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你好奸詐!我怎從來沒發現呢?」
涼風席席,深秋的聶府花園里,依舊萬紫千紅,花潮似錦。
院角小亭的一隅,兩人隔桌而坐,一動一靜,甚是對比鮮明。
「我奸詐?」微微眯起杏眸,面容平靜的年輕女子挑挑眉,輕聲抱怨,「怎不想想你自己有多壞?我和箸文費了多大氣力,才將玉指環一事瞞了修煒九年。」就算小小一枚玉指環不甚起眼,可在聶府大龍頭九年來不遺余力、隔三差五的搜捕下,想安全隱身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呵呵,可這下好了!
眯起含怨的杏眸,狠睇一眼對坐的依舊一身書生打扮的人,「伍先生,你干嗎也插上一腳,將玉指環藏身處泄露出去?」何況是泄露給了那個被瞞了九年,一直致力尋找玉指環的人?
嗚,害她被追殺!
這次,怕再也尋不出不成親的借口了。
「我是看大公子太辛苦的份上。」被稱做伍先生的男子忍不住輕笑,「大公子那麼愛你,你痛痛快快嫁他好了,為什麼卻老將婚事一拖再拖?」
甚至在兩年前,跨出花轎、即將拜堂那一刻,又悔婚不嫁了。
除擺了上門慶祝的大票人馬一道外,為京城聶府也留下了一則小小傳奇。
不大不小,這則傳奇已在京城悄悄流傳了兩年,名揚天下,完美無儔的京城聶府大公子,被新娘子臨陣退婚了!成為大眾百姓的飯後笑談。
「我懶嘛!」第一百零一條理由。
「于是,拖我下水?」指指桌上的一疊賬本,身著白衣的伍先生也挑眉一笑。
「伍先生,您貴為聶氏布莊的總賬房先生,這些府中賬務對您來說,不過小菜一碟,我不找你找誰?」且她的理由再正當不過,「還有,別忘了,這京城聶府的二少夫人寶座,非你莫屬喲!」她豎起食指,一搖一搖的,笑得好不開心。
「我想我真的看走了眼。」無力地聳一聳肩,白衣先生苦笑,「我初見你阿濤姑娘時,以為你平實,少言卻又待人和藹可親,純真善良,所以放下了一切戒心,一心一意交你這個朋友。」
憶起初人聶府時,滿懷戒心,從不與他人親和,一直以冷淡的性子疏離著所有人,也防備著所有人。卻在頭一眼看到這位少言單純樸實的阿濤姑娘時,便放下了一切疏離戒備,真心喜歡上了這位姑娘。
可如今看來,嘖,他伍自行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枉費了他二十幾年的看人功力,全栽在了這姑娘的手里,被她瞧穿了真面目!
「我們是朋友呀!」溫吞吞地一笑,阿濤吃準了這位白衣先生面硬心軟的性子,「不但是朋友,以後還是好姐妹呢!雖說你略長我一歲,可論輩份,你嫁了箸文,我便是你嫂嫂,你呢,就是我弟妹。有事弟子服其勞,你幫我挑起聶少夫人的擔子,很合情合理的。」
沒錯啦,這位看似平凡的白衣賬房先生,便是京城聶府二少的未來親親娘子嘛!
至于這伍先生為何女扮男裝,愛美成癖的聶二少又怎樣栽倒在她的腳下,則是另一個故事了。故事的開端、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局。
她阿濤姑娘關注的重點便是結局。
「你好奸詐。」說來說去,伍自行只能嘆笑。終于明白聶箸文為何將玉指環一事偷偷講給她听。多一個墊背的難兄難弟嘛!
攤上這麼一位看似單純,實則奸詐的小狐狸做嫂子,確是有些無力翻身——被欺壓的。
「你同意好啦!」才不管她說什麼,重點是她終于能不再擔心聶府少夫人的重擔,能輕輕松松允婚了!
「我可以說不嗎?」已經被吃定了!
