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舟逐水愛山春,兩岸垂柳夾古津,坐看綠樹不知遠,行盡青溪忽值人。山口潛行始隈,山開曠望旋平陸,遙看一處贊雲樹,近入千家散花村。」
凌蒼蒼在船家將船滑過小橋後,不自禁的輕聲吟了幾句。此時運河兩岸的風光正由錯落幾戶農家的田野,滑進鱗次櫛比的城區樓房,河面上還架了不少雕梁畫棟的露台雅閣。
豪格本來就放了七分心神在她身上,一听見美人有此雅興念詩,就更加專心。只是愈听愈皺眉,覺得她念的似是而非,可是自己又不敢確定,于是偷偷問袁德芳,「喂!是兩岸垂柳嗎?怎麼我老記著是兩岸桃花?」
「是呀,我也一直以為是漁舟而非木舟。」
袁德芳滿心有趣的想著這一天下來,不但漸漸習慣豪格光溜溜的下巴——這比看見他光著好笑,萬一被高塞和富壽那兩個小苞屁蟲看見了,不知道會笑破肚皮還是會以為天下要完了而嚎啕大哭?不過他可以確定多爾袞那幫王八蛋很可能會笑得在地上打滾。
他也漸漸習慣豪格故作文質彬彬的憨態。他居然還會望著凌蒼蒼靦腆而笑!他雖不太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他轉變整個心態,可是他如今變成這樣,教他怎麼跟大清王朝交代?
不過話又說回來,大清的興亡成敗又干他屁事,眼前最重要的是教教這位大英雄學著怎麼兒女情長。
「去問她呀。」
「啥?」豪格的表情好像是要叫他去跳海一樣。「你就是愛看我出丑!」
「天地良心,難道在你的心目中,我真的是那種沒有同情心的人?」
「我記得你以前曾經說過你的同情心被狗吃掉了。」
袁德芳皺起眉頭,他記得自己確實說過這句話,于是下巴一抬,「好吧,那就別听我說的,你繼續待在這兒扮傻子流口水吧。」
豪格鼻子一哼雙臂交疊于胸,眼楮瞪著袁德芳。就算他明知他有意指點,他也不會要求。
「喂!扮哥,你就不會拜托我一下嗎?」袁德芳笑道。
他也知道他是那種人。
豪格的表情沒變,身體也不動。
「好吧,好吧,我的眼楮沒你的大,算我怕了你!」袁德芳耳語的對他面授機宜,「你想想看,你要是這麼一問,不就能顯出你的肚子里也裝了許多風雅,凌小姐自然就會開始對你另眼相看。」
「可是挑她毛病,不會惹她不高興嗎?」
「不是叫你挑她毛病,而是討論,沒听過切磋、琢磨嗎!這在態度上可有很大的差別。」
豪格點點頭,半晌又甚煩的問︰「可是,分寸之間怎麼拿捏?」
「我的哥哥唷,將來可別給你娶媳婦還要給你包生子。」袁德芳開玩笑的嘰哩咕嚕一串後才又說︰「我告訴你,你就先問她剛才她念的可是王維的桃源行,如果她說是的話,你就說你以前也讀過,但卻有些不太一樣,然後問她對這兩種版本有何看法。」他手一攤,「接下來她說什麼,你就跟著話題走。」他再拍一拍他的肩膀,「我對你有信心,去吧,」
豪格突然覺得好笑,「想要討佳人歡心,卻比帶兵打仗還要難。」
「你現在才知道。」
豪格清一清嗓子然後對凌蒼蒼說︰「凌小姐你剛才念的是否就是王維的桃源行為何跟我念過的不太一樣你對這兩種版本有何看法?」他一回氣說完四十個字,照本宣科的連標點符號都省了。
白——痴!袁德芳兩眼翻白的在心中大罵。
凌蒼蒼愣了一下,問︰「對不起,我沒听清楚,可否勞你再說一遍?」
「我說……」豪格以肘撞身後竊笑不已的袁德芳,「我只是奇怪你念的桃源行怎麼跟我們念過的不太一樣,比如說——兩岸垂柳夾古津,我背的卻是兩岸桃花夾古津?」
若要說凌蒼蒼不吃驚,那是不可能的事,她萬萬料想不到豪格居然也會念唐詩!
