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茵一推開房門就傻眼了。
淡藍碎花的浮雕壁紙,襯以方型紅磚樣式的地板,里面的所有陳設,幾乎和四、五0年代的台灣民宅沒啥兩樣。雪茵輕輕撫模著做工精細講究的成套太師椅、茶幾、雲石屏風、堪稱古色古香的雕花木床,感覺上好像置身在女乃女乃的臥房,既熟悉又驚詫。
瑪俐為什麼會布置像這樣一間完全中國古味的寢室?仔細瞧瞧這些家具,似乎才剛買不久……不對,這一定是她爸爸的主意,她爸爸擔心她想家才故意把這兒裝演成她熟悉喜愛的模樣。
雪茵興奮地躺進那張大得足以擠進三名大漢的梨花床,嗯,棉被也是才漿洗過的,散發著一股清淨的皂粉香,聞起來好舒服。
長途飛行的疲累,在這一倒得到了完全的松弛。雪茵月兌掉鞋襪,解開洋裝的環腰布結,成大字型地趴在軟墊上,腦子嗡嗡嗡地異常紛亂,卻什麼也無法想。
不識相的女佣,竟敢一邊敲門,一邊堂而皇之走進來,雪茵懶懶地眯著眼,臉面仍深埋在柔軟的被褥里。
「放在桌上就好,麻煩你告訴瑪俐阿姨,我不想吃晚飯了。」充分的睡眠之後,她才有精神和她爸爸秉燭夜談。
「不行,在這個家誰都必須出度晚餐,除非重病。」
雪茵大吃一驚,忙從床上跳下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怯生生地望著親自為她送衣服、鞋襪來的瑪俐。
「阿姨?」她是怎麼辦到的?短短個把鐘頭她從哪兒天來這些衣服?
「起來,試穿看看合不合身。」瑪俐不苟言笑的,每一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來,都是凶得令人猛抽涼氣。
「噢。」雪茵尷尬地僵立著。「我……我到浴室去換。」她還沒當著陌生人的面月兌衣服過呢!
「怕什麼?沒人會來偷窺你的。就憑你這‘丙級’身材?」
瑪俐大手一抓,把雪茵拖到跟前,三兩下便扯下她身上的超「ㄙㄨㄥ」洋裝。丟向一旁。
「要先穿哪一件?」她一共替她購置了三套,有黃色、紅色和草綠色,繁復華麗得像參加晚宴的禮服。
「呃……隨便。」只要趕快拿件東西幫她遮「丑」,什麼都無所謂。什麼眼神嘛,好像她發育不夠好很對不起她似的。雪茵羞赧地鼓漲著臉,發誓很久很久都不要跟她說話。
「沒主見。」瑪俐批評人一向單刀直入。「你今年多大?十四?十五?」
「十八,差三個月就滿了。」門縫里瞧人!胖呆呆的有什麼好!她寧願被譏笑成「扁平族」,也不要變成高頭大馬的胖妞。
「嗯?」瑪俐細眉一挑,清楚表達她可惡透頂的想法。「都十八歲了還穿這種內衣?」
「這個……很好啊。」女乃女乃為她做的彈性胸衣,非常舒適耐用,比起市面上賣的,要……要秀氣多了。
「哪里好?」她把鵝黃色的洋裝拎在手里,故意不馬上為雪茵穿上,逼她「袒程」面對自己。
「呃……它……穿起來很……舒服。」哪有人這樣大刺刺的問話。
「把身材擠得變形叫舒服?」
她在審訊死人嗎?
雪茵氣不過,轉身去抬起被她亂丟在地上的洋裝,哼!我就高興穿女乃女乃做的內衣關你什麼事?
「內褲也不行。」
她的驚人發現,再次嚴重打擊雪茵的自尊。
「我就——」
「沒關系,慢慢來,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她趾高氣昂地完全漠視雪茵燒得火旺的怒氣。「轉過來,站好。」
雪茵還待聲張主權,順便提出嚴正抗議時,她手里的洋裝已經裹上她的半個身子,非常理直氣壯地裹住她嬌弱的身軀。
嚇?!這衣服……好美!輕絲布料,綴以柔緞蕾絲,衣服收腰窄身,逼令她羞澀的,不得不勇敢挺出,下擺裁成圓擺,是最時興的款式,袖子卻短而寬,瓖滾著西洋的花邊,映得她半截手臂更為白皙。
瑪俐終于笑了,不是友善的展顏,是因為滿意于自己一手撮弄的「杰作」而洋洋淺笑。
「下去吧,他們一定等得餓壞了。」
她沒給雪茵退縮的機會,一手牽著她,大步往外走。
這房子剛進門時感覺挺大的,怎麼這會兒突然變小了,才幾步已經下到一樓的餐廳——
全員到齊!
