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卿住的不是什麼高級公寓,而是極為普通的三房組屋。兩間臥室和一個頗為敞亮的客廳,這種二加一的格局我一點兒也不陌生,因為我和阿蘭合租的就是這種……
胸口仿佛又被猛抽一下,我咬著嘴唇把皮包甩進沙發,完成這個習慣性的動酌瘁才又驀地想起這里並非自己的地盤。
「還氣什麼?我已經帶你來了。」趙文卿鎖好門,亦步亦趨的跟在我身後。
我轉身看看他,留意到他一身被雨打濕的衣服。再看看自己,除了肩上的夾克,好像並不是很濕……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他突然問。
「回去?」我把夾克扔給他,站在沒有任何多余擺設的客廳中央。「我暫時沒這個打算。」
「你打算住我這兒?」
「租你一個禮拜客房要多少錢?一百夠不夠?」
「你確定要……」
「我了解市價,若按月租五百來算撐死給你一百二十五。」
氣氛有點兒僵。
他兩臂環胸看進我雙眸,我也昂首挺胸迎著他的目光,直到他發出「嘖」的一聲。
「如果你出一百五我可以讓你包伙。」
「成交。」我拿起皮包轉身走進客房,隔著門板告訴他,「我累了,今晚別來吵我。」
趴在床上,我疲倦至極的閉上眼楮。體內的酒精終於發揮出應有的功效,我很快便沈沈睡去,墮入一個沒有夢的世界……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仍是趴在床上,連姿勢都沒變。陽光從窗口射進屋內,把床單和地板染出明亮的金色。
幾點了?我抬起手腕,集中了一下精神才讀出時間──七點四十五。
還好是禮拜六,不用上班……我打著呵欠坐起來,伸伸胳膊,轉轉脖子,捶捶腰板,最後「撲通」一聲跳下床,走到門邊……
「哇──你嚇人啊!?」我握著把手倒退半步,瞪著門外只穿了休閑褲而上半身打著赤膊的男人……還有他舉起的拳頭。「干嗎?大清早就想打人?」
「原來你已經醒了。」趙文卿笑得十分從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我。「早安,我只是想敲門而已。」
「哦……那你現在不用敲了。」我幾步沖過他身旁,突然有些遲疑。「衛生間在哪兒?」
「廚房隔壁。」
「謝了。」我逃也似的鑽進衛生間,靠著毛玻璃門長長吁了口氣。
說真的,雖然我很清醒,也明白這里不是自己的公寓,但一大早就有穿著如此清涼的男人出現在眼前……沖擊還是很大的。
身後又傳來「扣扣」兩聲。
「牙刷就擱在洗手台上,壁櫥里有干淨的毛巾。」
我伸手擰開水龍頭,讓「嘩嘩」的水聲代替回答。
鏡子里的我,長及肩的頭發只有些微散亂,上下兩件的粉藍色套裝上也沒什麼皺痕──這都要歸功於我良好的睡姿,若是換了阿蘭絕不可能如此……
哢!為什麼又想起那個傻丫頭?就算她再不懂得照顧自己……也已經不關我的事了。自有人會把她照顧得好好的……十年來照顧兩個人的習慣一下子變成只需打理自己……我看著鏡子,看著鏡子里一身精明干練仿佛從未嘗過失敗的都會女郎,自嘲般的笑在唇角蔓開。
算了,光替自己操心的日子也不錯。梳洗後吃點兒東西,再上街買些必需品,回來洗個澡,看財經新聞……我邊刷牙邊計劃,很快將時間排到晚上十點──看新聞,做健身操,洗澡,睡覺。而這些計劃內,並沒有打電話回公寓報平安。因為我不想,也沒這個必要。
走出衛生間,我第一眼看到廚房餐桌上飄著熱氣的咖啡,第二眼看到流理台前背對我的趙文卿。他听到動靜,轉身把一盤吐司擱在桌上。
「趁熱吃。」扔下這三個字,他又轉過身去。
我拉開椅子坐下,拿起一片吐司聞了聞。
「我只吃全麥的。」
「這個就是。」他頭也不回的說。
「你在做什麼?」我有些好奇,把頭探了探卻什麼也看不到。
「做便當。」
「誰的?」
「我們的。」
「我們?」我愣住。「你是不是搞錯了?」
「沒搞錯,是你同意和我包夥。」他突然回頭沖我笑了笑。「我對包夥的定義就是這樣。」
「什麼這樣?」
「我吃什麼你就吃什麼。」他轉身坐下,將一個保鮮盒擺在我們中間。
這是……吐司全餐?開什麼玩笑!?