袁德芳在豪格的耳邊說︰「看吧,她嚇了一跳。」
豪格得意極了。
「讓兩位見笑了,因為小女子才疏學淺、資質愚鈍,從來就做不好一首詩,可是又愛附庸風雅,于是偶爾會把詩中幾個字調一調以自娛。」
「哦,原來如此,不過你倒真的把兩岸垂柳垂得合情合景,坐看綠樹不知遠也綠得恰如其分。」豪格忙不迭的稱贊幾句。
袁德芳听他吊文,不禁覺得好笑。
「豪大俠過獎了。」凌蒼蒼微微頷首,抬眸看著豪格忍不住說︰「我簡直是在班門弄斧。」
袁德芳馬上接道︰「這才是你過獎,因為他念過的書沒幾本,所以才一個字、一個字的記得那麼清楚。」
「你念過的書就很多了!」豪格瞪他。
「至少比你多念了幾本經史子集。」
豪格無話可說,因為他確實連經史子集是什麼書都還搞不太清楚。
「唉!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凌蒼蒼又忍不住針對袁德芳嘆道。
「別又來了!」袁德芳申吟,「現下聊聊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不是挺好的嗎?干麼又來跟我洗腦?」
「又!」豪格听出端倪便問︰「‘又’的是什麼時候?」
袁德芳只好回答,「不就今天早上,要不然你以為我們在那桃花下談情說愛嗎?」
「原來你們只是在討論局勢。」害他白悶一場,還刮了胡子。
「是國仇家恨。」凌蒼蒼說,並以似水的目光靜靜挑釁。
豪格那些紅粉知己個個或許會騎快馬、拉長弓,但是可沒有一個敢這樣對他說話。他也靜靜的看著她一會兒,像她這種發自內在精神的勇氣,卻似乎更能打動他的心。
回頭看見袁德芳也在看著凌蒼蒼,但是神情卻不像他那麼濃情蜜意,而是被國家的情恨心事糾葛。
豪格朝他伸出手臂說︰「假如有一天,我們不得不在戰場相見,我會很高興有你這個敵人。」
袁德芳沉著臉,遲遲不去握他的手。
豪格又說了,「跟你打仗肯定會比較有趣,其他大將都是一群笨蛋,更別說孫承德……」
「喂!閉嘴好不好!」袁德芳握住他的手然後罵道,「沒听過禍從口出這句成語嗎?也不看看你是在什麼地方,早跟你說過了,你就是太容易得意忘形,所以才會落到這步田地。」
這回豪格倒是不以為忤的一笑。
凌蒼蒼愈來愈好奇他們之間的交情,憑什麼會這麼緊密?人與人之間在政治上的對立外也可以有這樣真誠的情誼存在嗎?
「客倌,靠岸了!今晚先在揚州城打尖住一宿,明早卯時出發。」船家遞了張紙條,上面畫著客棧的名字和路線圖,哈著腰說,「您要是沒特別去處,不妨到曇花樓,那里不但干淨優雅,而且還免費供應熱水洗澡?小姐就不用去跟人家擠澡堂啦!」
袁德芳隨便接下來說︰「謝謝。」
船家在他們後頭又喊,「別忘了,就提我胡老六,還可以打個折扣吶。」
☆☆☆
「小姐,你跟豪大俠,到底算不算已經成親啦?」曇花樓的店小二在前頭領路帶他們去廂房時,阿莞忽然問。
她的問題讓凌蒼蒼想起昨夜的荒唐事,簡直羞得無地自容,難怪舅舅會常說她——心頭一熱,腦子便不管用了。
唉,罷了,不管算不算已經成親,她都不想管了,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凌蒼蒼偷瞄豪格一眼,萬一他要求今晚再來一次,那可怎麼辦才好?
再瞄一眼,不過是少了把亂胡子,他不就還是他,那個領著兩黃旗騷擾國境邊城的滿將軍,唉!怎麼昨天那股獻身令其死的豪氣竟不見了?
