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佳人 第四章

在山谷上方的高原巨石圈中,黛琳盡力不慌不忙、有系統地用一塊扁平的石塊將木棒敲進地面,然後將騎士的雙手綁住,讓他平躺著,再稍微舉高他的膝蓋,將雙腿擺直綁住,最後將繩子綁在一根木棒上。

月亮的位置愈高,形狀愈完整,醫療石的力量也愈強。新月就足以治好一只雉雞,但她從未試過治療人類。

石頭的力量有時有效,有時則否。何時使用生命的奇跡,似乎仍由上帝決定,即使是在這些巨大的花岡岩柱中也不例外。

她在他身邊跪下,打開紅色袋子,把里面的石頭倒進手中。每一顆石頭都有一個奇怪的記號;在幾次的嘗試錯誤後,她了解到這些記號間有一個順序,而她必須按照這個順序來排列石頭。

她將一個個記號朝上的石頭排成月亮的形狀,放在他的胸口,然後挺直身體,僵直地跪著,抬起頭面向清冷的月亮,朝兩側張開雙手,深呼吸。

黛琳開始祈禱。

他好冷,但肌膚卻好燙。吞咽讓他感到疼痛,每當他吞咽時,耳朵就像著了火一般。他正躺在堅硬的東西上——地面?或石頭?

他們在對他做什麼?他死了嗎?或是他們以為他死了,但實際上他卻還活著?

這里是天堂嗎?他的皮膚太燙了,這里一定是地獄。他不能動彈,無法命令自己的手臂或是雙腳移動,他的身體完全不听使喚。怎麼回事?

好熱。然後熱氣忽然消退了。迅速地消退,太迅速了,他變得好冷。

敖近有一個女人。

伊麗?不,她正低聲祈禱著。一位修女。

他的雙手被拉向兩側,跟基督的姿勢一模一樣,他預期隨時會有釘子釘進掌心里。

熱氣回來了,然後又消失,但他並不覺得冷。

體內出現一陣奇異的感覺,幾乎像是被雲層包圍一般,又像是被天使帶領著。他的脖子依然灼痛,喉嚨也很緊,但疼痛變得較為舒緩,似乎全身皮膚都已經月兌離了。

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沖刷過,不是血液,而是某種潔淨的液體……涼爽,如同聖水一般的液體。

身體漂浮了起來,變得很輕、很輕,比包圍著他的空氣還要輕。像是一根羽毛。一顆星辰。或直沖雲霄的飛鷹。

疼痛消失了,迅速到他幾乎要懷疑它是否存在過。

然後,他沉入了夢鄉。

黛琳坐在木凳上,雙手支著下頜,倚在窗台上。這是她所僅存的生命力了——卷曲腳趾的能力,她感覺非常疲累、麻木、恍若無骨地酥軟。

她瞪向東邊樹林頂端的地平線,初升的太陽開始將天空染成野石楠的顏色。黎明之前,有一段時間是完全靜止的,這一刻里全世界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在沉眠之中。

除了她。

最後她挺直身軀,伸手關上窗子,轉過身。英格蘭佬已經睡了,呼吸很平穩,睡得也很沉。他第一次看起來像在睡覺,而非將要死去。

治療人類真不容易。她站起身,踮起腳尖走過地面,在他身邊站定。看到他的臉色好轉,讓她的感覺好了很多。她第一百次端詳著他的臉,因為某種理由,她無法命令自己不看。也有一種力量,讓她就像徘徊在金盞草旁的蜜蜂流連不去。

他堅實的身軀佔掉了很大的空間,她想像著他走進一個房間會是什麼樣子。而就一個英格蘭佬來說,他確實有一張還不難看的臉。

他不像康洛斯堡那個害怕外婆的狄修士有一個蒜頭鼻,他眉毛很濃密,不像村里的一些農夫一樣稀疏。他的側臉讓她想起在亞伯丁的修道院看過,刻在門口的那些強壯、削瘦而銳利的國王頭像。

她喜歡他頭發的紅色,也記得當他越過河流時,陽光灑在上面,熠熠生輝的模樣。他長長的睫毛跟他的眉毛一樣,是暗紅色的,襯著他的肌膚,如同羽毛一般,她傾身,用指尖輕刷,確定它們和看起來一樣長。

沒錯。

她搖搖頭,理智似乎離她遠去了,大概是因為缺乏睡眠。

小屋里的氣溫很低,讓她打了個冷顫。她環抱住自己,搓揉著手臂,走向另一個角落里用干草鋪成的床。

毛豬已經香甜地睡著了,像以往一樣打著鼾。老鷹也在老地方——毛豬的背上睡著。她坐在干草床上,然後側身躺下,像新月一樣卷曲著,頭靠著毛豬圓鼓鼓而溫暖的肚皮上。

她輕嘆口氣,感覺自己真的睡得著了,然後拉上膝蓋,用裙子蓋住發冷的腳,最後將手塞進臉頰下面。

餅了一會兒,她便沉沉地入睡了。

洛杰醒了過來。睜開的眼楮感覺起來又干又澀,仿佛睡了一整年。他花了好一會兒,才讓視線變得清楚。雖然房里很暗,但他還是瞪著上面的橫梁和茅草屋頂看。

他在哪里?

