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愷晉升為將,改守永定門?這倒有趣了。」朱翊站在書案前,臨著畫紙,手提毛筆,嘴里語氣玩笑十足,下筆卻毫不疏忽,眨眼便勾出了樹干及基座山石的形貌。永定門是北京城南面第一道門戶,城樓為重檐閣樓,高深開闊,負有防衛北京城的重任。
書房里尚有另一個人,身材矮小,立在窗邊陰影下,相貌看不真切,無從判斷是男是女。此人故意壓低了嗓音,冷嘲熱諷地說道︰「林愷調到北京城的最前線,代表城內的防御已加強得差不多了。趙元任這廝心機不淺,內外城全換上自己人,不是心月復的全趕到景山後吃閑糧。可見這次他要硬干了。」
「北京城他部署好了,那我們的人他又要怎麼擺弄?」朱翊冷笑,抬手間畫紙上的主干已有粗細曲直不等的分枝,意態優閑。但若有曾覺得他善良近人的人見到他現在的表情,必定會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和藹的七王爺。
「太原來的消息,趙元任滲入我們軍隊的人大概都已知道是誰。副將們都按照你的話沒輕舉妄動,讓那些人自由發揮……三軍及四軍已有些人被他們拉攏了,我們派在趙元任那兒的探子亦回報,有軍中參議已和趙元任親自接過頭。」愈說愈感到不滿,壓低的聲音稍稍走了音。
沉默了一會兒,疏密深淺的葉片點點躍然紙上,朱翊才緩慢說道︰「任他們去見面吧!傳令下去,隨便他怎麼做。太過招搖,趙元任最後終會自食其果。」
「你還真有自信。」都人沙啞地冷哼,「現在該說說我自己的事了。你把我安插在宮中,最重要是想探容華是不是指使那些刺客的主謀——也就是刻意陷害你的主謀。根據這些日子的觀察,你我都很清楚她不是,那麼我可以換個職務了嗎?」
「不可以。」朱翊毫不猶豫地拒絕,在山石及樹皮上加上皴節,「你現在的工作已不是查探她,而是……保護她。」
那人听出了些趣味,往前一步踏出陰影,原以為可以看情面容了,想不到竟蒙著臉。
「我還需要留著?別苑刺客那件事,明明你很快就可以解決了,我不明白你在拖延什麼?」
「時機未到。」
爛借口!面罩外的雙眼眯起,看起來有些陰柔,「和容華有關?你成天愛逗她,逗出火花了?你不像那麼容易動心的人?」
朱翊但笑不語,在山石上畫了叢叢雜草。
「你是懶得否認,還是不想否認?」那人眼中沒有熱度,低啞的聲音和清亮的眼神完全不搭,「你別忘了容華也是趙元任攏絡的對象之一,你不怕她反過來捅你一刀?」
「我等著。」朱翊氣定神閑,精準地壓出了墨的濃淡,對方的話完全影響不了他。
「她有她的利用價值,你也等著看她怎麼做吧!其實我也很好奇。」
「容華是一個壓抑的人,且防御心重,你既選擇用特別的方式突破她的心防,她若知道你接近她的原因,恐怕這一刀你是被捅定了。」像是挺了解她的下了斷言。
「是嗎?別忘了我說過的話,趙元任終會自食其果。」真不曉得朱翊的自信是從哪兒來的,頭連抬也不抬。一時興起,又在臨崖的樹干旁畫了支斜插的斧頭。
「有時候你的信心很令人討厭。我看你根本吃定了容華會偏向你,而你自己也很得意吧?還不承認你想搶皇上的女人了?」
「聰明的人往往死得早。」放下畫筆,朱翊好整以暇地欣賞自己的畫作。
「是啊,聰明的人往往死得早,所以放心,我會替你好好照顧你的華兒。」那人也反諷回去,又退回黑暗中,靠在牆上,口氣譏誚,「看看你自己的畫吧!把自己的心事全畫出來了。這株立在崖邊的樹,就像孤立無援的七王爺你,樹下的山石和雜草,不就如同趙元任和林愷這類人物,將你這棵樹掌握在手里?而那支斧頭嘛……自然是你的華兒,就是不知道砍的是樹還是雜草……」
「你倒很會聯想。」朱翊失笑,他只是隨手畫畫也能品出一堆意境?「你固沒看仔細。樹縱然長在崖邊山石上,但它的根抓得牢牢的,時間久了可是有崩山碎石之能;至于那支斧頭……你沒瞧見早已砍在雜草堆里了嗎?」
完完全全被說倒,那人頓了下不知該如何回覆,最後只得冷冷一笑,「行,我說不過你!我既允言听命于你,便會乖乖回宮。不過,現在我還真的希望容華能捅你一刀——
「別忘了我的交代。」捺上印,打發時間信手拈來的畫,他忽然決定將它裱褙起來。
「還有一件事,這陣子除了趙元任,也順便注意一下王公公。」
他的臉上,盡是令人色變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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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育軒完完全全被監視著。
趙元任已清楚表明,皇上出征這段期間容華最好什麼事也別管,因此她只能待在房內,偶爾開個窗讓外頭的侍衛知道她還待在軒里,也讓趙元任能放心她。
日過一日,皇宮內風平浪靜,但來來去去的侍衛隱隱增加了空氣里凝滯的氣氛。隱藏在錚水下的波濤不知何時將滔天掀起?