「當然不可以。」阿濤滿意地笑眯了燦燦晶瞳,「只要你嫁給了聶家老二,便一定要替我擔起聶家少夫人的挑子。」認命好了。
「若我學你一般,不嫁呢?」才不想甘心認輸。不是怕擔起聶府當家主母的重任,那對于從小便悠游于繁多商務的她而言,確是小菜一碟,而是不願意就此乖乖屈服在這位姑娘手下,從此無翻身之力。
炳,她又不是聶府兄弟!
「呵呵,別做夢了,你以為你家未來相公會同意嗎?」
「就算他不同意,又能奈我何?他還能用強?」只怕他沒那個膽量!
「他愛你愛得要死,自然不會用強逼你。」否則,她也早被修煒強拖拜堂成親了,掩唇賊賊一笑,「可你莫忘了,箸文可是鬼心眼多著呢!」一只老妖狐,想抓心愛的女子人洞房的法子多著呢,太容易了。
「我才不怕他。」伍先生輕輕哼一哼。
「是,你當然不怕。」聳一聳柔肩,阿濤雲淡風清地下個定論,「可你還得替我扛起聶少夫人的擔子來。」呵呵,她只要這一點,其他,不需要她操心。
「反正,你大姑娘賴定了我。」莫之奈何。
「好說,好說。」她勝利地舉手一揖。
「恐怕不太好說吧?」自大公子終于抓住了玉指環後,阿濤姑娘便一直處于逃亡之中,至今已一個多時辰了,料想大公子也快追殺過來了。呵呵,現下該她伍自行偷笑了!
「什麼意思?」有些再逃的沖動。
「你瞞大公子玉指環一事,還一瞞九年!怕這一關不好過吧?」頭痛了吧?
「是啊,真有些頭痛呢!」干笑著模模頭,年已二十有三的年輕女子圓臉上偏又含著孩子稚氣,「嚇死我了,我倒真怕他會火大地揍我一頓呢。」揍,當然不會,但黑沉著臉,二話不說地架她拜堂、一言不發地狠狠欺負她直到下不了床——倒有九成可能。
因此,一知東窗事發,她立刻開始安排後路。
「哦?大公子會舍得?」她假意同情地笑,卻終于明白箸文為什麼大呼痛快了。看著一腳踩在自己頭上的惡人終于遭了報應,真的很爽呢。
「不過,幸虧我早有準備!」她才不會傻傻地讓人偷笑呢。眯眯杏眸,嘻嘻笑著,彎腰從桌下提出兩個包袱來。
「你不會要偷溜吧?」但看那包袱形狀,便知里頭不是裝有衣物。
「我有那麼笨嗎?」偷溜,然後被逮,罪加一等,她會那麼傻嗎?
「那這是——」好奇心大起。
「用來滅火的啦!」洗一洗未來相公的沖天心火。
「滅火?!只是大公子這次氣得甚重,怕沒那麼容易被撫平。」
「哪,你看。」
動手解開包袱,露出里面的東西來。
兩尊白脂玉雕成的玉像。
一尊玉像中人物年紀尚輕,約十五六歲,面含嘲弄之笑,長發束頂,手握書卷迎風而立。
一尊玉像中人物年紀則稍長,二十七八歲年紀,面含柔情,唇畔有笑,一樣的長發高束,手握書卷迎風而立。
兩尊玉像人物均面貌俊美,有著八分的相似,猶如一人的少年青年兩相對應。
只是,細看之下,年少的玉像雕刻稍顯粗糙,只雕出其形,無多少神態,而年稍長的玉像則神形雕刻得栩栩如生,雕功精細,實為上乘之作。
「這尊我見過。」手指點一點稍顯粗糙的少年玉像,伍自行點頭,「它一直擺在箸文書房。」
「對呀,它是我十八歲那年雕的。」也是她平生第一次涉足人像雕刻。
「箸文說,就因為它,大公子醋意大發,而阿濤姑娘你則乘機再次延後成親之期。」
「啊,他都告訴過你。」
「說過一些。他說大公子一時看走了眼,以為像中少年是箸文,發了好大一頓火氣。」結果,卻後悔莫及。
其實,聶氏兄弟只相差一歲,容貌十分相似,府外之人誤認者不在少數。
「是啊,叫我順便又尋得了延期成親的借口。」呵呵,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我一直想問問你大姑娘,除了懶挑少夫人的擔子,你一直拒婚的緣由到底還有哪些?」因為懶,哼,少用這個借口搪塞她!