他迅速住兩則察看,將整個黑暗潮濕的房間收人眼簾,空氣中飄散著農田、泥土、異草和鮮花所混合的氣息。看起來像是一間小屋,基礎是田間的粗石,牆壁則是用細樹枝和泥土砌成的。

他試著抬起頭。

喉嚨附近忽然一陣灼熱的抽痛,不僅是外面,喉嚨里面也一樣。

他申吟著。陌生、干澀的聲音自己听起來都覺得怪異,聲調緊繃,感覺起來浮腫而沙啞,彷佛是吞了一顆蛋卻卡在聲帶上似的。

那根繩子。

天哪……

他不得不再次閉上眼楮,所有發生的事以一種恐怖的方式迅速涌回腦海。

天色已晚。我跟隨著那個女人和那匹阿拉伯馬,進入了密林中。這里暗得像是皇宮里的地牢,而且比里茲城的迷宮更錯綜復雜,四周都是些沒有出路的小徑。我走過一條又一條,手里高舉著劍,劍柄的雕飾深印進掌心中。

都是死路。跟死路一樣多的還有由荊棘和矮叢攀成的樹籬,糾纏的植物根本劈不出一條路。這里讓我想到地獄,連靈魂都會迷失的地方。

有人在叫我。低沉的聲音不像是這個世界的東西,而是從天堂來的指示。

叫喚我的聲音又出現了,但這次它變成來自地獄的聲音。

某個東西從背後攻擊我。

餅了多久了?我不知道。當我醒過來時,便被繩子綁住了,眼楮也被遮住,只看得到一片黑暗。我感覺到頭似乎往後仰著,然後便領悟到自己正在一匹馬上,一匹直立的馬。

天哪……一根套索緊緊地綁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能滑下馬鞍,不能讓自己被吊死。我拚命與綁住雙手的繩子奮戰。忽然間,四周充滿了邪惡、飄渺的笑聲,在我的腦中和耳畔回蕩。我在作夢嗎?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

但它的確是,恐懼像冷汗一樣迸出皮膚。

這不是夢,我就快要死了。

有人站在附近,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而奮興的呼吸。我可以感覺到圍繞在周圍的邪惡,穿透空氣、踫觸到肌膚的邪惡,真切得幾乎可以聞到,就像你可以聞到腐肉的臭味一般。

身體深處的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凍結在血管中。我認得這種感覺,像總是在戰場上警告我有人想偷襲的直覺一樣。

「我是費洛杰爵士,為愛德華王所保護。」

沒人回答我,同樣的笑聲再次響起。

然後我感覺到、听到了——在馬臀上的那一記不祥的拍擊聲。

我在掉落,緩緩地、遙遠地,仿佛這真如我所希望的︰是一場夢,並不是真的。而我希望能醒過來。

我是清醒的。

繩索切斷我的呼吸,身體和鎧甲的重量將我往下拉,拉向死亡和地獄。

我吸不到空氣,掙扎著,然後開始扭曲。胸部鼓起,里面的空氣無法排出,就要爆開了。頭也跟著脹大。我快死了,什麼也做不了,因此我不再掙扎,等待鼓脹的空氣讓身體爆開,接著,我就死了。

但他沒死。他眨眨眼楮,瞪著上面的屋椽,心髒在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著,宣告這個事實︰我還活著,還活著,還活著。

他可以感覺到皮膚表面滲出的大量汗水,鮮明的記憶讓他再從頭到尾經歷一次相同的恐怖。

有人想吊死他,而且他的脖子和喉嚨依然可以感覺到灼熱的疼痛。他不可能是已經死了,還感覺像是死過一般;只有活人能感覺到這種地獄般的痛苦。

他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原地,小心翼翼地試著抬起頭。不行。他試著移動腳,也辦不到。

