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霞原諒了所有欺悔過她的玉工,卻偏偏不原諒穆懷遠。
「秋兒,你真的不理我?」
那天接受玉工的賠罪道歉後,穆懷遠讓邊關護送她回去,自己則與總管等人繼續完成玉衣的打烊,等完成後,已經很晚,他去廂房看她,可她根本不理他,還不準他踫她。
這可讓他納悶了,今天他為她出了氣,現在卻要忍受她的氣,這是何道理?
「我哪里惹你生氣了?」他蹲在她面前追問,感到驚慌和恐懼。
對一個女人產生如此的恐懼,那是他穆公子前所未有的經歷。
她依舊端正地坐在那里,背脊挺得跟筆桿一樣直,漂亮的小瞼繃得死緊,以致于他擔心只要輕輕一踫,那白皙的臉皮就會瞬間粉碎。
「你再不告訴我為何不理我,我就要抱你土炕了!」他威脅她。
想到他真要那麼做的話,她根本無力反抗時,秋霞開口了。
「你不守信!」
「我怎麼不守信了?」見她終于開了金口,穆懷遠高興的坐在她身前問。
「昨夜我們說好的事,你都沒守住!」
看到他不解的神情,她氣呼呼地提醒他。「你答應過,我們的婚事先不對外人說,可今天你在大殿對所有人說了,你還答應過從今夜起,我住廂房,你睡上房,可現在你來了,還想上炕,你要別人修玉德,那你呢,這是修玉德嗎?」
他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了笑容,而她立刻指責道︰「你還笑?」
他馬上神色一斂。「好吧,我不笑,可你的指責沒道理,第一,我沒有對「外人」說,今天這些人都是我的人,你將來是我的夫人,是他們的女主人,如果我今天不把這話說清楚,以後就別想再說清楚!我不允許任何人蔑視你!」
她僵住了,她確實沒有考慮到這點,如果讓這些人以為她是「蕩婦」的話,那以後就算她與他成親,污名也會跟著她一輩子。
「再說……」他繼續道︰「工匠之間已有暗自爭斗、各拉門派的苗頭,我也是要借此機會敲山震虎,給他們一個警告,玉德不修,難成大器,你是聰明人,該看得出,管理這些玉工不能只是順從、忍讓,得剛柔並濟,軟硬兼施。」
「你說得對。」秋霞承認道︰「我只想到你答應我的事沒做到,又氣你冒險,萬一那些玉工寧死不認錯,你失去他們,必定會影響進度,因此一時忘了要管理這麼多自以為是的玉匠有多難,是我不該生你的氣。」
他笑著抱過她,親親她的臉。「知道我最喜歡你的是什麼嗎?」
她茫然地看著他。
他再親親她的鼻尖,欣喜地說︰「我喜歡你知錯即改,從不矯飾的率真,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覺得你是個真正的玉人,個性像玉石一樣溫潤,聲音像玉石般清揚動听,我想,那時候我就愛上你了。」
「我相信一定是。」她柔情似水的看著他。「不然像你這麼驕傲的人,怎麼會向不愛的人提親?」
「沒錯,你總是比我更能看清我自己。」他抱起她,走到炕前放下。「所以不要怪我留下,我的地方永遠是你在的地方!」
說完,他吻住了她。
這一夜,他們像早已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親密戀人那樣,自然地結合,從容地,在溫柔纏綿中分享著永恆不絕的愛。
春天來了,冰雪已經融化,庭院里處處可見柔女敕的綠色。
秋霞喜歡春天,覺得生命的輪回仿佛都是從這個時刻開始的。
沿著走廊漫步,看著那點點綠色,她的手下意識地撫模著月復部。
這里面,也正孕育著一個已經快兩個月大的生命,這是她剛剛才從一個老女僕那里確定的。
最初的驚慌過去後,她現在滿懷喜悅。
那個老女僕說得對,孩子是神賜的禮物,是生命生生不息的象征。
愛的耕耘,愛的播種,愛的結晶……她想像著,這個凝結了愛的小生命,該是多麼的聰明、漂亮和健康啊。
懷遠知道了會怎麼樣?
一定會欣喜若狂!
