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整,我心情極為惡劣的走進公司。臉色陰沈得連秘書見了都躲。
為什麼?因為我開車超速被開了罰單,因為我出門忘了帶鑰匙,因為電梯故障我不得不從八樓走到地下停車場,因為我錯把味精當作砂糖毀了一整杯咖啡,因為我爸媽一大早就和那姓趙的相談甚歡,仿佛已經認定他是沒過門的女婿、我未來的丈夫……
本該陽光明媚的早晨,卻被一連串衰事搞得烏煙瘴氣,我怎麼可能高興得起來?
皮包往辦公桌上一扔,我轉身推開窗子。九月的晨風吹來幾許涼意,也吹來大都會一覺醒來後的喧嘩。
鮑司設在大廈第三十一層。從報到那天起,我便有了從高處往下看的習慣。
看著腳下恍若甲殼蟲般流動的車水馬龍,我常常會有奇怪的幻覺。忽兒覺得自己迎風站在山頂,忽兒以為是摩天輪最高處的包廂……可幻覺畢竟是幻覺,每當秘書敲響辦公室的門,我都會立刻回到現實。就像現在。
「進來吧。」我拉開椅子坐下,看著Sally戰戰兢兢的走到我對面。
「經理……這里有份人事部的通知……」
「放桌上吧。」我打開電腦,發現她仍站在那兒。「還有什麼事?」
「那個……經理,你知不知道新來的總經理……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抬頭瞧了瞧這個剛滿十九歲的小秘書,伸手拿起那張通知。
上面說,總經理已經到了香港,今天會在人事部經理的陪同下視察各個部門。至於總經理的姓名、年齡、履歷、相貌……對不起,一概沒有。
我把通知擱下,實話告訴她︰「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不管總經理什麼時候來,今天都不能偷懶,明白嗎?」
「是的,經理。」Sally抱著資料夾退出辦公室,表情有點兒失望。
她失望什麼,我大約能猜到一些。三年前我剛出社會的時候,好奇心不比她少。
已經三年了……我輕嘆一聲,打開信箱將郵件一一列出。正在鍵盤上敲著,門外突然響起一陣騷動。
我立刻按下通話鈕。「Sally,出什麼事了?」
「經理,有個人想見你,可他沒有預約……喂,你不能進去!」
辦公室的門開了又關,將Sally的聲音擋在門外。
我站起來,看著門前從容不迫的闖入者,一種氣過了頭的無力感從五髒一直蔓延到四肢。
「趙文卿,誰允許你到這兒來的?」
「當然是你了。」他一面欣賞牆上的圖表和照片,一面不緊不慢的走到我身旁。「你說過我想追就追,所以我來了。」
「你不要得寸進尺,這可是我工作的地方……」
「我知道。」他突然一把拆下我的發卡,好不容易盤起的發髻頓時散到肩上。「這里環境不錯,可你為什麼把自己扮得這麼老?」
「你懂什麼?我是來當業務經理的,不打扮成三十來歲誰會甘心做我的屬下?」
我想搶回發卡,卻被他輕松閃開。「你到底想怎樣?」
「不怎樣,我來幫你賺一百萬。電腦借用一下。」
不等我答話,他居然反客為主坐上我的位子,十根手指在鍵盤上「劈里啪啦」敲個不停。我盯著屏幕上不斷變化的數字和曲線,卻沒能跟上他的速度。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他突然往皮椅里一靠,拉起我的手腕就往懷里帶。
也是我大意了,一個重心不穩倒在他身上。
「奎森的股票我以你的名義買進一百粒,每股兩塊八,一共二十八萬。」
我坐在他腿上發怔,過了好久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瘋了,我哪來這麼多錢?」
「我借你。」他像談論天氣一樣輕松。「你可以等股價飆升到每股十三塊的時候連本帶利還給我。」
「你真的瘋了……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在十二天內……」
正說到一半,辦公室的門突然大開,眨眼功夫狹窄的空間里就塞滿了人。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人事部經理Charles。
他手持一張照片,扶著眼鏡朝著我看了又看,突然「呀」的叫出來。
「沒錯,是總經理!」
四周頓時涌起一片聲浪。
「是總經理?」「真是總經理?」「什麼時候來的?」「總經理怎麼和業務經理……」
我猛然驚醒,立刻從他腿上跳下倒退兩步,瞪著這個霸佔我皮椅的無賴。
「你是總經理?」
他點點頭。
「這就是你要在香港辦的事?」
他又點點頭。
「你說你只待十二天?」
他微微一笑。「‘12’也可以代表十二個月。」