他被綁在地面的木樁上,一陣狂怒忽然在體內涌起,他開始用力拉扯繩子,拱起背、試圖掙月兌。

他試著發出聲音,大叫、嘶吼出聲,但除了半像是咆哮的奇怪聲音外,什麼都說不出來。所有的話都被喉嚨中的那顆蛋卡住了。脖子的內外部都既疼痛又浮腫,憑感覺,他就可以知道當時繩子綁在哪里,被緊綁過的痕跡還留在肌膚上。

他得再次閉上眼楮,抵擋那股痛楚、恐懼,以及更糟的——羞辱感。

想要移動很困難,仿佛他跑了好遠,或是體內已經沒有半滴血液可做為重新振作的能量。太過虛弱,無法多做些什麼,他只有將頭放回某個柔軟,像是被單的東西上面。

他安靜、短促而平穩地呼吸著。

冷靜、冷靜下來。

懊死的,當他像個囚犯一樣,被綁在某個像是農舍的地方的地面上時,怎麼可能冷靜?是有人將他吊起來折磨,然後又在他斷氣前,趕緊將繩子弄斷嗎?這里是教廷所說的煉獄嗎?他在哪里?他眨眨眼楮,慢慢將頭轉向左邊。

房間里依然很暗,但他慢慢可以將黑暗中的景物看清楚︰不遠處是一組堅實的橡木桌椅,怪異的柳枝椅背看起來像是女巫枯瘦的雙手。

籠子堆滿一整面牆,里面裝滿了其他的俘虜——受困的動物︰一只狐狸、一只鼬鼠、一只獾和幾只野兔等等。

被綁在地面讓他自覺像只掉進陷阱的動物。他試著不顧脖子的疼痛,也不管從腦門直竄頸子的劇痛,再次抬起頭。

他頗住,頭半抬著,連呼吸都忘了。

他听到某個聲音,黑暗中發出的聲音。他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就在那里。

房間里有另一個人,不是另一只動物,而是一個人類。是那個想吊死他的人?

他想找回一點力量,翻向那個人,但背部、肩膀、手臂和全身上下的每一個部分都僵硬而酸痛。他眨著眼,大口呼吸著,將身體舉高。

敖近傳來像是豬所發出的鼻息聲,他隨著聲音看過去,花了好幾分鐘才讓眼楮適應過來。

陽光,跟隨著黎明而來的美麗光線才剛剛穿過關閉的窗戶,射進一道小小的光束到室內來。

他瞪著另一個角落。

一個人球躺在附近的草席上,他從那頭狂野的鬈發辨識出那個人球的身分。

是那個偷馬賊,而她的鼾聲像豬一樣響亮。

嘈雜的聲音讓黛琳醒了過來,眼楮攸地大睜,並僵在原地。

那個英格蘭佬醒了。她坐起身,看著他。他正在扭動、掙扎。

然後她听到了聲音——從他的喉嚨發出的粗嘎噪音。她迅速站起,一邊拉下長袍,一邊走過去,站在他身邊。

他拚命和綁住他的繩子掙扎,非常用力地拉扯,然後又忽然靜下來。他要是森林中的野生動物,這時就會把耳朵直豎起來,但他只是慢慢地將頭轉過來看著她。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便走了過去,將窗戶打開。清晨的陽光灑了進來,照亮了他的臉。

她一直想知道的眼楮顏色是藍的,就像天氣非常冷時,雪會變成的那種顏色,但沒有任何東西會比現在他所發出的眼神更冷。

她忽然很想要揉揉自己的手臂。

他的表情很緊張,可能是因為憤怒或是恐懼,也可能兩者都有。這個男人的體積比她大上一倍。他是個英格蘭佬,一個被訓練來打仗和殺戮的騎士,而沒有任何騎士會喜歡像個俘虜被綁住。他似乎已經要殺人了。

她筆直地看向嚇壞她的那雙眼楮,盡力將自己的感覺隱藏起來。「有人想要吊死你。」他的表情變得更冷。「吊在樹上。」

他發出一個像是從黑暗的洞穴里出現的低沉聲音。

「但樹枝斷了,而我看到你。」她補充道。

雖然盡力不表現出來,但她非常地害怕,即使他已經被固定住。她稍微挺直身體,以隱藏膝蓋已經嚇得像液體一樣虛軟的事實。

地想要跑得遠遠的躲起來,而不是這樣直接面對他。「你陷入昏迷,完全不省人事。」

「啊……」聲音由他張開的嘴發出。他搖著頭,拉扯繩子,身體弓起扭曲著,無法讓四肢自由,也無法說出話。「啊!啊啊!」他拚命掙扎著。

她無法相信那個半死不活的男人體內竟還有殘存的力量,能夠這樣大力地掙扎扭曲。她感覺到十分慶幸,由衷地慶幸自己又再次將他綁了起來。她看著他掙扎。「听我說。」

他看著她,眯起的眼楮野蠻的就像他所發出的那些野獸聲響。

「不要。」她搖搖頭。「你再拉扯這些繩子,你的手腕將會像脖子一樣皮開肉綻。」

他凶狠地低吼了些什麼,但沒有停止掙扎,表情充滿了痛苦。

「誰會對你做出這種事?」她只得到一聲憤怒的咆哮。她想像著當他醒來發現自己變成這樣,心情會是怎麼樣。特別是在經歷過那一切後。她在他身邊蹲下,柔聲說道︰「請你不要動。」