八只眼楮各懷鬼胎地一起膘向她。雪茵努力猛喘大氣,才勉強把持住,讓旁人不會從她緊張兮兮的表情中,看穿她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田莊丫頭。
「我先自我介紹。」坐在最末席的男孩,約二十歲上下,笑嘻嘻地伸出右手,「我叫彼得,歡迎成為我們家族的一員。」
「肉麻!」他身邊的男子粗野地壓下他的肩膀,碧幽幽的眼珠子,賊賊地轉呀轉。「你好,我叫丹尼爾,是你的三哥,不過只要你喜歡叫我什麼都可以。
「喲曖,有完沒完啊你,羅哩八唆的。」肯尼翻了個大白眼,回敬丹尼爾的超級肉麻。「老二,換你。」
「我麥克。」
這個麥克老二英俊挺拔,氣宇軒昂,堪稱是他們四兄弟中最為上相的。
雪茵不自覺地多望了他一眼,竟立刻被肯尼逮住。
「千萬別被他的外表騙去,他是標準的冷血動物,尤其是對女人。」
「統統給我閉嘴。」瑪俐在這個家擁有絕對的權威,她一聲令下,大伙便噤若寒蟬。
雪茵望著滿桌的菜肴,竟不知從何「動刀」。
住在宜蘭鄉下時,從沒有人帶她去吃過西餐,女乃女乃更是三令五申嚴格禁止她吃牛肉。這會兒真是糗大了,右手拿刀,左手握叉,然後呢?
「你不餓嗎?」彼得低聲問。
「我……」
窘迫的當下,陡見麥克伸手拿起面包,大口咀嚼。
雪茵大喜,忙學著他使出五爪功。他個這里的面包和台灣的不太一樣,比較硬也比較Q,很有嚼勁,雪茵吃完一個又抓了一個。
「光吃那玩意兒,難怪營養不良。」瑪俐二話不說,一大塊牛排就往她盤里夾。「吃。」
「我女乃女乃說……不可以吃牛肉。」何況它根本沒煮熟。美國人吃東西都這樣野蠻嗎?
「放心,我們不會跟你女乃女乃告密的。」彼得好言安慰她。
「可是……」雪茵光看牛排上血淋淋的樣子就倒足了胃口,哪還吃得下。
「那麼雞腿呢?」肯尼瞧他老娘的臉已經拉得巨長了,急急問道。希望雪茵千萬別觸怒她,害他們跟著倒大楣。
「不是啦,我——」誰大發慈悲送她一雙筷子,她保證感激不盡——
炳,麥克又用手去抓雞腿吃。既然他可以,那她應該也就……
雪茵豁出去了,決定麥克怎麼做她便如法炮制,誰叫他們不盡地主之誼,連雙筷子都沒為她準備。
「麥克,不要做壞榜樣。」這孩子怎麼啦?平常常斯斯文文的一個人,今兒怎麼一反常態,像個野人似的。
「哈!你一定是看到美女,忍不住舉止異常,藉此引起眾人的注意。」丹尼爾壞壞地朝麥克和雪茵擠眉弄眼,吃吃詭笑。
美女?
麥克斜斜月兌向雪茵,暗暗咒為了聲︰濫用形容詞的蠢蛋。
「別理他,三哥就是愛惡作劇。」彼得的笑一逞天真無邪,充滿溫馨。「告訴我,你的英文名字叫什麼?」
「MONICA。」那是高一的英文老師幫她取的。
「很美,很適合你。」彼得坦誠的目光,連酬酢的客套話都能說得自自然然。「你的美語不錯,應該可以直接進人高中就讀。」
「不,我下個禮拜就要回台灣了。」她爸爸病成這樣,她為人子女理當留下來照顧他,不,女乃女乃再三叮嚀,一個星期就必須趕回去,實在教人左右為難。
「什麼!」瑪俐的震怒多過于震驚。「你想撤下你爸爸不管嗎?」
「我……」剛咽進去的一塊面包干澀地便在咽喉,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雪茵胡亂端了一杯飲料倒進嘴里一酒?「咳咳咳!」媽呀,差點沒嗆死她。
「你還好吧?」除了麥克,所有的人均以無限同情的眼光詢問她是否無恙?