「別告訴我你想去野餐……不,我只是隨便說說!Ohno……」
他居然點頭……我端起咖啡一飲而盡,把一片吐司塞盡嘴里大嚼特嚼。突然發覺他正審視般的盯著我。
「看什麼?我吃相很難看嗎?」
他笑著搖了搖頭。「你盡避吃,別客氣。」
「誰跟你客氣?再給我一杯咖啡。」我把空杯子推給他,又拿起一片吐司。
「別急,我們遲點兒出發也沒關系。」
「出發?去哪兒?」
「去野餐。」
「去野餐的是你!」
「是我們。」
「我什麼時候答應過你!?」我氣得差點兒拍桌子。「別再自以為是好不好?我知道怎麼計劃自己的時間,用不著你來替我安排!」
「你計劃好了?」他兩眼一眯,像是在盤算什麼。
雖然那個表情令我有些緊張,口頭上卻不能退縮。
「是的,我已經計劃好了!」
「很詳細?」
「當然!」
「沒有絲毫疏忽?」
「請相信我的專業能力!」
「我相信,但是……」他微微搖頭,發出惋惜的輕嘆。
「還有什麼可‘但是’的!?」
「計劃得過分周全的生活,不會少了驚喜麼?」
我愣在當場,喉嚨像被魚骨卡住似的,一句話也答不出。
計劃得過分周全的生活……不會少了驚喜麼?
通往山頂的路不只一條,此刻踩在我腳下的正是「最偏僻、最陡峭、最具挑戰性」的Rockath──其實這都是為了游客的安全而夸大其詞。
所謂RockPath,真正的峭壁充其量不過十米,其余大部分都是被落葉覆蓋的土徑,不但不難走,而且曬不到太陽──趙大顧問如是說。
「我很高興你最後改變心意。」
「因為有人幫你背行李?」我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將登山包調整到比較舒服的位置。「真是,爬個山也這麼麻煩……」
他不在意我的抱怨,反而「呵呵」笑了。
「我的T恤和長褲還好穿吧?」
見他停下,我低頭看看卷了兩折的褲腳和長過大腿的T恤下擺……
「還成……就是有點兒太肥了,還好現在流行HipHop……」
他忍住笑,又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突然用挺認真的語氣說︰「我倒覺得,跟那些套裝比起來,這身打扮更適合你。」
「你是在諷刺我嗎?」我撇撇嘴繼續朝前走。轉個彎,那堵傳說中的峭壁像突然從眼前冒出來似的。我仰起頭,沿著前人留下的攀緣痕跡看向最高處。
「怕不怕?」身後飛來一把聲音。
真是笑話……「不過十米罷了,有什麼好怕的?」
「過了這一段,今後就是一馬平川。」
我突然覺得這句話有弦外之音,還沒來得及追問,他已經手腳並用攀上最近的一塊岩石,動作十分熟練。
「你很專業嘛!別告訴我你常來……」
「我給登山愛好者俱樂部當過顧問,也是榮譽會員。」
「就是說我可以信得過你了?」我伸伸胳膊,跟著他踩過的位置向上攀。
爬到一多半的時候,我開始喘了。直上直下的十米遠比在馬路上走十米難得多,每攀一寸都需要力氣。抬高視線,我發現他已攀上岩頂,正低頭看著我。含笑的目光,像是傳達了某種訊息。
「喂,你……」
「要幫忙嗎?」他截斷我的話頭,卻沒有把手伸出來。
「這種程度……還難不倒我……」我邊爬邊回答,斷斷續續的聲音听上去有些狼狽,也有點兒咬牙切齒的味道。
攀住最後的石縫,我用力撐了幾次都不成功,只覺得肩上的背包像裝了鉛球一樣重。
「我拉你上來。」一只大手遞到我頭頂上方。
我一動不動的盯著那只手。「怎麼?突然大發慈悲,肯幫我了?」
「我從沒說過不幫你。」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你干什麼!?喂──」
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我已被他猛的拽上岩頂。失去平衡的身體帶著慣性撲倒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
不疼,因為他墊在我下面。
「你……你簡直莫名其妙!」我想爬起來,卻沒能掙開他箍在我腰間的力量。「怦怦」直跳的胸口就這麼不留一絲空隙的貼在他身上……
「你嚇到我了!」我瞪著那雙近在咫尺的眼楮,又一次捕捉到隱藏在瞳孔里的笑意。「你是故意的!?」
「沒錯。」
「你──」
「我是故意的,但不是為了看你出洋相。」他輕輕撥開我垂到他臉上的發絲。「該幫的時候幫,不該幫的時候不幫──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沒想到你會這麼輕。估錯了力道,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還扯著我不放?!
