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嗎?黃博志低頭看小惠一眼,用眼神詢問。接觸到他的視線,小惠縮了縮肩膀,兩片唇抿作一條直線,一言不發。
顏校長語重心長的聲音一波接一波的飄來,震動著他的耳鼓。
「……我們並不主張盲目升學。小恩的成績要升學是很勉強,所以學校不反對她朝專科發展。有了一技之長,才能在社會上生存,也算是響應教育部提倡的因材施教。可小惠不同,以她的成績,考進一流高中是綽綽有余,學校不希望她過度沉迷于某些奇怪的愛好而誤了前程……」
奇怪的愛好?誤了前程?他發現自己不喜歡這樣的說法,也不喜歡校長那種高高在上、公式化的口吻,非常不喜歡。
「您一直在國外是麼?看來您是不了解情況了。這孩子常常偷用美術教室的材料做些奇奇怪怪的……模型。單單上個月,已經有三個學生被她藏在教室里的‘模型’嚇到,其中一個還因為驚嚇過度而昏倒,不得不送保健室急救……」
想起來了,上回在天橋上听到的尖叫,還有砸破玻璃飛出窗外的東西多半就是……呵,看來他並不孤單,那麼多人都被嚇過……這麼想著,心情又突然好了起來。
「莫先生,希望您能協助校方,好好勸一勸小惠。」
「是,這個一定。」黃博志頻頻點頭,轉身對小惠板起臉,嚴肅的教育道︰「听到了嗎?嚇到同學是不對的,下次要藏好一點兒。」
「噗——」這是小恩笑出來的聲音。
「咳——」這是顏校長被茶水嗆到的聲音。
「莫先生!您不該這樣誤導孩子!」
「誤導?不不不,我一向開明,尊重孩子們自己的選擇,從不過分干預她們的生活,更不會試圖將自己的思維模式套在她們身上。」不知是不是化了妝的關系,他一開口居然停不下來了,仿佛真把自己當成了兩個女孩的監護人。「您是想說我不負責任麼?什麼是責任?規劃一條康莊大道再牽著她們筆直的走?想當初我在她們這個年紀,早從家里出來闖蕩多年。十五歲的確還小,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和模索,但年紀小也可以有主見、有思想。她們自己的人生,為什麼要別人來負責?假如她們已經認定了自己的未來,我又有什麼權力替她們改寫?」
靜——
餅了許久,顏校長除下眼鏡,用一種深深的目光注視著他。
「莫先生,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他被問得一愣。「呃,國語?」
「你是在賭這兩個孩子的未來。你能保證,她們將來不會後悔麼?」
沒了礙事的鏡片,顏校長的目光比剛才更加銳利,簡直像要把他看穿。說不緊張是假的,他突然有些慶幸,完美的人皮面具隱藏了他真實的表情,因而不至于在那兩道壓迫的視線下露出馬腳。
他低頭看看小恩,又看看小惠,發現兩個女孩都在仰頭望著他。尤其是小惠,晶瑩的目光里仿佛多了些從前沒有的東西。
「你將來會後悔麼?」他問小恩。
小恩無謂的聳肩。「怎樣都好,反正我不是讀書的料。」
他又轉向小惠。「那你呢?」
小惠眨著眼反問︰「後悔?什麼是後悔?」
「顏校長,您听到了?」他牽著兩個女孩站起來,深深一鞠躬。「我並非故意和您作對,我也知道您是為了孩子們好,但夢想是多麼珍貴的東西,請您不要扼殺她們的夢想,拜托了。」
兩個女孩做夢也沒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做,怔怔的由他拉著站在兩邊。眼楮睜得大大的,嘴也張得大大的,半晌才反應過來,也學他的樣子彎下腰去。
「……我明白了。」顏校長嘆了口氣,顯得有些無奈。「既然您這麼堅持,我也不勉強。兩個孩子的事,就由她們自己拿主意吧。」
黃博志一歪頭,小惠也正扭過頭來瞧他。
Yeah,勝利!他悄悄朝小惠擠眼楮。
「不可以……」小惠刻意壓低的警告還沒說完,「 啪」一聲宛如崩裂的脆響傳進他的耳朵。隨之而來的是左眼角的奇怪感覺,仿佛什麼東西正在一點點掀開、翻卷、月兌落……
「莫先生,我已經答應你了,請把頭抬起來吧。」
慘……誰來告訴他現在該怎麼辦?