「我沒事。」仔細再瞥眼手中的杯子,才知道不過是一杯電影里常見到的粉色佐餐薄酒。真沒出息,小小一杯果汁酒也能把她整得這麼慘。
「陶絲,倒一杯柳橙汁給小姐。」瑪俐快受不了她了。「照我的看法,你應該在美國長住下來。」並且接受她嚴厲的教。
「不行,我再兩個月就要畢業了。」雪茵不確定受不受得了那麼久看不見季仲桓。追根究底,他才是令她歸心似箭的主因。
「你老爸也再過兩個月就要死了。是你的功課重要還是他的命重要?不怕人家說你不孝嗎?」
瑪俐把一大塊蝦肉送進嘴里,憤怒地大嚼大咬,完全不像丈夫重病,即將守寡的婦女。
她一句話把餐桌上的氣氛弄得烏煙瘴氣。
丹尼爾見瞄頭不對,第一個就藉故蹺頭了,緊接著彼得和肯尼也宣稱另有要事溜之大吉,席上只剩下麥克、雪茵、瑪俐各據一隅。
僵凝的氛圍使得褥暑的天候突然籠上一股涼意,卻又窒悶得令人呼吸困難。
「我去看爸爸。」雪茵只想逃離瑪俐的視線,越遠越好。
「不必。你爸爸現在需要休息,尤其不能說大多話,明天我會安排時間讓你們見面。」
開玩笑!我們是父女吶,見個面還得經過你安排?雪茵從沒听過如此荒謬無稽的事情。她立在原地,非常冷郁地梯視著瑪俐。足足有數十秒鐘之久。
「你是不是害怕我爸爸跟我說什麼?」
瑪俐闊嘴囁嚅了下,又緊緊抿住。
不否認即是默認羅!
「有什麼事情是我應該知道的?」雪茵鼓起勇氣挑明地問。
「在這個家,沒有任何事情是你必須知道的。」瑪俐說不到三句話就把「這個家」掛在嘴上,猶如退役的老兵堅守著最後一塊堡壘,禁止他人蝓越擅闖。
她終究設將雪茵當成是自家人,否則不必這樣防著她,雪首悲哀地想著自己的身世,想著十幾年來的遭遇,想著才剛相逢卻即將天人永隔的父親,以及……終至忍抑不住,掩面哭了起來。
「愛哭泣回房里再哭個夠,別站在這兒破壞我的胃口。」她的心比石頭還要硬梆梆的雪茵放下餐巾,頭也不回地沖上二樓,她在樓梯口躊躇了下,決定違抗瑪俐的命令,逕自悄步邁向她爸爸的房間。
好在看護他的女佣下樓吃飯去了,長長的甬道,比之先前還要冷清寂靜許多。
她躡手躡足到達門口,輕輕叩了下門,許久不見回應又叩了兩下,還是靜悄悄的。
好奇心加上不祥的預感驅使雪茵扳動了把,推開房門——
嚇?
「爸爸,爸爸!」她忙不迭沖過去,尖聲狂吼。
「爸爸!」
淒厲的呼喊聲驚動了屋里的每一個人。
麥克是第一個奔上樓的。
「怎麼回事?「爸爸他……」雪茵身軀哆嗦地俯在床沿上,淚如泉涌。
其實不必問,當麥克瞥見床邊那灘滿是腥味的血漬時,已然明白了十之八九他輕巧扳正雪茵她父親的身體,一手按向他頸項間的脈搏,神情凝重地垂下眼瞼。
「怎麼樣?爸爸他……」
「我瞧瞧。」瑪俐接踵而至,手里握著听筒,熟練地檢查他的眼球、心跳。
就在大伙慌亂成一團的節骨眼,雪茵赫然發現,她爸爸手心似乎握著什麼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瞞過家人的耳目,將那張字條偷偷取下,緊握在手里。
直覺告訴她,她爸爸一定有話要對地說。若非瑪俐一直蓄意阻撓,他大可以不必用寫的。天知道,他是耗了多大的力氣才找到紙筆,寫好這張字條。
深沉的悲痛中,雪茵燃起一股強烈的怨恨,直沖瑪俐而來。這女人根本不關心她爸爸,還好意思在那里惺惺作態。
「你還不趕快把他送到醫院,或是請個醫生過來嗎?」她孤立無援地對瑪俐嘶吼。
「我就是醫生。」瑪俐紅著眼,眉頭皺成一個小山丘。「現在送到醫院已經太遲了,他走了。雖然提早了兩個月,但未嘗不是好事。
什麼話?雪茵真想敲爛她的腦袋,死了丈夫,她居然還說是好事。
簡直冷酷無情!
