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完在「福祿園」工坊里忙著監督工人們干活,幾個做事比較粗心的工人在搬運貨物時,將紙錢灑了一地,他連忙出聲斥責,伸出的蓮花指始終沒有放下過。
「喂喂喂,小心點,這些貨可是要運到分店的,千萬不能弄濕了。不是叫你小心點嗎,大男人搬個東西像娘們一樣手腳無力……看什麼看,你們全往我這兒瞧是什麼意思?」
他踮起腳尖跳著,輕盈地閃過地上的殘局,之後又連忙出聲叫囂。
頓時,只要听得到他罵人的工人們全因為他最後一句話而停下手上的工作,呆愣地望著他,原本因為趕工而熱鬧非凡的工坊,剎那間鴉雀無聲。
「發生什麼事?」雷貳與幾名家僕走進工坊,立刻听見俞完的訓斥聲。
他的聲音又輕又柔,像醇厚的美酒般令人感到舒暢,卻也像酒般柔中帶勁,語調雖然輕柔,卻讓人不得不對他感到敬畏。
雷貳的視線被散落一地的紙錢吸引,黃色的紙錢有不少已經髒了,一旁一大缸的朱丹上頭也飄浮著為數不少的紙錢。
「趕快把這里收拾干淨,髒的就處理掉,干淨的數好後重新捆綁起來,明日之前得備齊五輛馬車的量。」
堡人連忙收拾地上的紙錢,用紅麻繩捆好後搬到福祿園外頭的馬車上安置。
「貳少爺。」
俞完趕緊抱起一旁特大本的帳本追上雷貳的腳步往二樓去。
整座工坊建築方正、共有兩層,不同的貨物堆放在不同的房間里,方便管理,而二樓正中央兩間相通的房間就是議事及雷貳處理帳本的地方。
推開上等檀木制成的門板,屋里布置簡單,最外側的廳堂放置一組紫檀梅花桌凳,此處是專門用來與人交易的地方,牆上字畫高掛,一旁角落的台子上養著極為珍貴、色彩艷麗的金鯽。
走進內廳,雷貳在桌後的太師椅上坐下,俞完見狀立即將手中的帳本攤放在他面前。
「貳少爺,各分店下的單子都已經謄上帳本。」
帳本上頭以朱砂寫上了清單與數量,下頭還批上了價錢。
俞完站在一旁,焦躁地又是叉腰又是抱胸的,到最後那一手蓮花指干脆撐住下巴。
撥算盤的聲音響起,俞完叔想開口,卻又覺得還是別說比較好,只是越久他越煩躁。
「俞完叔,你想說什麼?」雷貳的算盤聲始終沒停過。
此時僕人端來一杯以上等虎丘泡出的熱茶給雷貳。
俞完接過紅木茶盤,隨即遣退僕人,將茶盤擱在桌上,他捧起熱騰騰的茶放在雷貳手旁。
「貳少爺,今年盂蘭盆會的訂單數量少了一成左右,這一成全進了‘金壽院’的帳房了。」
誰都知道金壽院與福祿園一向不對盤,主要是因為福祿園的生意一向比金壽院好,所以金壽院總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想搶走福祿園所有生意,私底下也是動作頻頻。
雷貳以杯蓋撥去茶沫,吹了幾口氣後啜飲這難得一見的虎丘茶。
虎丘茶,葉微帶黑,不甚蒼翠,因為產量少、滋味好,于是成了官府豪吏爭相擁有的極品,更是皇上御用的茶葉。若不是像雷家這般極富裕且有權勢的人家,恐怕很難飲到如此絕品,但雷貳竟然還能買入為數不少的茶葉,令人不禁佩服他的能耐。
「你想說的就是這個?」雷貳優閑專注地品茗。
「貳少爺,事態嚴重啊。」
「往年不也少一成?」
雷貳皺起眉,抿了抿薄唇,回味嘴里的茶香。
「俞完叔,水太熱了,茶味都被破壞了。」他索性將茶擱下,不再動它。
天哪!這一碗茶比黃澄澄的金子還貴,他就這麼擱下它,簡直是奢侈至極。
俞完急得兩手一攤、傾身撐在桌面上,他皺起那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眉毛,慎重地盯著雷貳。
「貳少爺,今年更嚴重,加上往年的一成,咱們總共損失了兩成啊。」
「那麼算算我們還是佔有所有生意的六成左右。」
聞言,俞完幾乎要崩潰。
再這麼下去,金壽院就快追上福祿園了!
壓著發疼的額角,蓮花小指用力得快抽筋,俞完猛地吸了好幾口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之後,他清清喉嚨。
「貳少爺,金壽院往年都會接受‘歡喜命館’的單子,今年也不例外,可是今年陳府請花姑娘在盂蘭盆會做場大法事,林、趙、王幾家見陳府將盂蘭盆會法事交給花姑娘處理便跟進,四大家族聯合起來舉行祈福,整場法事下來所需的紙錢、香燭量甚為可觀,金壽院為了搶這筆生意,簡直是賤價求單,這茲事體大,咱們不能再漠視下去。」
金壽院將售價壓到接近成本,只求在數量上贏過福祿園,原本福祿園的產量一向是獨佔鰲頭,沒想到花喜兒給金壽院下的訂單卻是年年增加。
每個人見擁有半仙名號的花喜兒對金壽院一再追加訂單,自然毫不猶豫地跟進,福祿園的訂單因此受到很大的影響,再這麼下去,金壽院就要踩到福祿園頭頂上來了!
