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上十六張太師椅坐了滿滿的人。居間首位雕著麒麟的雲石椅,則高
踞著狄秋荷微顯老態的身軀。瞧她一臉森然沉肅,像是專程來興師問罪的。
這十幾個人,全是狄家的宗親長老,是狄秋荷費盡唇舌,一一給找了來
的。他們面色凝重,神情威嚴,偶爾交頭接耳,不知商議著什麼。
當狄鵬一跨進門檻,所有的人,包括狄秋荷均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
狄鵬冷冷環顧左右,見這陣勢,猶如衙門大堂,等候「審判」和「處決」
他的官差。這應是他姑姑一手導演的戲碼吧?
她為什麼就是不肯罷休?為什麼就是要從中作梗?
「坐吧!」他盡量保持泰然自若。橫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相信他
們能把他怎樣。「坐下來好說話。」
原本高坐在首位上的狄秋荷,瞟下眾人,見大伙兒似乎都在等她開口,
便裝模作樣清咳了兩聲,才慎而重之地說道︰「鵬兒,我已經將你的‘罪行’
全部向老太爺和長老們說了,只要你——」
「我有什麼罪?」狄鵬截去她的話頭,沉聲問。
「你和自己的大嫂發生不軌的戀情,罔顧禮教,傷風敗俗。」
「住口!」狄鵬不得不抬高聲量,制止她這番欲加之罪,反問︰「誰是
我大嫂?」
「呃……」狄秋荷吞吞吐吐,不知該說唐玉婕還是唐采樓?
「不就是唐毅的大千金,那個唐……唐玉婕吧?」九太爺插口道。
九太爺八十八高齡了,白發飄飄,白須冉冉,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唐玉婕既是你的大嫂,就算你是代兄迎娶的,也不可以逾越禮法,紊
常呀。」另一位長老口氣稍加嚴厲地說。
因著狄鵬在江湖上居高不墜的聲望,以及蓋世超凡的武藝絕學,各個長
老們總還是敬他,甚且袒護他幾分。這回若非狄秋荷說破了嘴,硬是扣了他
和唐采樓一頂「紊常」的大帽子,九太爺他們也不可能勞師動眾地跑到
「梨園」來。
「姑姑是責怪我不該心存仁慈,收留已然痴痴傻傻的唐玉婕?」狄鵬虎
視眈眈地逼向狄秋荷。「難道只因為我大哥已死,我就該不顧情理的把她掃
地出門?」
「這……」狄秋荷被他盤詰得啞口無言。是啊,他娶的是唐玉婕而非唐
采樓,認真細究,唐采樓這三個字在狄家壓根兒沒出現過。但問題是,狄鵬
口中的唐家大小姐呢?她從沒見過這號人物,卻說她瘋了,這是怎麼回事?
三年前,狄鵬和莊儀到清河鎮調查狄虹命案真相時,是瞞著狄秋荷進行
的,即使後來內情大白,為了不節外生枝,衍生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只告訴
她唐采樓是被逼著代替她姐姐出嫁,下毒的事亦是遭人誣陷,此外就啥也沒
說,無怪乎狄秋荷乍聞唐玉婕的名字時,會一臉茫然。
「唐玉婕她,她還活著?」怎麼可能?按照江湖規矩,殺人償命,至少
也該給予等同嚴厲的懲罰。狄鵬和他大哥狄虹感情極好,他豈肯如此輕易就
放過唐玉婕?
「沒錯。陰謀害死我大哥的是她的母親,雖然她也難辭其咎,但我和莊
叔商量之後;決定放她一條生路。只沒料到,她卻因為沖擊過大,而成了失
心瘋。
「我不信。」狄秋荷悍然否定了狄鵬的說詞。
「該不會唐玉婕和唐采樓根本就是同一個人,你為了掩飾自己不軌的行
為,才故意捏造的吧?」
狄鵬簡直不敢相信他所听到的,她是他的親姑姑吶!這麼刻意而急切地
羅織他的罪狀,到底所為何來?莫非她還記恨采樓不慎將她推人池中?