「我不管,我要送他去醫院,」雪茵無助地嚎啕大哭。「你這個壞心腸的女人,你把爸爸賠給我,賠給我!」
極度傷懷之際,不知從何處伸來一條手臂,將她溫柔地攬進懷里。
「堅強點,這里沒有一個人會比你好過,勇敢的接受事實,才能幫自己度過困境。」
雪茵愕然抬頭,適巧迎上麥克深送炯亮的眼。他的話如醒酬灌頂,澆醒了她惶惑茫然的理智。
★★★
噩耗傳回台灣,原已寒風飄搖的鄉下老家,這下更是愁雲慘霧。
雪茵的女乃女乃禁不住喪子之痛,幾次進出醫院,眼看時日也已無多。
趁著還有一口氣在,她倉淬將大女兒從台北叫回,仔理交代身後事,希望哪天兩眼一瞪,可以走得無牽無掛。
然而,幸運的是,她不但沒到天堂和兒子會面,身子反而逐漸硬朗,又開始有力氣和媳婦吵架斗嘴了。
她們每次爭執的源頭都是雪茵,女乃女乃怪她太刻薄,才讓雪茵怕得不敢回來;她則抱怨雪茵吃她的、用她的、住她的,卻不懂感恩,拍拍便一走了之。
除了她婆媳之外,村子里尚有一位心系雪茵的人,那就是季仲桓。
從她赴美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到籃球場練球了,連全省斑中聯賽也自動棄權。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突然變得沉默寡言,獨來獨往,而且用功得不近情理。
昨天,輾轉經同學口中得知雪茵因父親重病餅世,不得不滯留美國一段時間時,他竟激動地跑到她家,向女乃女乃當面求證。
「那……她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說是後天,飛機早上十點會到中正機場,回到這里大概也要中午以後了。」
女乃女乃邊說邊打量他,魚尾紋密布的眼,不經意地加深了許多。
「這樣啊,那,謝謝您了、」季仲桓仿佛比中了頭彩還要興奮,一路吹著口哨,把單車騎得飛快。
炳!他終于要見到她了。
這個狠心的小女人,等她回來之後,他非逼問她那枚白金戒指到底是怎麼回事?
「季仲桓,」同班同學陳自強在大街的對面喊他。
「宜農的女生邀我們禮拜天一起到武姥坑郊游,去不去?」
「沒興趣。」這陣子除了念書,他幾乎不參加任何社團或聯誼活動,甚至連楚倩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陳自強望著他踐得二五八萬的態度,滿肚子不爽。
「尸什麼尸?「他何止尸,還是超畸型的怪胎。」旁邊的同學譏笑地︰「但你就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
美國舊金山。
雪茵大清早即收拾妥當,將瑪俐和肯尼送給她跟女乃女乃的大包禮物搬到客房,等候自告奮勇答應載她到機場的丹尼爾。
班機時刻是十點正,現在已經九點一刻了,還不見他的人影,真是急死人。
「渾小子,我送你去。」瑪俐月兌掉圍裙,上樓拿了轎車鑰匙,又氣呼呼地沖回客房。
「不用了,我搭計程車好了。」雪茵對她余怒未消,原先還堅持不肯接受她饋贈的禮物,要不是肯尼和彼得好說歹說,她只怕至今仍不願跟她說話。
尤其在看過她爸爸留下的字條後,她更是對瑪俐充滿疑懼。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來不及了,從這兒走到街上再——混帳東西,你總算給我回來了。」她話鋒一轉,立刻把矛頭對準甫進門的丹尼爾。
「對不起,別生氣嘛,公司忙得一塌糊涂,根本分不開身。」丹尼爾身後還跟著一名看似東歐來的男子。
「那你還答應送雪茵去機場?」
「事出突然,誰料得到嘛——」丹尼爾示意那男子幫忙把行李搬上車。「我讓李察送她去總成了吧?「他?」雪茵膽怯地超趨不前╴「他是我公司的同事,人很好,你放心,他保證會平平安安的把你送到機場,OK?」丹尼爾仿佛在打暗號一樣,朝李察眨眨眼。
雪茵想出言拒絕,但話到了回邊又吞回去,除非她要和瑪俐在車內度過尷尬乏味的半個小時,否則她便只得乖乖接受。
「記住,」瑪俐陡地牽著她的手,「高中畢業就必須馬上回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宣布。」
雪茵表面上乖巧地點點頭,內心無比篤定的告訴自己,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個沒有絲毫歸屬感的家了。
車子滑出偌大的前院,她的心也跟著五味雜陳。
她和李察初次見面,沒啥好聊的。途中她又不自覺地掏出那張爸爸給她的「遺書」︰
雪茵,務必放棄所有財產的繼承。
案字
為什麼?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整整半個多月,雪茵始終弄不懂,為何她爸爸要拚著最後的力氣,寫這樣一張字條給她?