耳畔傳來小惠的低低的聲音︰「我數到三,你拉著小恩往外沖,我殿後。一、二、……」
也只有照她說的做了。黃博志屏氣凝神,一听到「三」,他拉起小恩奪門而出,身後隱約飄來小惠的聲音︰「校長對不起……我表叔偏頭疼發作了,得立刻回家休息……啊,不用去保健室,我表叔認床……」
就這樣,大小三人在午後烈日熱情的烘烤下一路奔出校園,在大門警衛驚詫的眼光里躥上計程車,逃之夭夭。
真是一場災難性的落幕。
在這次鬧劇般的經歷之後,黃博志發現自己被傳染了。就是那種化妝之後鬼上身的特殊能力。除此之外,他還發現了另一件事。和前者相比,這個看似不值一提的小狀況更讓他頭痛。
莫曉惠,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突然對他格外「關心」起來了。
也不是說她從前對他不好。雖然和乖巧溫順還有段距離,可多數時間還是很討人喜歡的,每天中午的雞飯便當也從沒偷工減料。但是,誰能解釋一下,為什麼在他給小恩上課的時候,總有個背後靈在方圓五米的範圍內飄過來又飄過去的呢?
「喂,你在看什麼?」小恩拿筆戳他。
「沒什麼。」他收回視線,重新集中精神。「我們剛才講到……」
「你在看小惠?」
「呃……知不知道你姐怎麼了?」他的注意力又被那個叼著隻果晃來晃去的小影子吸了過去。
「你看不出來嗎?她喜歡上你了。」
「啊?」他傻眼。
「不過我警告你哦,別對小惠有非分之想。她還沒成年。」
「咳,你還不是一樣……」他小聲嘀咕,只當她童言無忌,不必放在心上。
「我不是在開玩笑哦。」小恩將筆桿夾在手指縫里轉來轉去,歪著頭看他。
「好了,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他合上電腦,動手收拾東西。
小惠喜歡他?哈哈哈,讓他大笑三聲。這話題不但可笑、無聊、荒唐,還有些……危險,越早結束越好。
「你們上完課啦?」原本躲在牆角的小惠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
「別嚇人好不好?」黃博志扭頭瞧著那顆從他肩上冒出來的小腦袋,哭笑不得。
「吃隻果?」一雙小手托著隻果湊近。
接?還是不接?他猶豫片刻,然後搖了搖頭。
「那……吃梨?」她變魔術似的,眨眼間托出一顆水梨。
噢,真是不習慣……黃博志站起來,將兩人之間的距離垂直拉開六十公分。呼,感覺安全多了。
「真的不吃嗎?」矮冬瓜左手隻果右手梨,踮起腳尖,鍥而不舍。
他還是搖頭,背起電腦包轉身。
小恩早已閃去一邊,抱著艾莉絲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
再一回身……嚇,動作也太快了吧?