「姑姑!」他黑眸里燃著兩瞳烈火。「請小心你的措詞。」
「哼!我說錯了什麼?該小心的是你。今兒為了我們狄家的聲譽,我不
得不抹下老臉,把是非曲,直弄個一清二楚。你自己行為不檢,可怪不得我
不顧情面。」
「你姑姑說的也不無道理,」九太爺說道。
「如果你真的做出有損狄家顏面的——」
「沒有。」狄鵬不讓他把話說擰了。
「九太爺要是不信,可以去查。」。
「你還振振有辭?」狄秋荷早就派人暗中調查過了,那日唐采樓掉人山
谷中並沒有死,盡避她搞不清楚為什麼唐采樓能夠死里逃生,但卻查出了,
狄鵬這陣子不見蹤影,就是跟她廝混一起。不要以為窩在梨園就能夠神不知
鬼不覺,紙是包不住火的,想瞞她可不是那麼容易。
「佷兒問心無愧,當然不必畏畏縮縮。」在他心中眼里,的確視唐玉婕
為長嫂,否則他又何需多事將她帶到梨園來?
「好,那你告訴所有的長老,梨園里住著的那個女人是誰?」她一副成
竹在胸的樣子,真要叫狄鵬氣結。
他重重嘆了一口氣,發現十多雙眼楮都睜得大大地在等他解釋。
「梨園里不僅住著一個女人,是兩個,一個是我長嫂唐玉婕,另一個是
我的妻子唐采樓。」
「你胡說!」狄秋荷大吼。「唐采樓就是你大嫂,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實
話實說?難道非要我去把她給揪出來不可?」
「不勞姑姑費事,我們自己出來即可。」這甜甜柔柔的嗓音來自珠簾後。
眾長老訝然回頭張望時,只見莊儀偕同兩名妙齡女子,款款裊裊走了出
來。舉座無不驚艷。
左邊那個年紀稍輕,約莫十八、九歲,兩彎微蹙攏煙眉,配上一雙瑩燦
美目,行如弱柳,淺淺嬌喘,似乎病得不輕。
右邊那個年紀大些,應有二十出頭,長得也秀麗可人,但眼神舉止卻輕
佻得像個孩童。
「莊儀你——」一見到他,狄秋荷便直覺大事不妙,莊儀這人一向對狄
鵬忠心耿耿,任何人或事,但凡稍稍不利于狄鵬,他都會傾力加以阻攔,這
回他恐怕又是來跟她搗鬼的。
「見過夫人。」莊儀態度恭謹地朝她和眾長老施禮後、謙卑地退到狄鵬
身後,目光仍復雜地瞅著狄秋荷,不留意的話,根本看不出來他神情間痛苦
且微妙的變化。
「采樓,你怎麼出來了?」狄鵬體貼地將她攙至首位,原坐著狄秋荷的
椅子上。這下更把她給惹得火冒三丈,恨不能將她剁成肉泥。
「就是她,她就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唐采樓。」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狄
秋荷竟顧不得長者的形象,口不擇言地叫囂著。
「姑姑!」狄鵬再也按捺不住,聲量跟著提高好幾倍。
「相公不必動怒。」唐采樓氣定神閑地握著他的手。
「你,你剛剛叫我什麼?」狄鵬的眸子里迸出熾熱的火花,他激越地注
視著唐采樓,心緒狂跳不已。
「我是你的妻子,理應稱你為相公,怎麼,不妥?」她一反尋常的冷若
冰霜,巧笑嫣然地沖著狄鵬頷首。
「妥妥妥,沒有比這個更適合的了。」他用全心靈的震撼與她十指交纏,
久久不舍分開。
「夠了沒,你們兩個奸——」警覺失言,狄秋荷撤下嘴角,甩頭坐向一
旁。「九太爺,請你好歹說句話。」
「說什麼呢?」九太爺也給弄糊涂了,眼前站著的,不就是一個唐玉婕、
一個唐采樓嗎?事情清清楚楚,還有啥好說的?
「說她不守婦道,說她丟盡我們狄家的顏面,說……總之不準她繼續賴
在梨園,或凡屬狄家產業的任何地方。如各位不反對,我立刻派人將她送交
官府治罪。」
「嘿!你這個老太婆很壞哦,」唐玉婕一手插腰,一手戳向狄秋荷的鼻
頭。「我妹妹又沒對你怎樣,你干麼一直罵來罵去?」
「放肆!你是什麼東西,敢在這兒跟我大呼小叫。」狄秋荷「啪」地打
掉她的手。但唐玉婕不甘吃癟,馬上就還以顏色,朝她的手掌打過去。「一
人打一下,扯平。」
「你——」狄秋荷火得跳了起來。
「請姑姑不要和我姐姐一般見識,她因為受了刺激,腦子有點不靈光,
勞煩你念在大伯的分上,多寬貸些。」唐采樓慢條斯理地一逕示弱,但凜凜
的星芒卻暗藏許多無言的譴責。
「她……就是你大姐?」不可能,不可能!狄秋荷死也不肯相信。照理
說,唐玉婕使計陷害她,她應該恨之人骨才對,怎麼兩人還親親熱熱,感情
似乎相當好。
「是的。如果你不信,大可派人到清河鎮查,我大姐在地方上相當有名,
隨便問個人就知道。」唐采樓把目光轉向眾長老,等著他們提出任何疑問。
事實上,方才當狄鵬離開寢房後,唐玉婕跟她形容大廳上來者請人的長
相時,她就猜到八九不離十,是狄秋荷來了,于是當莊儀憂心仲仲前來向她
說明原委時,她二話不說,立刻陪著她大姐,一起趕到大廳上,看看狄秋荷
究竟又在耍什麼陰謀。
沒想到,狄秋荷這麼神通廣大,連這兒她都找來了,可見她是多麼急切
地想除她而後快,急切得達狄鵬的面子也不顧,難道她真那麼恨她?