薄唇微揚,柔化了雷貳俊逸的五官,他整個人像暖暖春風般,令人心神俱醉。
「你總不能要我押著她,硬是逼她將訂單往福祿園送吧?」雷貳笑睨了眼俞完,拿起一旁沾了朱墨的銀狐毛筆在帳本上圈勾,批上記要。
俞完一听,差點怒急攻心,他氣得猛跺腳,蓮花指習慣性地揮了起來。
不!不行,他受不了蚩米粉那老家伙得意的嘴臉!
「貳少爺……」
雷貳眼角一掃,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
「俞完叔,你的衣角是不是泡進朱丹里了?」雷貳的視線盯著俞完那件白緞繡袍的袖角說。
「啊?」
俞完順著他的視線一瞧,整個人差點沒昏過去。他拉著衣角,手指微微顫抖,「天哪、天哪,這是什麼時候沾上的?」俞完慌得在原地繞圈圈。
他花了整整一個月的薪俸才買到這塊布料,這是用上等蠶絲織成的啊!
俞完感到天旋地轉,整個房間的擺設彷佛都在旋轉著,連他敬畏、疼愛有加的貳少爺都頭下腳上——
「我要昏倒了……」
說時遲那時快,巨大的踫撞聲立刻響起。
雷貳看著從小便疼愛他的俞完整個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禁莞爾,他立即喚來在門外候著的三元。
「準備一桶熱水讓俞完叔沐浴,順便將他身上的衣裳換下。」
倒在地上不動的俞完突然坐起來,抓出衣袖里的手絹擦擦眼角上的淚水。
「嗚嗚……我要洗澡。三元,給我準備一些熱水,水里還要加些花瓣,我要洗去這一身朱丹的味道!」俞完伸出蓮花指,朝髒了的衣袖比了比,呶呶那比女人還朱紅的唇瓣。
見他如此,三元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好。」
「還有,回府去拿我那套從‘天香樓’訂制的綠袍……嗚嗚,我的衣服……」想到天香樓,俞完立即想起自己身上這件毀了的衣袍,不禁悲從中來。
垂下雙肩,俞完沒什麼精神地跟著三元離開,完全不記得他還得跟雷貳商量金壽院的事。
夜晚露氣重,陣陣涼風從微開的窗吹進房里,中庭里趕工的聲音始終沒停過,就趕著在今兒個一大早將貨品完成,送到各分店里。
一頁頁翻閱、批示帳本,沒了人在他耳邊羅唆,雷貳審閱帳本的速度快了許多,很快地便將這幾個月的帳本批閱完畢,甚至仔細看了往後幾個月的訂單,盤算著得買多少朱砂、得花多少時間準備紙料、得在多少時間內制作完成才趕得上出貨。
雷貳陡然放下手中的毛筆,頎長的身子往後一靠,俊美無儔的五官隱約地起了些變化,精銳的眼閃過一絲光芒。
喜兒這小女人……存心與他作對。
「哈……哈啾、哈啾!」花喜兒揉揉鼻子,另一陣寒意卻從腳底竄了上來,讓她又打了幾個噴嚏。
「小姐,保重。」一旁的丫鬟小玉連忙遞上手絹。
「肯定是有人在罵我。」
「怎麼可能有人敢罵小姐?」小姐真是想太多了,小玉不禁笑出聲。
花喜兒接過手絹擦了擦鼻子,白皙柔女敕的臉龐泛著紅暈,抬頭仰望星空,她微挑的柳眉將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襯托得更加深邃,被揉紅的鼻子下,一張紅唇不點而朱,飽滿水女敕得讓人想一親芳澤。
花喜兒呶了呶嘴,滿心不悅。
「眼下就有一個。」
小玉立即明白她指的是誰,暗罵自己干嘛讓她想到雷家二少爺,她連忙遞上熱騰騰的茶,想轉移話題。
「小姐,喝口熱茶。今晚露重,還吹著風,小姐會打噴嚏是平常的。」
「你只是不想讓我想到雷貳那家伙吧?」
「小姐……」小玉苦著一張臉。唉,小姐和雷家二少爺一直不合,她根本是在找死,居然讓小姐想起他。
花喜兒仰望滿天星斗,陡然大驚。
「哎呀,糟了!」
「什麼、什麼糟了?又有人來排隊了嗎?」不管怎樣,只要小姐別再想到雷家二少爺就好了。
花喜兒睨了眼跟在她身後、像賊一樣東張西望的小玉,隨即將視線移回天空。
「不是,你一天到晚只想著有人來排隊,正事都不用干了。」
「小姐,你在說什麼,我哪有一天到晚想著有人來排隊?我是怕了再有人來排隊。」
沒管花喜兒的斥責,小玉開始低頭喃喃自語。
「每次那些人來排隊,我就有做不完的事,一下子要去買紙錢、蠟燭,一下子還要準備狗血、雞血,最慘的是還得去跟人家要童子尿,拜托!為什麼童女尿就不行?偏偏要我這個黃花大閨女跑去找小童子,要求人家月兌下褲子,施舍點尿給我。」說到令人羞得無地自容的事,小玉忍不住捂住雙頰。
「別抱怨了,這不是便宜了你嗎?全城上下的小童子你幾乎都找遍了……」花喜兒那雙好看的柳葉眉微微地皺起,嘴巴里不知又叨念了些什麼。
小玉想了想。「那倒也是,不然小姐你喊什麼糟了?」
花喜兒雙掌合成一個三角形,朝天空一擺。
「你瞧瞧,南方煞星乍現,是禍不是福,這幾日南方的千年大魔頭會來踢館,不妙。」
「踢館?踢咱們的館啊?」
「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