「小姐,萬一他被你克不死,那你不就真的成了韃子王妃?」阿莞大驚小敝的說,「你想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阿莞的話又提醒她豪格已經在她的天命之下順利的躲開兩次了,莫非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凌蒼蒼的身形晃了一下,看起來好像要跌倒似的,豪格的腿一跨,身形一閃便扶住她。
「你怎麼了?哪里不舒服?」
凌蒼蒼仰頭瞅著他,心思飄游了起來,整個人恍恍惚惚的,都不知道要做什麼才好。
在豪格看來,她羸弱得好像一踫就會碎,便一把將她橫抱在懷,忙著越過袁德芳和店小二先進廂房,將她置于床榻。
凌蒼蒼還是一樣仰頭瞅著他滿臉的關切。
「德芳,快來看看她是怎麼了!」豪格心急的喊。
袁德芳挈著她的脈搏一會兒後說︰「大概是累壞了,讓她好好休息就會好。今夜你就別煩人家了。」
豪格不滿的扁嘴。
「別氣,開你玩笑的。」袁德芳轉身吩咐店小二先把晚飯和洗澡水準備妥當,然後再對阿莞說︰「咱們去買點東西。」
「可是誰來伺候我家小姐?」
「他那麼大一個人,難道還照顧不好你家小姐?」袁德芳指著坐在床沿的豪格一笑,「更何況,你總不能叫我一個大男人,去買你們姑娘家的小衣服吧,那不是教我丟臉丟到爺爺家嗎?」
「可是……」
袁德芳拉走阿莞,「放心啦,他今天不會對她怎樣的。」
「你怎麼知道,門一關……」
「就算你把門給鎖了,我說他不會就是不會。」
「我才不信呢,你都沒瞧見他整天盯著我家小姐的那副色樣。」
袁德芳懶得再多說什麼,把她帶出曇花樓來到專賣女人家用物的店門口,塞了一錠元寶給她,「多買兩套衣裳,我去藥鋪抓幾帖藥給你家小姐補補氣。」
阿莞看著袁德芳走開後,才轉身進店內,邊走邊心想,袁公子當真是個好人,可是這麼好的人,怎麼會跟個韃子王爺那麼好呢!
對所有的漢人,和凌蒼蒼與阿莞來說,滿人都是該死的壞人。
☆☆☆
凌蒼蒼只是懶懶的躺著,星眸半闔。
豪格坐在她的床邊靠著床欄,垂著眼不言不語,在看她也在想她。他發現自己的心中多了幾樣陌生的情愫。
就算她只是這樣乏力的躺著,也讓他感到非常舍不得。
「唉!」豪格嘆了口氣。
他這一生除了叱 呼喝,何曾這麼深深嘆息過?
而她則無從得知這一聲嘆息所代表的意思。
「豪大俠,我能否問你一個問題?」凌蒼蒼忽然說。
豪格又嘆了口氣,「我是挺喜歡人家叫我豪大俠的,可是你如果叫我豪格的話,我會更喜歡。」說完後又嘆了口氣,「唉!你問吧!」
凌蒼蒼坐起身,「我只是很好奇,你跟袁公子怎麼會有如此的交情?」
豪格想了一會兒,反問︰「你可曾听過袁崇煥袁將軍?」
「當然听過……啊!」凌蒼蒼驚呼,「你的意思是說,袁公子他是……」
豪格點點頭,「沒錯,所以下次別再跟他說什麼國仇家恨,也別再指著他的鼻子罵漢奸,你可知道他的心里有多苦?」
當年崇禎皇帝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而凌遲處死袁崇煥,然而中計的何止是皇帝,就連百姓也被謠言四起蠱惑得沿街怒罵,到頭來誰贏了?是私欲薰心的權佞,還是逞一時痛快的皇帝和百姓?
「當年他才十二歲,跟家人滯留遼東,父親在京慘死尚無人收拾尸骸,朝廷便又派人來抄家滅族,後來……」
見豪格頓了一下,凌蒼蒼不知怎麼了,忽然曉得了答案。
「你救了他一家?」
豪格一笑,「剛好路過,反正殺明軍也殺成習慣,當時並沒有想那麼多。」
凌蒼蒼不由自主地回他一笑,接著幽幽嘆了一口氣說︰「原來他的遭遇跟我如此相像。」
「你……你願不願意說來給我听听?」
「唉!我爹是東林黨案受牽連的官員之一,幸虧我舅舅帶我們回江南,要不然……」凌蒼蒼不好意思的笑起來,「我這是在跟敵人訴苦啦!」
「邦有道則危言危行,邦無道則危行言孫。」
凌蒼蒼開始有些感到心服的說︰「你們滿人也都念這些書?」
「念啊,怎麼不念?是我祖父和父親帶頭念的,什麼在知人,在安民,不但嘴巴念念,也要我們都念到心里頭去。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何憂乎異族侵略?」豪格又開始愛現了。
「唉!連你們都懂這些道理,但漢室皇帝卻倒行逆施。」
「要不要換人做做看?」
凌蒼蒼愕然而視,馬上沉下臉來,月兌口而出,「漢賊不兩立!」
說他韃子也就罷了,居然還罵他是賊,豪格餓虎撲羊般的兩手抵著床板圈住她瞪著。
凌蒼蒼終于感到害怕,但是依然說︰「威武不能屈!」
這麼固執卻又美麗的女人。豪格的眼楮往下瞟著她的朱唇和柔而不膩的身體曲線,頓時進退失據。
「就算你把門給鎖了,我說他不會就是不會!」
腦海中回蕩著袁德芳的話,豪格立刻把背打直,兩臂依依不舍的收回,但是光兩只眼楮看著還是很讓人心猿意馬,他索性站起身,憑窗而立。
外頭夜色四合,卻沒有安靜的時刻,反而是吃飯、叫酒,還有隔壁煙花女調弦弄箏鶯鶯燕燕好不噪鬧。
如果只是親親她,應該沒關系吧?