「你耍我!?」
他仿佛沒听到我的質問,起身示意眾人安靜。「你們都回去吧,十分鍾後各部門經理帶著年度計劃書到我辦公室來。也包括你,曹經理。」
最後那句是沖我來的。
換做三年前,我會立刻辭職走人。可現在不同。三年社會人當下來,我學會了忍,學會了戴著人皮面具,行走江湖。
我又一次推開窗,讓海拔一百二十公尺的空氣冷卻自己。一百二十公尺,和那時的山頂一樣高……
腳步聲漸漸散去,被他攪亂的氣息卻依然影響著我的心跳。
面具可以戴,心跳卻騙不了人,也騙不了自己。
我只知道,這次是真的亂了。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可接下來的日子並沒我想象中那麼糟。
他把總經理辦公室隔成里外兩間,從此一天二十四小時與公司為伴。
三個月一晃就過去。他不但把奎森的名氣打響,更成功推出兩個大型項目,其中包括Peter曾經向他咨詢過的微縮晶片開發計劃。因為這兩個項目的關系,奎森成了這一季的股市熱點。聖誕前夕,收盤價已漲破每股七塊,氣勢如虹。
堡作以外的時間,我根本見不到他。
這當然不是說我想他。
其實見不到正好──不必擔心他假公濟私,更不用怕他死纏爛打;他當他的總經理,我做我的業務;他有他的應酬,我有我的客戶;只要每周一次的業績報告讓人滿意,就不必擔心他找我麻煩……
煩啊……我為什麼要反反復復的想這些?若說我想說服誰的話,恐怕只有一個人──我自己。
十二月二十四日,按照總公司的慣例,只上半天班。
草草解決午餐後,我本打算看幾份文件就走,沒想到工作一旦起了頭就沒完沒了。若不是接到家里催命似的電話,我怕是又要加班了。
正打算離開公司,我發現總經理辦公室還亮著燈,隱約能听到鍵盤的敲擊聲。
堡作狂,時間觀念比我還糟……
我邊搖頭邊把皮包甩上肩,哼著不知名的調子走進電梯間。
電梯從一樓升上來。盯著不斷增加的層數,仿佛有種莫名的力量從四周擠壓過來,漸漸壓出我肺中所有的氧氣。
電梯門打開的同時,我重重跺了一下腳,轉身沖回公司。
「趙文卿,你該下班了!」我一腳踢開總經理辦公室的大門。
盡避我滿嘴火藥味,桌後那位卻像沒听到似的,頭也不抬一下。
「我媽煲了湯,叫我務必請‘小趙’回家。听到沒有?是‘務必’!」
電腦後終於探出一顆頭,久違的大眾臉朝我笑了笑。「今天是平安夜。你們一家團聚,叫我一個外人做什麼?」
「你也知道今晚是平安夜?」我緩緩繞到桌後,一坐在桌案上。「我爸媽都是信佛的,叫你回家喝湯和平安夜沒什麼關系。其實他們請過你很多次,我見你忙,都替你推了,反正我媽的手藝也好不到哪兒去。」
「今天為什麼不替我推了?」
「每逢佳節倍思親,我只想在平安夜施舍愛心給一個舉目無親的人。」
他擰著眉心思索了一會兒,突然問道︰「我有那麼可憐麼?」
瞧他一臉嚴肅的樣子,我險些沒把笑聲忍住,幸好手機鈴聲在這時插入我們的談話。我當著他的面按下接听鍵。
「喂?媽──你能不能不要每五分鍾催一次……」
手機突然被他一把搶去。
「伯母,我是小趙……對,我們在一起……我們可不可以晚點兒回去喝湯?好的,謝謝伯母。」
我忙將電話奪回。
「媽你別听他瞎說!喂喂?」
「已經掛了。」他唇邊勾起得逞的笑,卻又無辜得像個孩子,叫我想怒也怒不起來。
「你想怎樣?」我直接問他。
他一聳肩。「我這麼可憐,你當然要多施舍些愛心給我。」
「你是不是想要聖誕禮物?」
「你說呢?現在公司里只有我們兩個……」
「更方便的是,辦公室隔壁就有張床?你要的聖誕禮物就是這個?」
「當然不是。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男人啊!」我誠實的說。「三個月沒踫女人,你想要也是正常的。」
「你啊……叫我說你什麼才好?」他伸手拉開抽屜,里面平躺著一瓶香檳和兩只水晶杯。「這就是我微不足道的請求。」
我抬起頭,淡淡的笑了。「原來你早有準備……好,我給你兩個小時。」
「只有兩個小時?」
「別忘了我們要回家喝湯。」
「那我們還不抓緊時間?」他把酒杯塞進西裝口袋,一手抓著酒瓶,拉起我就向外沖,一路沖上三十五樓。推開通往天台的鐵門,他將我拉出門外,我踉蹌了一下才站穩腳步。看著眼前的一切,我像尊雕像似的呆住了。
天上繁星,人間燈火,織出一片流光異彩,籠罩著香港這個沸騰的不夜城……生平頭一次,我覺得自己如此接近宇宙,卻又如此遠離世間的一切。
一陣夜風吹過,我微微打了個冷顫。
他很自然的擁住我。「你在熱帶生活慣了,不適應香港的氣候。以後天氣越來越冷,出門多穿件衣服。」