按照瑪俐他們的生活來判斷,她爸爸勢必留了一大筆錢財,才足以讓讓他們如此不知節度地揮霍。既然是她爸爸名下的財產,她又不是他唯一的女兒,為何不讓她擁有繼承權?
雪茵對財富不止看得極淡,還根本沒啥概念可言。
如果她父親不多此舉,她只怕永遠也不會想到去和肯尼他們爭著分家產。
然,既已提起了,便不免引起她的疑慮。她可以不要分毫,卻無論如何要弄懂,其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思及至此,突然百感父集,嘆!拿了吧,還會不會到美國來都不曉得呢,怎麼去查?可,就此默然接受,又覺得心有未甘……
由車窗外望去,高聳入雲的市區只有一種顏色,茫茫的灰蒙,一如她如何也理不清的心緒,層層疊疊糾集一起。
李察將車子開得驚人的飛快,一路上他們沒有交談一句話,他似乎看出雪茵心情不好,很識趣地閉上嘴巴,認真完成任務地向丹尼爾交差。
九點四十五,總算抵達機場。
「你先在這兒等一下,我去幫你CHECKIN。」李察親切地說。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辦。」雪茵托運好行李,兀自拿著裝有機票、護照的皮包走往櫃台。
這時候從右側擠過一群十一、二歲的小孩,其中一名男孩以狡黠的眼神向她獰笑。
雪茵不疑有詐,略略閃到一邊,沒想到他們突然蜂擁而上,將她撞倒,然後又一哄向散。
受到驚嚇的她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直到李察奔過來將她扶起時,才駭然驚覺她的皮包個見了。
「他們搶走了我的皮包,那群小孩子搶走了我的皮包。」她的臉慘白得像張紙,了無血色。
「里頭有很多錢嗎?」李察也跟著張惶無措。
「不是錢的問題,是我的護照和機票,完了,我回不去了。」雪茵控制不住情緒,失聲痛哭。
「先別難過,我們到櫃台報警,然後打電話給丹尼爾,補辦一份護照頂多個把星期,至于機票怕必須另訂了。但……也不必難過成這樣。」這會兒李察又表現得出奇鎮定,濃濃的東歐口音也逐漸字正腔圓起來。雪‘望著他,若有所思地。「借我十塊錢可以嗎?」
「當然。」李察大方地給她二十元。
拭去臉頰上的淚珠,雪茵踉蹌挨到櫃台,報了警之後,便急急打電話回台灣,可惜女乃女乃不在,接電話的是嬸嬸,她听到她的聲音只冷哼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雪茵作夢也沒想到,今日這場意外居然迫使她滯留美國整整八年之久。
★★★
宜蘭的盛暑午後是一天當中最美的時候,斜陽向晚的黃昏尤其撩人,此時的夕陽仿佛一壺葡萄美酒,沿著兩邊天際緩緩傾注,逐次逐次以最優雅款擺的姿態,染紅半面蒼穹。
季仲桓站在火車站外很久很久了,直到所有的余暉從他身上全數撤退,暮色一層一層謾卷雲涌,他仍舊無知無覺。
在光線微弱到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車站里點上燦亮的日光燈,他才意識到她今天也許不會回來了。
恍然舉目四處環顧,車站里的旅客已寥寥無幾,十點十分,真的已經很晚了。從中正機場回宜蘭,即使搭平快車也早該到達。她該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吧?
頹然騎上機車,滂沱大雨竟毫無預警地拍打下來,他沒有避雨的打算,木著臉,機械地發動引擎,往鄉間小路風馳電掣。
她在美國過得好嗎?
才短短十幾天沒見,他竟要命的思念著她。這種感覺像蜂蜜里加了胡椒粉,很嗆、很難入喉,卻怎麼也忘不了。
他原已激越的心思陷入了更加躁動的混亂之中,久久難以平息。他要去向她女乃女乃要她在美國的電話,他要親自問她到底要不要回來?什麼時候?
機車穿過竹林,忽然一部救護車呼嘯著迎面駛來。
季仲桓忙按住煞車,瞪大眼楮,昏黃的車內,隱約看見雪茵叔叔垂頭喪氣的臉。
會是誰呢?
他不敢攔車追問,只好猛催油門,趕往邵家。
此刻,莫名地,他對雪茵的思念忽爾排山倒海,難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