「這……」平空怎會殺出這個程咬金?害她措手不及,可如何是好?
「這不就真相大白了嗎?」九太爺本來還以為是天大地大的事呢,豈知,
竟是狄秋荷一個人在攪風激浪,當即老臉抹下,非常不高興地白了她一眼示
意她適可而止,別做得太過分。
「不,不是的,那日和鵬兒拜堂成親的就是她,她才是虹兒的遺孀。」
這番強辭,卻奪不了理,大伙兒被她的語無倫次,搞得有些惱火。
「既然她和鵬兒拜了堂,理所當然就是他的妻子,你究竟還要扯弄什麼?」
這位長老,老實不客氣地當著眾人的面打了一個大呵欠,明白表示他的不悅。
「不是的,她嫁的人是虹兒,而且——」
「這不就亂了嗎?她也嫁給虹兒,那她大姐呢?我記得你在喜帖上寫得
明明白白,新娘子叫唐玉婕,怎麼虹兒都已經去世那麼久了,你還牽絲攀藤
地夾雜不清?」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我……」狄秋荷還待解釋,但長老們已經沒興趣
听了,紛紛起身,向狄鵬和唐家姐妹告辭。
這是個無頭公案,即使狄秋荷說破了嘴也沒用,因為眾長老,誰也沒見
過當天被逼著和狄鵬拜堂的唐采樓。狄虹慘遭毒害時,她是被狄鵬極秘密地
送往淨水庵,案情真相大白以後,狄鵬又以迎回妻子的姿態,將她帶進虹雲
山莊,這一來一往,全蓄意掩著旁人的耳目進行。
然而,盡避長老們知悉了內情,是否也會如狄秋荷一樣將他兩人的行徑
視為不倫呢?狄鵬替兄娶妻,唐采樓代姐出嫁,都是各有苦衷,身不由己。
名義上嫁娶的是狄虹和唐玉婕,實際共結連理的卻是他倆,究竟該當如何才
是合情合理呢?
狄秋荷見大家都走光了,心里頭七上八下,不曉得怎麼面對狄鵬和唐采
樓。
「沒把我害死,你一定覺得很遺憾吧?」唐采樓一改剛才柔弱的模樣,
眸光變得冷峻而銳利。
「我……」狄秋荷原料定這一著,篤定可以將她順理成章的攆出狄家,
因此才冒著和狄鵬撕破臉的危險,把十六大長老統統請來,沒想到峰回路轉,
反而陷自己于不義。
「我不懂,狄郎畢竟是你的佷兒,你不顧著我也該顧著他,這樣大張旗
鼓地招來宗族長老,是存心教我丟臉,還是讓他好看?」她說起話來有氣無
力,卻句句暗藏利刃,毫不留情地朝她射去。
「你……這是跟長輩說話的態度嗎?」倚老賣老是她目前僅余的唯一武
器。
「你又幾時曾拿我當佷媳看?」她厭惡地浮起嘲弄的消笑。「怎麼形容
你心目中的我呢?眼中釘?肉中刺?」
「鵬兒,你看看她說的,像話嗎?真是沒教——」
「夠了!」狄鵬那凶戾芒刺,令狄秋荷望而生懼。「你走吧,回虹雲山
莊去,從今以後我不希望再在梨園見到你。」
「鵬兒,你怎麼也不了解姑姑的心意呢?我是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這
個小妖女不安好心,她——」
不等她把話講完,狄鵬即大聲叫喚跟著狄秋荷一道前來、守在門外的家
丁。
「送老夫人回去。」
「鵬兒!你究竟要迷戀她到什麼時候?」
「永遠。」他充滿濃情蜜意地睇向唐采樓。
「天地無涯,我對她的愛也永不止息。」
狄秋荷一凜,唐采樓也一凜。
「你,滿口胡言!他是你的大嫂,按理應為虹兒守寡守節,這是……基
本的操守,就像我,我不也活過來了?難道只因為她放蕩、下流就……就——」
狄鵬一個凌厲回眸,將她到了口邊的話硬給逼了回去。
「我想,」他喘著濃濁的氣息,頓了下才沉聲道︰「虹雲山莊或許不適
合你,這樣吧,我替你在平江口另外買住宅院,讓你安度晚年。」
「你的意思是……要把我趕出虹雲山莊?」