我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低聲問道︰「難道你不是?」
「不是什麼?」
「你和我一樣,也是習慣在熱帶生活的人。」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的聲音被夜風吹散,飄向很遠的地方。「我給你講個故事?」
「好啊,你說。」
「很久以前,有個小男孩。他並不知道自己具體住在哪里,只知道那個地方冬天雖然不下雪,卻也挺冷的。五歲那年,小男孩遇到一對中年夫婦。沒過幾天,他們帶著小男孩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他們告訴小男孩,以後要改口叫爸爸媽媽,這個四季如夏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小男孩知道自己被收養了,於是他很努力的學習,努力完成爸爸和媽媽為他定好的每一個計劃。過了三個月,媽媽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爸爸高興,小男孩也高興。因為他知道,媽媽一直想要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孩子。
「後來,小男孩有了個比自己小六歲的弟弟,也因為弟弟的出現,改變了他在家中的地位。爸爸媽媽把全部的愛給了弟弟,留給小男孩的只有責任。小男孩並不介意,因為他從沒忘記自己的身份,所以……」
「所以他從不和家人一起拍照?」我握住他一只手,和自己的手比大小。掌心相對,我發現他的手並不比我的溫暖多少。「這是你的秘密,為什麼告訴我?」
「當然是為了追你。」
「你就不怕我什麼都知道以後,對你沒興趣了?」
「我始終相信……生活中從不缺少驚喜。」
「只要我們懂得挖掘?」
「我發現我們越聊越投機了。」
「這是個好現象。」
「要不要為這個好現象干一杯?」
我從他手中接過酒瓶,用力搖了兩下後還給他。「當心別讓木塞飛到街上去,會砸死人的。」
他讓我一起握著酒瓶。
「一……二……三!」
「咚」的一聲,木塞飛射出去,撞上天台的鐵門。我突然尖叫起來,因為酒瓶被他舉高,而我又被他圈在懷里,無處可躲,瓶口溢出的香檳泡沫淋了我一頭一臉。
「趙文卿,你這是報復!」我氣得把臉上的泡沫抹在他西裝上。
他也不躲,笑著將酒斟滿,遞過來一杯。「為我們相識七個月,Cheers!」
「算的還真清楚……」我輕輕晃動酒杯,看著琥珀色的液體在星光下閃爍。
「記不記得,我答應過你一件事?」
「幫我賺一百萬?」
「比這更早。」
那就是來香港之前……我驀地一驚。
「你想起來了。」
「我沒想起來。」我垂下頭,有些受不了他的目光。
「TwoWeeksNotice……」
「別說了。」
「你叫我一定要把電影看完,這樣才能一字不漏的講給你听……」
「別說了!」我捂住他的嘴,不讓他的聲音撞進心里。
他的唇本該是溫熱的,眼下卻像火燒一樣燙著我冰涼的手心。手腕被他輕輕拉下,他突然將我緊緊摟進懷里。
「子鵑,相信我……那不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刻,也不會是我們的。」
「你別說了,我不想听……」
「Sandra從Hugh的身邊逃開了,她覺得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可是Hugh找到了她。他挽救了社區,也為Sandra放棄了自己光鮮的生活方式。知道電影最後一幕是什麼嗎?Hugh在Sandra家里走來走去,覺得一切都很新鮮,而Sandra一面指點他,一面打電話訂雙人份套餐──這才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刻。」
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耳邊飄來的每一個字,都化作淚水,流過我胸口最脆弱的地方。
「子鵑,真正的幸福不會停在某一刻。真正的幸福,是相契相知,相伴相隨;是兩個人一同走入生命,長長久久,不離不棄……」
「可我曾經放棄過一次。」
「可我追上你了。」
「你是來救贖我的麼?」
「不,我只是來告訴你──It’snevertoolatetosay,Iloveyou……」
「……Iloveyout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