小惠背著背包站在地下室台階上,笑眯眯的望著他。
「走啊,我送你去車站!」
看來不是那麼容易月兌身呢……他微微聳肩,朝她走去。要是有窗戶,他可能會選擇跳窗,可這是地下室。
窄窄的樓梯,不夠兩個人並排站。小惠擋著去路,站在比他高兩級台階的地方,剛好和他平視。
「怎麼不讓我過去?」他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麼。
「你過啊!」她無辜的望著他。
他踏上一級,她也隨著他的步子退上一級。
他再上,她再退。
這是什麼游戲?黃博志笑了出來。到底是十五歲的孩子啊,這麼有活力。自己也是奇怪,居然被小恩一句話弄得緊張兮兮。
「你是太習慣低頭看我了。偶爾換個角度,你會發現我其實有不少優點的!」
「比如?」
「比如……我的眼皮是內雙哦!」
「真的?」他有些好奇,不禁多看兩眼。
「你不覺得這個距離很適合接吻嗎?」
蝦米?他在警覺的同時脖子驀地朝後縮,險險躲過一雙嘟起的紅唇。
「唉,沒親到……」小惠很是扼腕。
這算什麼?偷襲?她從哪兒學來的?
黃博志逼自己板起臉,以一個長者的姿態教訓道︰「沒大沒小!誰教你拿這種事鬧著玩的?」
「你不喜歡鬧著玩?那我們認真來一次。」
「莫曉惠!」他忍下撞牆的沖動,大手一伸頂住她的額頭,硬是從她旁邊擠了過去,對身後「哇哇」的抗議聲充耳不聞。他很想這麼一路沖出去。以他的腿長,一步有她兩步遠,甩掉這顆牛皮糖絕不是問題……如果他有帶傘的話。
什麼時候下的雨啊?也不事先說一聲。
他郁悶的站在屋檐底下,看著雨幕里模糊的行人和車流,還有雨滴在積水上濺起的片片水花。
「 」的腳步聲從身後追來,一雙獻寶的小手高高舉起。
「用我的傘吧!」小惠笑意盈盈。
黃博志接過傘,用傘柄輕輕敲了下那顆戴著銀色假發套的小腦袋。
「有話直說吧,你到底想怎麼樣?別用那種花痴的眼神盯著我,那不像你。」
「太過分了,說人家花痴!」小惠揮著拳頭抗議。「人家崇拜你不可以嗎?」
原來是崇拜啊……黃博志挑挑眉梢。他該覺得榮幸嗎?不知道,但有些暗爽是真的。于是他追問︰「丫頭,你崇拜我什麼?」
小惠兩眼發亮。「你和校長嗆聲的時候帥呆了!」
「咳……小惠,那不叫嗆聲。」有誰嗆聲到最後向對方低頭哈腰的?
「那該叫什麼?」
「叫……據理力爭。」
「拜托,這年頭不流行用成語了。」小惠甩甩頭。「你不覺得嗆聲听起來比較酷嗎?」
他老了……黃博志又一次覺得,橫在他們之間的不是代溝,而是馬里亞納海溝。
「而且,我好高興你替我們說了那些話。」
「哦?哪些?」
「關于夢想。關于我們的人生和未來。這還是我頭一次、頭一次、頭一次這麼感動啊!」小惠一連重復三遍,一遍比一遍念得有力,害他幾乎以為自己當真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了。
夢想,人生,未來……不知為什麼,當他重新回味這幾個名詞的時候,竟覺得有些心虛。是她的聲音太過清澈響亮,還是目光里太多的憧憬和期待,那熱情的光芒竟令他自慚形穢、無所遁形。
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方面,他的確輸給這個十五歲的小丫頭了。
當然,在其它方面,他還是要拿出應有的威嚴來。
「盲目的崇拜只能證明你還小。」他點點她的額頭。「回去吧,不用送我去車站了。」
他撐開傘走進雨中,卻發覺手臂上多了個「重物」。
「不行,我一定要送你!」小惠掛在他胳膊上不肯下來。
「為什麼?」
「因為我和小恩只有這一把傘啊!」
「……那你還借我?」
「因為這樣可以和你一起在雨里散步嘛!」
「……」
「快點快點,再不走雨要停了!」
「……」
當談判告一段落,模糊的雨幕里多了把歪向一邊的紅傘,和一對高矮懸殊的背影,踩著不太一致的節奏朝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