「啊,你眼很利哦。」果真不能小看。
「可否說給在下听听?」
「那便要從這尊玉像說起啦!」指一指少年玉像。
「那年,我十八啦,早已知修煒真心愛我,不須再用時間證明我倆是否一輩子不離不棄了。可是,我每次見到他在外人面前的成熟沉穩模樣,就為他心痛,他那時才不過二十出頭,偏要壓抑自己的真性情,何苦呢?于是我請箸文畫了他十五六歲時的年少模樣,那時他尚未接手府中事務,整個人年少快樂。我便照著圖像雕了這玉像,原本是想勸他不用整日那樣累人地帶著面具見人,偶爾發泄一下少年的輕狂,放松一下也好呀!」
她憐惜地一笑,「本想給他一個驚喜,可他見了玉像卻先發了好大一場火。」害她好意泡了湯。
「大公子不是當下就向你賠過不是了?」阿濤偏擺起臭架子,乘機悔婚,「我還是不明白。」
「那時,我便想,等他哪日懂得我的苦心了,我再嫁他。」結果便這麼過了五年。
「大公子其實並不累。」伍自行多年身在商場,對人看得甚透,「身處爾虞我詐的商場,並不適宜用真面目示人,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後來我漸漸懂啦!」才知她的想法有多天真。
「那為何還不嫁?」
「因為我在等我能配得上他的那一天。」
「配得上他?」
「他那麼完美無儔,是天下鮮有的奇男子,我若太過普通,豈能配得上他?」非她自卑,而是因為愛他,才要努力上進,為的,是不想讓外界的人說他,那麼一個人間風卻娶了一只小灰雀!
「可他偏偏愛你,不是嗎?」愛情本就沒有道理,愛就愛了,才不關什麼配不配得上。
「是啊。」她柔柔一笑,輕撫桌上年紀較長的那尊玉像,「這是我才雕好的。你看,他唇畔含笑,笑得多輕松;他眸中帶情,情又有幾重深,他是真正的男子漢啦!」再也不是那個行事沖動的澀少年。
「要親自送給他?」
她听箸文說過,阿濤將一氣之下少年玉像送了箸文,這幾年阿濤雖雕過不少人像,偏死也不肯再雕一尊送給大公子,也從沒再次雕過大公子的人像。
「對啦,這次我能不能安全逃月兌,全靠它哩!」只盼能阻一阻修煒的滔天巨火。
唉,說起來,修煒也二十八九了,可性子並沒多大長進,一樣如五六年前那般,惱她、氣她,吼她,時常因為她過于沉迷雕玉冷落了他,而發一發孩子脾氣。
可,他更愛她。
嘻,笑彎了燦燦杏瞳,一顆心,盡陷在柔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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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的清秋之夜,星點閃爍,新月如鉤。
擁著小女人靜靜立在漾波湖畔,觀那清波中銀輝點點,隨著輕拂的夜風,深藍的夜幕,全映在了那漾漾水中。
轉眼,五年。
五年哪!
近兩千個日日夜夜,卻似彈指一揮間,教人無從留意,便似漾水般從指間滑過。
包是無法攔阻。
嘆,豈是一聲長嘆可以慨之的?