他似乎沒有听到,或者是不願意听。他咆哮著——從喉嚨深處發出像某種野獸一樣的聲音。

「听我說,英格蘭佬,等你康復一些,我會帶你到森林邊緣,放你自由。」

他轉過身,用憤怒的銳利眼神瞪著她,然後拉扯著繩子,並從喉嚨里發出那種聲音。要是易地而處,那種聲音會像是一種懇求。但他仿佛正命令她放開他,而且聲音非常地凶狠。

「我不會放開你的。」她頑固地說。

他的表情抽緊,憤怒的視線幾乎要在她的肌膚上燒出個洞來。

她站起來,轉身離開,因為那個頑固的笨蛋又開始掙扎了。她走向圓形的橡木桌,每當她將手肘放在桌上時,那張桌子就會開始搖晃,她一直很喜歡它,因為它搖晃的動作感覺起來像是具有生命,但她今天並沒有像平常一樣對桌子微笑,並對它說話。

她拿起淺木碗和湯匙,轉身走回他身邊跪下,將碗端到他面前,讓他看清楚里面的液體。「這會讓你舒服一點,舒緩你的疼痛,並幫助你康復。」

當她試圖將藥喂進他的嘴里時,他的眼楮危險地眯起。就在她將湯匙湊近他的唇邊時,他將頭用力轉開。這個動作必定讓他感到疼痛,他痛苦地閉起眼楮。

「這會讓你舒服一點。」

他不願意看她,不願意合作。

「我花這麼多心力把你救活,難道會再把你毒死?」

然後他將頭轉回來。

她舉高木匙。「喏,喝一點,只要一點點。」他的表情沒有改變,臉色陰沉,似乎他才是握有主導權的人。

她再次試著喂他那些湯藥,但那個頑固的男人不願意張開嘴,只是用冷漠凶狠的眼神瞪著她,嘴巴緊閉著。她確定那繃緊的下巴會讓他非常疼痛,因為他受傷脖子的肌肉拉緊,而某些殷紅的傷口也變得更紅,甚至開始流血。

「我不會傷害你,」她盡可能冷靜地對面他說。「我可以發誓。」

說了跟沒說一樣,他還是沒有放松,表情也沒有改變。

她嘆口氣,試著找尋耐心,但卻毫無所獲,于是她坐了下來,傾身向他,一邊看著他,一邊用兩只手只抓住他的下頜用力壓。當他張開嘴抵抗時,她將湯匙塞進去。

「成了。」她說道,無法壓抑自己像是贏了一場仗的感覺,然後坐回去,看著他。「這些藥會讓你好一點。」

他將藥吐了出來。

她朝他搖搖頭,男人就跟孩子一樣,甚至更糟。

兩人彼此瞪視,像某種眼神的戰爭,過了一會兒,她領悟到這場戰役沒有人會贏。她不想再玩這種愚蠢的游戲了。

她換了個地方,到他的背後,依然保持著跪姿,將手放到他的耳朵上,強迫他將頭往後仰向她的大腿,幾乎要踫到她的膝蓋。

這樣他下巴的位置就會比前額高。她抓住他的一只耳朵,再次壓住他的下巴,這次的動作一點也不溫柔。「幸好我先刮了你的胡子,英格蘭佬,」她用平穩鎮定的聲調說。「要是我拉住胡子好拉開你頑固的嘴,會比這樣更痛。」

從他臉上的表情,她確定他還不知道胡子已經不見了,不過他現在知道了。

她錯了。他剛剛不算狂怒。現在才是。

「那一點紅胡子很快就會長回來的。」她告訴他。「相信我,英格蘭佬,這是你最不需要擔心的問題。」

他瞪了她一眼,保證日後會好好報復。

她只是甜甜地微笑,放開他的耳朵,不過沒有放開下頜,舉高湯匙,將整碗藥湯倒入他的嘴里。

他嗆息、咳嗽著,仿佛她差點淹死他。但他至少喝下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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