「就這麼說定了。我會通知莊叔,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辦妥。」是她先
不義,不能怪他不仁。
「就為了這個女人,你不惜和一手照顧你長大成人的姑姑恩斷義絕?」
狄秋荷瘋狂地叫嚷著。
唉!他受夠了,真的再也受不了她的無理取鬧了。她想怎麼說就隨她去
吧。狄鵬轉身面向唐采樓,低聲問︰「回房去了?」
唐采樓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把縴細的小手交到他掌心,與他並肩步向內
堂。
「慢著,鵬兒,我們話還沒說清楚呢!」
對于狄秋荷的吵嚷,他索性充耳不聞,來個相應不理。橫豎勸不動她,
只好隨她去了。
「鵬兒,你別走!……」
※※※
接連十幾天,梨園顯得異常寧謐,除了蟲鳴鳥叫,就只有唐玉婕偶爾發
出的憨笑聲。
經過妥善的調養,唐采樓的身子已逐漸硬朗。狄鵬信守諾言,這段時間
除早午晚為她運氣療傷外,絕少過去打擾。
這日,是隆冬後一個飄雨的黃昏,她打開紗窗,面對隨風零落的枯枝殘
葉,涌起陣陣愁緒。第一次,她思念起清河鎮的故鄉,和「一翦梅」的徒眾
們。
逃離淨水庵時,她曾經回去探望她娘一次,轉眼又是數百個日子。不知
她老人家現在是否安泰?小四和蓋左使他們好嗎?
狄鵬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沒有去襲擊「一翦梅」,卻又不肯明白告訴她,
他的傷到底是怎麼來的。如果不是心里有鬼,為何要瞞著她?
看來她必須回「一翦梅」一趟,才能弄清所有的事情。可……他肯讓她
走嗎?
這個深愛著她,也逼她必須等同回饋的男人,用澎湃的情感,編織了一
張密密實實的網,將她牢牢禁錮其中,教她進退維谷。
那日,為了氣走狄秋荷,她不得已當著眾人面前稱他夫君,自此他更理
直氣壯地視她為妻,對她百般呵護與疼惜。
唐采樓明白,自己是絕難離開他了,即使理智不肯留下,情感也眷戀不
已。等她回「一翦梅」,證實他所言不虛後,她會心甘情願為他洗手作羹湯;
如若不然,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走得遠遠的,讓他一輩子都找不到。
「有心事?」他悄悄來到身旁,把熱唇貼至她的頸處,汲取她特有的馨
香。
「沒,只是在想……」她倒是先把持不住,急著將頭靠向他,與他狂越
地纏綿。
「想我?」狄鵬或許忍抑過久,有一股激昂的沖動,野烈更勝以往地侵
佔她。
她在錯愕中回神,驚駭于他忽爾興起的掠奪,且喜且懼,終于半推半就
地迎上去。多日的休養調息,令她原本略嫌瘦削的體態豐滿許多,尤其是胸
前的兩座渾圓,結實握在掌心,有著難以言喻的蠱惑。
夕陽乍泄金色霞光,照映上他俊朗如昔的臉龐,她瞥見了那團火熱,與
無限饑饞。霎時,她覺得輾轉承迎與需索繼續的歡愛,變得無限華麗而輝煌。
她已經分不清楚,是他盤據在她身上,還是她依附著他。
「為什麼是我?」她拎起枕邊的手絹,拭去因過于激烈而淋灕的汗水。
她憂悒地盯著他,亟欲知道這個擁有黃金身價的男人,為何舍眾名媛淑
女,而苦苦糾纏她。
二十六歲,正值剛烈血氣,是適合歡愛,也急于歡愛的。但她不懂,不
懂他和她一樣欲壑難填。
狄鵬用一記深長的吮吻作為回答。他又要了她,她這次反應得益發狂野,
修長的雙腿,高高攀上他的腰際,像蛇一樣纏繞著他,隨他翻雲覆雨,共登
太虛。
「因為你總能輕易擄獲我的靈魂,使我身心俱為之瘋狂和悸動。」
「所以你不惜耗費整整三年的時間,浪跡江湖,四處打听我的消息?」
這麼瘋狂的舉動,不是一般人做得出來的,他是存著什麼樣的心態?