五年,他已二十有九,即將三十而立,成熟、穩重,世間的一切皆握在掌中,再也不是什麼暴躁少年。
一切都變了,一切似乎又都沒有一絲的改變。
倚在懷間的女子,依舊是圓圓的臉寵,依舊笑得羞澀,依舊少言內向,依舊無措時模模頭,依舊固執得像個孩子。
一個孩子氣的女人。
可那芳柔的嬌柔軀體,卻又時時散發著成熟女子的豐韻,誘引他一再沉醉。
與她爭論,和她斗氣,同她吵鬧,五年,如同以往,吵吵鬧鬧;寵著她,溺著她,陪著她,愛著她,五年,增了更多的柔情,添了對她數不盡的眷戀。
「終于想成親了?」俯首吮上那豐潤紅唇,他低聲嘆笑。若不是伍自行幫他一把,助他尋出那玉指環,恐一時還不容易扛她入洞房。
兩年前,他曾好勝心起,硬架她上了花轎,費盡心思逼她成親,結果,在拜堂前一刻,她以玉指環尚未尋到為由,硬是耍賴哭鬧,無奈之下,被她又一次逃月兌了。
「是啊,誰叫你尋到了玉指環。」她含恨地抱怨。
「還敢再提?」想起自己竟被一瞞九年,便覺好惱,想狠罵她一頓,偏又舍不得,再見到她所雕的玉像,就再也氣不起來。
因為,她親手為他雕琢的玉像中,含著她無盡的柔情。
「小狐狸!」只能報復性地加重他的炙吻,吻得她喘息連連,吻得她意亂情迷。
成親,其實不太在意了。
她想了,自然好,不想,便這樣過下去,也好。
五年的漫漫長途,早已淬煉得他風雨不驚。只要他的小女人開心就好,就算沒有舉行那一堆禮儀,沒有正式詔告天下,又怎樣?他的小女人依舊是他的,一生一世,永不會變。
可乍一听聞小女人終于頷首,肯允婚了,心,還是悸跳得厲害,還是讓他欣喜若狂。
因為,這代表了小女人終于將心完全交付于他了!十年的你追我逐,終可暫告一段落,也只是暫告一個段落而已,因為,他從今往後的生命中里,與小女人的拉鋸戰,依舊會隨時上演。
啊,他好期待。俯首沉浸在那醉人的柔情里,他低低輕嘆,將所有的感情全悉吮吻進他小女人的唇里。
嘻——孩子似的輕笑從他心底漾起。
憐惜地輕嘆復輕嘆,擁緊開心而笑的小身軀。
一生一世,栽在了這小女人的手中。
清風碧湖,新月星辰,擁著心愛的人,幾乎就想這麼地久天長下去。
可,該問的還得問。
「箸文說,自行他還沒娶過門,你已經在欺壓人家了?」恃寵而嬌的小丫頭!
「沒啊,」阿濤眨眨杏眸,滿臉的得意,「我只是將聶府的賬務送她了而已,誰叫她戳破我的老底兒,將玉指環的藏身之處告你?」害她不得不答應成親。
「我可是感謝伍先生。」即使已知伍自行是女子,聶府中人也依著習慣如此喚她,「若不是她好心,我看我一輩子也尋不出玉指環,更別想架你入花堂了。」依小女人懶散又愛玩的性子,絕對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嘻,入花堂又怎樣?反正你已抱得美人歸了。」她感嘆地吁一口氣,「我多可憐,十四歲上就被人偷‘吃’了,還不能反抗!」說起,就氣。
「好啦,我那叫情不自禁是不是?這也說明你小丫頭太誘人了。」笑著安慰氣嘟嘟的小女人,「哪,我偷偷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除了你,我可從沒抱過其他任何一個女子。」他可很潔身自好、冰清玉潔的。
「那本就應該的呀!」聶氏兄弟皆是正人君子,從不入煙花柳巷,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
「有這樣痴情的男子愛你,你沒有感動嗎?」在這大明朝里,三妻四妾太過平常,能如此鐘情珍惜一個女人一輩子的男子,實在太稀有,「不表示一下?」
他最愛逗這小女人。
「拿來。」推開小小手掌,他的小女人笑睨他。
他一笑,知她心意,伸手從懷中小心翼翼取出她要的物什來。
那枚玉指環。
含有黑斑雜質的玉指玉,散著瑩潤的柔光,不甚渾圓的形狀,卻依舊是他的珍寶。
她執起那修長的大掌,兩指輕輕拈起玉指環,緩緩地套入他的中指,沖他抬頭一笑,十指交纏,與他緊緊相握。
緣由玉起,因玉結緣。小小的玉指環,系著他們的一生一世。
因著那句承諾。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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