想到他,她心里充滿了溫柔的情感。
餅去這兩個月,她在「五仙堂」獲得了尊敬相愛護,她感到幸福而滿足。
表面上她與穆懷遠各自回到了從前的生活模式,她每天在蘭坊琢玉,他則不時出外巡視其他作坊、洽談生意。但實際上,他留在「五仙堂」的時間越來越多,而且不管她如何反對,仍時常夜宿她的炕頭,帶給她無數美妙的驚喜和體驗。
他是一個感情濃烈,保護欲極強的男人,她渴望立刻告訴他這個喜訊,因為她知道,他會很高興,會深愛他們的孩子,如同愛她一樣。
可是她不會這時候去打擾他,這幾天他都在「玉花宮」督工。玉片無論大小都得雕花鏤空,才可串金絲,因此目前那里的活兒最緊。
她按捺著急切的心情,安撫自己,等晚上見到他時再告訴他。
走過穿堂時,她的身子忽然被人從後面抱住,那熟悉的懷抱令她心里一驚。
「懷遠!」她側過臉喊他,一個熾熱的吻落在臉上,她嬌羞地捶打他摟在自己腰上的手。「快放開,被人看到多羞人?」
「看到就看到,怕什麼?」穆懷遠轉過她。「我馬上得走,想多親親你。」
走?她愣了。「你不是才回來沒幾天嗎?干嘛又得走?」
「事情來得突然,我會快去快回。」他回答得很簡略,秋霞明白他的行蹤關乎金絲寶玉,不可對人透露,于是沒多問,任由他牽著手,兩人同往上房走去。
看到邊關提著個包袱站在門口,秋霞問︰「這次邊關也跟你去嗎?」
「不去,他留下照顧你。」
听到他的話,邊關對秋霞笑笑。「冷姑娘別擔心,這次堂主去不了幾天。」
知道他又在打趣她,秋霞紅了臉,她和穆懷遠的事,唯獨瞞不過這個機靈的奴僕。
穆懷遠睨著他。「少廢話,好好保護她,若出了事,我找你算帳!」
「是,奴才明白。」
穆懷遠帶著秋霞進了屋,把門關上。
看到他神情不對,秋霞有點驚訝,雖然每次他們分別都會難分難舍,可那主要是她,他很少這麼感情外露,于是問他︰「你不是趕著要走嗎?什麼事?」
他目光陰郁地看著她,然後將她摟進懷里。「你爹爹的遺體找到了!」
「爹爹?」仿佛頭頂上響了個驚雷,她兩耳轟鳴。
「是的,我剛得快信,他老人家的遺體被拋棄在黑牛山,可能你堂叔想讓野獸替他湮滅罪證,但冰雪凍住了遺體,現在冰雪融化,被你我的朋友古淮南和羅玉蟬發現,現在他們已將遺體送去官府,我在官府備過案,因此可作為證據追查。」
是玉蟬幫了忙!
想到遠離的朋友,她心里充滿懷念和感激。
可想起屈死的爹爹時,她傷心地哭泣道︰「他是個魔鬼,殺害了爹爹,還棄尸荒野!我恨他!」
他因她的痛苦而痛苦,任何言語此刻都顯得那麼無力,他只能緊緊抱著她,不斷親吻她,告訴她,他定會替她討回血債。
想到他還有急事得趕路,秋霞強忍悲憤,擦干眼淚對他說︰「爹爹的遺體找到了,可還得找到證據,證明是那惡賊做的案,否則,他還是會找借口月兌罪。」
「是的,現在不僅我們在找,官府也在找,這個案子一定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到那時,我們一起厚葬你爹爹,讓他老人家入土為安!」
她點點頭,催他快走。
臨走時,穆懷遠關切地說︰「這幾天,我看你臉色不好,不要太累了。」
秋霞這才想起還沒告訴他孩子的事,可是已耽擱了他不少時間,她只好留到下次再說了。,
抽出手,她摟著他的脖子,用力親吻他,對他笑道︰「我很好,你不用擔心,等你回來後,我有事告訴你。」
「什麼事?現在就告訴我吧。」
「不啦,你已經遲了,快走吧,等你回來時,我會好好告訴你!」
他看看無情的日頭,只好依依不舍地跟她道別。
穆懷遠走後第三天,秋霞在蘭坊為玉器畫樣。
「金縷玉衣」除了求奢求貴,更求保精氣不外泄,保尸骨不腐爛。因此在制作玉衣時,每片玉片都必須緊密細致,絲毫不可有遺漏。
她現在正在琢磨的,就是這些細碎的部分。
忽然她眼楮發黑,這幾日常常困擾她的惡心欲嘔之感,再次攫住了她。
想到不能污了美玉,她捂住嘴跑到門外,在屋後牆角下嘔了起來。
可干嘔半天,什麼都沒吐出來,卻渾身虛軟得無法站起。
她伏在牆上,閉目讓那痛苦的感覺慢慢消退。
「你說她在這里,人呢?你敢騙我?」
一個尖銳高亢、傲慢無禮的聲音乍然傳來,她悚然一驚——是方芳!
那個女人來干嘛?她要找誰?她驚悸地想。
「我沒有騙你,冷姑娘每日都在這里,可能臨時有事出去了。」
說話的人是邊關。
那個女人要找的人是她!她震驚而迷惑地想,邊關為什麼要帶那個女人來找她呢?而且,邊關的聲音听起來,好像很害怕那個女人,為什麼?