「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喊了!」
「你想喊什麼?」
「救命,非禮,……隨你挑一個。」
「那我挑非禮好了。」
唇上突然被啄去一吻。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做,一時連罵人的話都想不到。可他卻沒事似的把玩起我的發稍。
「我非禮完了,你不喊麼?」他的眼神似笑非笑,接著恍然般的「哦──」了一聲。「你不高興我選非禮?沒關系,我還可以選別的……」
說著,腰上那只手不規矩的動起來……
「混蛋!」我閃電般出手,賞他一記漂亮的下勾拳,正中下巴。
妨礙我行動的力量瞬間消失,我慌忙爬起來倒退兩步。
天殺的,居然讓他偷襲成功了!?如果這就是他所謂的「驚喜」,那我寧可按部就班的活下去。
「你還想躺多久?裝死也得有個限度!」我遠遠瞪他一眼,忍下沖過去再賞他兩拳的沖動。
「如果裝死,我會把眼楮閉上。」他沖我一招手。「過來扶我一把。」
「你白痴啊?叫我過去我就過去!?」
「我腳扭傷了。」
「我才不上當!」
「剛才跌倒的時候。」
「騙人!」
「你可以檢查看看。」
「檢查就檢查!」
我認定他在誆我,幾步走過去將他的褲腿扯高……
「傷在哪兒啊?大騙子!」我瞪著他完好無損的腳踝。
「你搞錯邊了,傷的是左腳。」
「你還想裝到什麼時……」我驀地噤聲,出現在褲腿下的……如果他不是把面包塞進襪子里,那就是真的扭傷了。
「我沒騙你吧?」他居然還是一臉不痛不癢,仿佛在討論別人的事。
這家夥腦子有問題!我用麼指壓住腫大的部位悄悄用力,立刻換來他的呲牙咧嘴。
「這才是傷患該有的表情。」我白他一眼,從背包里找出紅花油和繃帶,都是他出發前就備好的,我不禁有些佩服他的先見之明。
「你學過急救?」
「沒有。」我老實告訴他。「但基本常識還懂,不會讓你傷勢加重的。」
我幫他月兌掉鞋襪,將藥油倒在傷處上再用手掌抹開。耳邊一聲沈重的鼻音令我的動作有剎那停頓。
雖然我知道自己沒用多少力氣,但對於腫成這樣的腳來說,我想他一定他很疼……自作自受,活該。
「該纏繃帶了。」我抬頭看他一眼,發現他剛才忍痛的表情已不知被藏到何處。真是個死要面子的家夥……
幾分鍾後,我手托下巴看著綁好的繃帶──那是個十分完美的蝴蝶結,大約兩寸長,用來包禮物是再合適不過了,可擺在腳踝的位置……實在有些可笑。
「我可以確定……你沒學過包扎。」
他邊說邊試著起身,我下意識伸手攙扶,沒想到他一半的重量就這麼順勢靠了過來。
「你現在倒有傷患的自覺……」我認命的充當起拐杖的角色,抬頭瞧了瞧前方望不到頭的山路。「顧問先生,請問距離最近的下山路還有多遠?」
「不就在我們身後麼?」他指了指我們剛剛攀上的峭壁。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我不想繞圈子,也不打算在這種情形下吵架。
「我們腳下只有一條路。」他伸手攬過我這根拐杖,深一腳淺一腳的朝前走。雖然我很不習慣這種前進方式,但又不能推開一個受傷的人……
「走到頭就是山頂?」我有些吃力的問。
「沒錯。」
「真的沒有捷徑下山?」
「為什麼要下山?」他笑起來。「都已經到了這里,不去山頂會有遺憾的。」
「可是你的腳……」
「謝謝你的關心。」
「這……這沒什麼……」
我突然沒來由的拘謹起來。
山路還是原來的山路,落葉踩在腳下的「沙沙」聲也沒變。和先前不同的,除了肩上的重量,就是那始終不曾恢復正常的心跳。不曉得他會不會發現……
回想起來,我居然答應他一同來山上野餐……為什麼?就因為那句「生活里的驚喜」?因為我無法理直氣壯的反駁他?因為我篤信多年的原則在這個謎樣的男人面前變得不堪一擊?因為這場無形的較量中……輸的是我?
