用爪子去撥她落在下顎旁邊的棕色發絲。
「現在我該怎麼辦?」她彷佛期待牠回答似地望著牠,結果牠停止玩她的頭發,下巴靠在她肩上便開始打呼起來了。「原來你也沒有答案。」她一面搔牠的頸子一面瞪著那張紙。幸好幾小時前她姑媽已離去──喜兒終于說服她去接任北美的職位而不是留下來繼續扮演她佷女的保母。她已經二十一歲,早就可以獨立了,而且那張紙確實有助于集中精神,她已經學會使好幾種有效的咒語了。
泵媽臨走前還監督她抄下會送她到色雷去的咒文,並警告她旅行咒語需要特別專心一志,還列了一大串技術上的注意事項給她。
在彈兩下手指的工夫間,她已穿好了柳綠色的羊毛旅行裝、長外套和半統皮靴,手上拿著一頂森林綠的遮陽帽。她姑媽贊許地笑著與喜兒吻別後,便在一陣閃閃發亮的金色煙霧中消失了。
然後喜兒的麻煩便開始了。為了看清楚些,她把寫著旅行咒語的紙靠燭火太近了些,結果下一刻它就著火了,燒去了她旅行咒語的一部分。
「我想我還能看懂一些,讓我瞧瞧」她撫平桌上那張紙,瞇眼看著上面的字。「雪去,速度留意,門唉這最後一行我就是看不出所以然,它似乎是與鐘或是鈴有關系?」
她只得用猜的了。她拿起帽子戴上並系好帽帶,輕拍一下仍繞在她頸間的「西寶」,拿起那張紙最後環顧一次十五年來一直是她的家的塔樓房間,她開始讀著咒文︰
噢,隱藏白天的黑夜啊,請听我訴說。
我穿著旅行裝,因為我要遠行到色雷。
所以請留神听我的召喚,當時刻一到,教堂鐘聲響起時,就請送我出門吧。
然後,讓鐘聲繼續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