一個個的問題冒出來,她直覺那個女人的出現,一定與穆懷遠有關,八成是听說了什麼,特來問罪,想到月復中的孩子,她保持冷靜。
「邊關小親親,你想我嗎?」
方芳忽然改變的語氣,讓秋霞大吃一驚,渾身起了不自在的疙瘩。
「想不想嘛?我可想死你啦,來吧,現在沒人……你不是喜歡我嗎?」
「唉,不要恨我薄情,如果你不是奴隸,我早就嫁給你了。」
柔媚得令人骨頭酥軟的聲音飄出窗戶,秋霞仰頭看著那離地過高、無法窺見到里面的窗子,真希望能知道機靈的邊關為何變得如此沉默。
「快告訴我,那盧兒是不是上了穆懷遠的炕?」
「是……」
秋兒腦袋一暈,邊關一——個她視之為朋友的男人,竟然如此沒骨氣!
「懷遠對她好嗎?」
「好……」
「我要殺了她!」方芳暴怒地將放置在案幾上的一排玉器掃落在地。
多少年來,她處心積慮,就是想成為穆懷遠的夫人,她不僅要穆懷遠的身心,還要穆府的財富和地位,要所有人羨慕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可現在,一個卑賤的小盧兒,竟敢跟她爭奪這個她已經謀劃多年的寶座,她豈青善罷甘休?
一陣響聲,秋霞知道那個女人正在毀壞美玉,而她絕不容許任何人破壞穆懷遠心愛的作坊和玉器!
她站起身,匆忙跑進作坊。
「邊關!」當看到兩個緊抱在一起的身影時,她大叫了一聲。
兩人迅速分開,邊關羞愧而慌亂地看著她。
方芳則扭著腰向她走來,她陰冷地說︰「呵呵,看看這裝模作樣的小狐狸精,還真有點堂主夫人的架勢呢!邊關,去把風!」
她忽然改變語氣,對邊關大吼。
「你要干什麼?」邊關壯膽問,卻換來一記響亮的耳光。
「賤奴,除了陪我睡覺,讓我開心外,你沒有資格問任何事!」
那清脆的掌聲和方芳無恥的言語在蘭坊內回響,秋霞震驚得無法動彈,但仍期望得到邊關的幫助,于是大聲說︰「邊關,不要听她的!」
可是邊關佝淒著腰,高大的身軀驟然間變矮了,當他滿臉通紅,用內疚而羞愧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黯然離去時,秋霞覺得他很可憐,也很可悲。
就在她同情那個不知道在做什麼的奴僕時,脖子上忽然一陣冰涼。
她猛然回頭——方芳正對著她冷笑,一條用來固定弓子的鐵線,纏上了她的脖子。
「你想干嘛?」她驚慌地抓住尚未勒緊的鐵線,將它扯離了自己的脖子。
可對方細長的手臂隨即取代鐵線,卡住了她的脖子,並將她拖倒在地。
「賤貨,你真的以為可以取代我的位置嗎?」方芳低吼著,死死勒著她。
秋霞無法呼吸,只能用四肢抵抗,可方芳的力氣很大,她異常凶狠殘暴,她拖著秋霞走過那堆碎玉器,銳利的玉片劃破了秋霞的衣服和肌膚,可她感覺不到痛,她盡全力與勒在頸子上的手臂搏斗,爭取包多的空氣。
忽然,扼住她呼吸的力量消失了,可她尚未來得及喘過氣,被妒火燒昏頭的方芳就抓著她的頭發,把她的頭一次又一次地往牆上撞。
賓燙的液體由額頭流下,月復部的痛感襲擊著她的意識,頭暈目眩中,她不反抗了,只是蜷縮起身子,護著肚子,祈求老天別讓這個瘋狂的女人傷到她的孩子。
但她的不反抗並沒有讓方芳感到滿足,她忽然揪住秋霞的頭發,迫使她抬起頭來,並從身上抽出一把刀,在她面前晃動。
「看看這個!」她冷笑。「為了讓你死個明白,我要你知道,穆懷遠是我的,永遠是我的,你想要男人,就去找這把刀的主人!」
她再將手中的刀晃了晃。「還認得這把刀嗎?」
秋霞當然認得,第一眼看到,她就認出是那把堂叔用來殺死爹爹的瓖玉寶刀!
「冷二呢?這刀你是從哪里得到的?」寶刀在此,說明仇人也在此!她忘了身上的疼痛,甚至忘了月復中的胎兒,仇恨之火在心里燃燒。
方芳冷酷的眼里閃過得意之色,「看來冷二那色鬼沒對我說謊,你果真跟他有一腿。他正在外面等你,是不是很想見他?唉,我可憐的表哥被要慘嶁!」
「滾開!」不顧頭上的傷,她猛地拱身,將方芳推到一邊,然後吃力地站了起來。
「賤婢!這麼急干嘛?你該先感謝我把他帶來!」被她推倒,方芳怒氣沖沖地跳起來,像個潑婦般撲向她,將她撞得跌倒在身後的石鍋上,她猛然吸了口氣,抱著肚子跌坐在地上。
「你竟敢對我動手,來啊!」方芳冷笑著對她舉起明晃晃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