我輸了麼?還沒有吧?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東西讓我真正「驚喜」的(「驚嚇」不算)。
「到了。」
「嗯?」我驀地回神。
「別看我,看前面。」
順著他指的方向,視野豁然開朗,一大片草坪出現在山路盡頭,直鋪到碧藍的天際。
很美……真的很美……
來到草坪盡頭,不必低頭也可以俯瞰腳下的都市。那是種君臨天下的感覺……仿佛只要伸出雙臂,就能將整個世界納入懷抱……
「有沒有試過在這里大叫?」
「沒有,但我現在想試試看。」我深深吸入一口有著陽光味道的空氣……「喂──我要賺到一百萬──總有一天──我會賺到一百萬的──我一定會的──一百萬──你等著我──」
「我還是頭一次听到有人喊‘一百萬’的。」他笑著拍拍我的肩。「祝你夢想成真。」
「謝謝。」我扭頭看他,撞上他的視線。「這次……是我輸了……」
山風吹起我的劉海,也蓋過了我的聲音。
「你說什麼?」
「沒什麼。」同樣的話,沒有說兩次的必要。
「坐下吧?」他聳聳肩將報紙鋪在草地上,拉著我一並坐下。「餓不餓?」
我一面點頭,一面把手伸到他眼前──
「吐司,要全麥的。」
「石頭、剪刀、布──我贏了!」
「你非要用這種方法決定誰先洗澡麼?」趙文卿兩腿伸直坐在沙發上,似笑非笑的瞧著我。
我拎起新買的浴袍,哼著歌走進浴室,趁拉門合攏前拋出一句──
「你不是說,生活應該多些驚喜嗎?」
舒舒服服的躺在浴白里,我悄悄想象他啞口無言的模樣……忍不住的笑聲飄進空氣,和水面的白霧融為一體,漸漸充斥了浴室每一個角落。
沐浴露是我喜歡的薄荷香味,洗發精也是。我吹開掬在掌心的泡沫,看著它們飛起……落下……折射出不一樣的光彩……
泡澡是種享受,也是門藝術……阿基米德不就是在泡澡時發現浮力定律的嗎?當然,我沒那麼偉大,充其量不過回顧一下昨天今天,然後天馬行空的想想明天會有什麼事發生──這便是我的習慣──防患於未然。
這是個好習慣──我十幾年來都如此堅信著──因為它讓我處變不驚,應對從容,更幫我得到眾人的認可和老板的器重……
計劃過分周全的生活,不會少了驚喜麼?
記憶緩緩倒流,回溯到我十二歲那年。生日前兩天,我把一張紙條塞進父親大衣口袋,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毛毛熊。也許,屬於驚喜的快樂就是從那時開始遠離我的……
「曹子鵑的人生規劃」……我一步一腳印的走了十年──升學,畢業,工作,升職,加薪……我學會了玩股票,學會了周旋於客戶之間,學會了一個社會人必備的洞察和精明……存折上的數字故然離一百萬還遠,可增長速度尚且令人滿意。
可是……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麼。
我想,那份缺失的感受,就是驚喜吧?點醒我的人,是他。如果不曾遇見他……
門上突然響起「扣扣」聲。
不等他催促,我搶先喊道︰「馬上就好!再給我五分鍾。」
見毛玻璃上映出個模糊的人形,我忍不住又喊︰「趙文卿,你既然腳上有傷,就老實待著,別亂動!」
伸伸胳膊,我一撐浴白從水中站起。
咦?這是怎麼了?白茫茫的浴室突然在我眼前傾斜……胸口像堵了一團棉花,大腦亦是一片空白……我搖晃著跨出浴白,渾身虛軟的靠著牆壁滑坐在地板上。
瓷磚是冰涼的……我听到「刷──」的一聲,浴室門開了,新鮮空氣涌進肺里,漸漸將我從昏迷邊緣拉回現實。
我的身體……離開地面,被溫而有力的氣息緊緊包圍……隱約還有些汗味兒。可是,這感覺只停留了一會兒,取而代之的是床墊的柔軟和被單的干爽。
靜──
什麼動靜也沒有。
他……為什麼不走?難道要守在床邊等我醒來?那怎麼行!?