他撇過頭去,如果在這個時候,她無論低頭也好,閉目養神也行,只要不是望著他,他可能不會胡思亂想,然而她卻一雙美目盼兮,若有所思的望著他,他便再也沒有任何堅持與不堅持的理由了。
他很快的又坐回床上,大手輕輕的撫上她的臉,一顆心在這樣的氣息下躁亂不已,血液在腦子里滾熱得逼近沸點。
看著他的眼,凌蒼蒼不由得感到燥熱,她想她是不是真的明白,為什麼阿莞望著他的眼楮時會打顫,因為她現在正是如此輕顫不已。可是讓她不明白的是,為何她不願躲開,反而還很期待他的愈來愈近,近到鼻息互相混亂,鼻子互相摩擦,雙唇互相接受……
豪格還在極力克制自己,只是慢慢的輾壓吸吮。他從來沒有過如此激動的情緒,是一路風光明媚所致,或是被她的嬌羞可人所影響?總之他用全新的心情,發現全新的技巧享受男歡女愛。
直到他再也忍不住,舌頭伸進她的嘴里時,突然被她咬住,痛得他疾呼直退。
豪格很憂郁的瞪她,「就算你真的那麼想讓我死,也別讓我死得這麼難看啊!」
凌蒼蒼本來還有些茫然,直到看見他難堪的抹去嘴角的一絲血痕,才歉然的說︰「我不是故意的,我……」
「算了,什麼話都不要再說了。」豪格氣惱的坐在椅子上,面向門外背對著她。不過,其實他並不是氣她傷他,反正她早就表明是為了讓他死得快些才跟他好,所以有啥好氣的?他氣的是自己的欲求不滿。
凌蒼蒼趕緊下床,蓮步輕移到他身邊,誠心誠意的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常常害人死于非命,可是我從來就沒想過自己動手。」
她一接近就害他又蠢動難安起來,真是不明白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不逞一時之快,
豪格全身緊繃的站起來,離她遠一些。
卻又離不開這間屋子。
幸好袁德芳和阿莞在這時候回來,沒多久店小二也把晚飯送來。說來也是機緣,若非豪格為了享受江南美食和精致點心,也不會晚了半個月才過江,而又若非晚了這半個月,他與凌蒼蒼又怎能相遇?
「豪格,你不是最愛吃這道豆腐嗎?怎麼今天不吃了?」袁德芳好奇道。
就算是豆腐也夠燙得他叫媽媽了。
「你吃你的,管我那麼多做啥!」豪格啜了口清湯,這味道又甘又美,可是,還是燙到他舌頭上的傷口,疼得他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淨喝湯也不吃點飯,你這樣的塊頭受得了嗎?」袁德芳又說。
豪格索性將碗筷一擺,很意氣用事的說︰「我就讓你看看,一兩頓飯沒吃,餓不餓得死我?」說完後便去隔壁房間。
所以今夜他是不會來履行他做丈夫的權利,即使沒有人敢確定那樣拜堂到底算不算數,至少,他承認了。
「凌小姐,他是怎麼了?」袁德芳只好改問她。
凌蒼蒼當然也不好意思說,若說他的舌頭有傷,不就又得解釋傷從何來?
接吻可不比拉拉手、摟摟腰,那是種非常親密的舉動,這教她這個女孩子怎麼說得出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