「是的。」他拭去她唇邊的汗珠,將她拉到胸口,緊實地嵌人懷中。
「我到淨水庵向師父表達心意後,便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不分晝夜地找。」
「你瘋了。」
「我是瘋了,然而,哪個男人不為你痴狂?」他原有意提「一翦梅」的
徒眾,轉念卻收了口,此時此刻,最不該提的就是那些「無關緊要」的「閑
雜人等」。
「知道嗎,我曾經恨不得殺了你。」人總是那麼矛盾,總在愛恨之間躊
躇。現在她根本無從估算,究竟是愛他多一些,這是恨他多一些?這個人把
她的生命搞得一團混亂,害她屢歷險地,卻企圖用排山倒海的情感,彌補所
有的過失,還要她欣然接受,不覺得過分嗎?
「知道。」陰霾自他眼底漫起。
「你不怕?」
「比起失去你的恐懼,這點威脅算得了什麼?」他一字一句皆情意濃稠。
「即使你姑姑堅決反對也不在乎?」狄秋荷是她心里的另一個陰影。
狄鵬的神色有短暫的怔忡。「她是一個被禮教緊緊壓抑的薄命人。其實
她心中也藏著一個人,只因為不合禮儀,她不僅犧牲了自己的幸福,甚且不
願成全他人的姻緣。」
「噢?」這可真教人意外,沒想到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的狄秋荷也
有柔軟的情愫。
「姑姑幼年奉爺爺之命,許配給高家。後來,對方因兒子罹患惡疾有意
退婚,但姑姑卻堅守三從四德之道,表示願從一而終。沒想到那高家公子狂
暴無理,吃喝嫖賭,最後竟死在花街之上。高家二老于是將她送回虹雲山莊。
自此以後,姑姑便抑郁寡歡,終日不發一語,直到莊叔隨父親從江南歸來。」
「她喜歡的是莊叔?」唉,難怪,她常不經意的看到他二人交換著復雜
的眼神,莫非那是一種情意的傳達?
「沒錯。」
「早在多年以前?」
「將近二十年了吧。」
「莊叔未娶,她又已獨身,為何他們不結為夫妻?」相愛卻不能結合,
簡直是一種折磨。
「因為禮教。」他方才已言明。「姑姑認為守寡是女人應盡的本分。」
為了這張吃人的巨網,自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帶著周身的創傷走上
封建道德的祭壇,化作僵硬的望夫石,化作冰涼的貞節碑,讓婦女身為「人」
的尊嚴與幸福喪失殆盡。
唐采樓憶起昔時袁枚的三妹素文,不也是一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生得相親,死亦無憾。但,倘使所托非人,難道也該連命一並賠上?不
不不!
唐采樓突然好同情狄秋荷,怪不得她會視她如婬婦,將她創立「一翦梅」
的行徑當作是大逆不道,敗壞禮俗的劣跡,必欲除掉她而後快。
「她好可憐。」唐采樓覺得她似乎已經不那麼恨她了。
「那不能作為被原諒的借口。」狄鵬托起她的下巴,眼楮眨也不眨地盯
著那美奐絕倫的容顏。「誰都不準假任何名義傷害你,否則我絕不輕饒。」
這不單單是一句空話,它是充斥著強大殺傷力的警告和恫嚇。
唐采樓不免一陣驚悚。他在暗示什麼嗎?
「我對你真有那麼重要?」
笨問題!今時今日猶發出這樣的疑問,真是傷人吶!
狄鵬心口一下揪疼,疼得他險些勻不過氣來。該拿這反應遲鈍的女人如
何是好?
「交出生命之後,我已經一無所有。」如果這還不算重要,怎樣才算?
生命?
唐采樓一愕,清晰听見他仿佛呼喚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吶喊著她的名
字。
這「生命」沉重若此,她怎承受得起?
「當游魚愛上飛鳥,會是怎樣的結局?」她卑微的身世,實在高攀不上
他呀。
「我會為你縫制一對翅膀,讓你陪我比翼雙飛。」
「狄郎!」她不禁為之動容。
「答應我,永遠不要離開我。」如果可以,他現在就用雙臂當繭,將她
永生永世鎖在懷里。
「我……」她細若蚋蚊的聲音,在他耳畔低低回蕩許久許久,他仍然听
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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