我知道自己是熱水泡太久又突然站起來,所以才大腦缺氧而暈倒。徘徊在清醒和昏迷之間的時候,我也清楚是誰抱起我。可我不能太快清醒,因為……暈倒後被看光是一回事,醒著卻是另一回事。
至少,如果現在睜眼看到他,不論他是什麼表情,我都不曉得該如何打招呼。平常心?若無其事的sayhello?抱歉,我還沒悟到那種境界。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躺著不動的關系,我居然有了睡意,緊繃的神經漸漸放松了。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不是很長的夢。
我夢見自己沿著一條筆直的路向前走,四周很黑,卻不是夜晚的黑,因為我看不到星星。黑暗中響起一個空洞的聲音──路的盡頭有一座宮殿,誰能走到那兒,誰就是宮殿的主人。身邊突然多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我看到很多熟面孔──公司同事,生意夥伴,街坊鄰居,以前的同學……還有阿蘭。正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去,走在阿蘭旁邊的人突然拉起她的手。我立刻認出那張臉,是柱哥。他領著阿蘭走出人潮,離開大路,走進一幢不知何時出現的小木屋。燈火點亮的時候,我看到阿蘭幸福的笑。人們一雙雙離去,住進屬於他們的木屋,路上的人越來越少。我拼命的跑,越跑越快,大家都被我甩在身後,不見了。路依然很直,四周依然很黑,我突然覺得寒冷……路的盡頭有一座宮殿,誰能走到那兒,誰就是宮殿的主人……
「對,我是子鵑的朋友……」
誰在說話?
「她很好,過幾天就會回去……」
聲音很熟,也很近,和夢中那把空洞的聲音不同……趙文卿?我頓時清醒大半,悄悄豎起耳朵。
「放心,她只是一時無法調適……好,我會轉告她……再見。」
腳步移向門口,門似乎被輕輕帶上。又等了一會兒,我悄悄睜開眼楮,確定沒人後才裹著被單從床上坐起,四下打量這個陌生的房間。
為什麼他不送我回客房,而是把我搬進他自己房間?我睡了多久?他知不知道我已經醒了?剛才又是給誰打電話?
視線最後落在離床不遠的電腦桌上,電腦旁有一部電話。最後那個問題……想知道答案應該不難。我伸手抓過听筒,輕輕按下「重撥」。
只響了兩下就接通了,我听到一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喂?」
握著听筒的手有些僵硬,我的嘴張了張,終於還是選擇沈默。
「喂……是不是子鵑啊?子鵑是你嗎?你說話好不好……」
我幾乎是用扔的把听筒送回原位。
錯不了,是阿蘭。
為什麼是阿蘭?趙文卿……他背著我聯絡阿蘭,為什麼?他都對阿蘭說了些什麼?讓她來接我?還是……探听我出走的原因?冷靜,冷靜下來……與其在這里瞎猜,倒不如直接問他。
朝門口走了兩步,我突然想到自己現在的模樣,於是轉身走向衣櫃。沒想到會第二次借他的衣服穿……
打開櫃門,我輕輕撇嘴──畢竟是男人的衣櫃,講究實用,不像女人的衣櫃那般五顏六色。除了上下兩排襯衫長褲和外套,領帶和皮帶分門別類掛得整整齊齊,幾雙不同款式的皮鞋擺在底層,右邊有三格抽屜。
拉開第一格抽屜,我微微一愣,有些不自然的將抽屜推回原位。
拉開中間的抽屜,翻了翻,也沒我要找的衣服。
拉開最後一個抽屜……找到了。我立刻蹲,把疊成一摞的T恤一件件抖開。緊身的不行,顏色淺的不行,長度不夠的也不行……我提起抽屜底層僅剩的一件黑色T恤比了比,然後套在身上──下擺長到膝蓋,夠大,就這件了。
正想把亂七八糟的抽屜收拾好,我的目光突然掃到一樣東西,平躺在剛才那疊T恤的位置。
衣櫃里怎麼會有牛皮紙信封?
好奇心驅使下,我拿起信封捏了捏厚度,再翻到正面……這不是韓氏偵探社的信封麼?錯不了,地址和聯系電話都印在上面,和我上回拿到的一樣。
他請韓偵探查什麼呢?又藏得這麼隱秘……我小心翼翼的打開信封,資料抽出一半又塞了回去。
我不能看,因為我不能失去和他對等的立場。與其自己心虛,倒不如不看。
將信封擺回原位,我把剛才抖開的T恤一件件折好,照記憶中的順序疊放在信封上。剛把抽屜推上,房間門突然開了。趙文卿走進來,看到衣櫃前的我微微一愣,跟著露出他一貫的微笑。
「你醒了。」
「我醒了。」我點點頭,注意到他手里的東西,好像……是我的浴袍。一想到自己是如何從浴室來到床上的,我不自覺飄開視線,伸手拉高已經滑到肩頭的大圓領。他立刻注意到我的動作。
「你穿的是……」
「你的T恤,我隨便拿了一件。」看著他走到跟前,腳步沒什麼異狀,我微微皺眉。「你的腳沒事了?」
「換了繃帶,已經好很多了,不用擔心。」他的視線始終沒從我身上移開。
他在介意這件T恤嗎?還是別的……我退後半步,靠著櫃門仰起頭,等他發問。
「你在哪兒找到的,這件T恤?」
丙然……看著他眼神里的變化,我不動聲色的說︰「在抽屜里。」
「你翻過抽屜?那你有沒有看到什麼?」
「當然有。比如我發現……」我故意頓了頓。「你喜歡穿三角內褲,黑灰兩色偏多,你用的剃須水是英國進口,備用刀片快完了,最好盡快買新的,你的襯衫里幾乎沒有名牌,唯一一件西裝外套是黑色的,婚喪皆宜,還有……」
「可以了。」他哭笑不得的打斷我。「我又不是問你這些……」
「不然還有什麼?看到這些只因為我眼神好,我並沒有挖人隱私的嗜好。」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麼?別總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真是……莫名其妙。」火氣來得突然,我把頭扭向一旁,眼不見為淨。
「生氣了?」他左手撐住癟門,將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一尺以內。「這可不像對救命恩人該有的態度……」
听到「救命恩人」四個字,我不禁挑高眉毛,兩手往懷里一插。
「好啊,謝謝你把我從浴室里搬出來,救命恩人。哦,對了……還要謝謝你替我打電話回家報平安,有你這麼熱心的房東我真榮幸。滿意了嗎?」
我沒錯過他眼底閃過的驚訝,也在那雙眼眸中捕捉到自己的倒影。那絲若有若無的寞落,是他的……還是我的?
「原來你早就醒了……」
我沒作聲,仍是看著他。
「你這種眼神好像在審犯人。」他輕輕搖頭。「你告訴我,這通電話……觸犯哪條法律了?如果你真的听到我說什麼……」
「听沒听到不是關鍵!」我再也抑制不住話中的尖銳,大聲打斷他。「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這麼雞婆?你以為你在幫我嗎?我不回去,自有我不回去的理由,還輪不到你來淌這灘混水!」
「你在逃避。」
「我沒有。」
「你有。」
「你懂什麼!?我討厭你這種一切了然於胸的樣子!你不過是個外人,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你說我是外人?」他唇邊勾起一抹奇怪的笑。
盯著那個逐漸放大的笑容,我突然意識到他的企圖,想躲已經來不及了。
兩片灼熱的唇壓在我微張的口形上,不留一絲空隙。
我從沒承受過這種侵略,更不曾和任何男人有過如此相濡以沫的接觸。我拼命推他,捶打他,想趕走那種可怕的壓迫。唇上的力量減輕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刻意放緩的,引導般的節奏。
我不知道自己何時停止了掙扎。當他的唇輕輕滑開,將一串碎吻印在我腮邊和頸項的時候,我才勉強從腦海的空白中捉回幾分清醒。
「你干什麼?為什麼突然吻我?」我不敢看他,莫名的慌亂還在胸口顫動。
「因為你說我是外人。我只是在提醒你……」他扳過我的頭,一眨不眨的盯著我。「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想想你是怎麼住進這間公寓的。」
「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無所謂,我只希望你好好想一想。也許你有離家出走的理由,可你會不知道,你最好的朋友在為你擔心?你認為你有理由這麼做?」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非知道不可?」我咬著發腫的嘴唇,說出違心的話。
「別咬。」他的麼指輕輕擦過我的唇。「聰明人不會弄傷自己。」
「我是傻瓜還不行嗎!?」我用盡全身力量推開他,逃出這個令我窒息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