容華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等。她一向有耐心,關在房里看書、撫琴一樣能打發時間。然而這一回,她的思緒紛亂,怎麼也靜不下心來,每天翻書看的是同一頁,腦子里卻飄過一幕一幕的畫面,有時是朱祈良,有時是趙元任,更多時侯……是惱人的朱翊。
他那偽善的笑容深深烙印腦際,竄流在她每個思緒末端,愈想他便愈氣他,可是愈氣他卻又愈想他。她明白朱翊接近她一定有緣由,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語、每一個踫觸都別有深意,因為聰明如他不會浪費時間做無謂的事。
但她百思不解,他不似趙元任求權,不似王公公求利,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難道他想要的只是……她?
老天!她心驚于自己的揣測,這是多麼不該、多麼羞恥的想法!
唉!不想了!她長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書,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煩悶地盯著絲質書背,又不信邪地拿起來,翻一翻又放下,再拿起、放下……
她到底在干什麼?
「娘娘?娘娘?」小綠已在旁叫了好幾聲,聲音透出些許疑惑,他從沒見過容華如此魂不守舍的樣子,「王公公求見。」
「什麼?」容華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隨即皺起了眉。他來做什麼?
等了一陣子沒有回應,小綠又遲疑地說︰「娘娘,王公公在外頭等很久了。」
想起了王公公在禮部的情況,她沉澱思緒後強打起笑容,「請他進來。」
當開門的「咿呀」聲再次響起,她已完全地武裝好,而踏進門的王公公——垂首恭敬的模樣——相信他也武裝得很好。
「皇上不在宮里,王公公特地前來有什麼事?」端詳著王公公的神情,容華試圖了解他的來意。
「娘娘,奴才有要緊事上報。」他一臉諂媚地笑,又介意地看了室內的小綠和小紅一眼。
「她們無妨,你說吧!」要緊事上報?現在大權都在趙元任手上,找她有什麼用處?
「那……好吧!娘娘,奴才最近常跑禮部,發覺趙大人和七王爺有隙,而就奴才的觀察,那七王爺似乎也挺忌諱趙大人。趙大人最近大力重整了皇宮的防御,好像如臨大敵,今天奴才便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兒——」
「什麼事?」容華狐疑地瞅著他每一絲表情,意外于他說的話。這究竟是反間計還是雙面諜?為什麼他一方面巴結趙元任,另一方面又來討好她?
「今早從太原來了一個參議,是七王爺的手下,可是那人不跑晉王府,卻和趙大人密談了一個早上,跟著拿著一封密函便又出城了。這事明明透著古怪,奴才懷疑……」他壞心眼地拖長了語氣。
「說!有事我負責。」她知道他就等這一句話。
「奴才懷疑是趙大人想陷害七王爺。」
「你怎麼知道?」
「奴才打听過,那名參議在太原是七王爺很看重的人物。老實說,趙大人那封密函奴才不經意看了幾眼,里頭似乎提到太原擇日起兵回京之事,其中最啟人疑責的,下款署名人居然是七王爺,所以奴才斗膽以為,密函要是蓋上七王爺印信的話,這斯文一發下去……」話又就此打住。
「很可能太原駐軍就糊里糊涂舉兵回京師了?也很可能太原的軍隊會被認為是趁皇上不在想攻下京城,然後七王爺就自立為王?最有可能的,因為皇宮防御加強,晉軍被打退,趙大人守護京城有功,所以皇上大大器重,他的聲勢便如日中天?」容華很輕易便舉一反三。
「娘娘果然機智絕倫,奴才都還沒想到那麼多。」一句話撇得一干二淨。
明明是他引導她這麼想的,現在又全推給她,這樣他就沒有責任了?
好個王公公!容華依然含笑,聲調也如和風般溫柔,不過字句卻愈來愈尖銳,「想必王公公很得趙先生信任,所以才有機會一窺密函吧?」
「這個……以往皇上處理政事時,一向是奴才在旁服侍,現在由趙大人理政,有些事他會找奴才詢問也是無可厚非,久了自然不會避諱。得見密函內容,只是文件在傳遞時奴才多看了兩眼罷了,原以為是一般文書;想不到——」
「你倒大膽敢偷窺重要書件內容?」輕輕柔柔的語氣,但任誰都听得出里頭有些責備之意,「你就不怕我去告訴趙先生?」
「娘娘,讓趙大人知道您明白他整個計劃,對您也並不是好事。」
揚起的唇角微顯鄙夷,不過她沒把這情緒表露出來。「你就不必拐彎抹角了,趙先生不提防你,自是對你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你今兒個朝他窩里反,特地告訴我這件事,把我給扯進去,是希望我做什麼?」
王公公表情一變,只因低垂著頭,看起來和先前無異,「娘娘不認為讓趙大人如此坐大,對您是很大的威脅嗎?」
「怎麼說?」
「放眼天下可以和趙大人抗衡的人不多,七王爺為其一,他們兩強相斗,朝中權力結構才得以平衡。假使有某人專權獨大,皇上身邊的人必人人自危,娘娘想要維持專寵的地位,恐怕再沒那麼容易了。」
他明著指她若要維持地位,最好阻止趙元任的行動;暗里蘊含之意,不也在說他自己?伯趙元任一旦專權,他這個皇上最親近的小太監一樣活不下去?
而若讓趙元任與朱翊兩人明爭暗斗,分不出身管其他的人,山中的獅子和老虎打在一起,其余的猴子自然就能稱大王了。
真是好心機!讓容華出頭,王公公便能坐享其成,反正屆時趙元任要算帳,也算不到他頭上。
「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永久的,皇上也不可能寵我一輩子。趙大人與七王爺的恩怨我不想管,而公公你最好也謹守本分,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別去管上頭的事。」話說得超月兌,眉眼間亦瞧得出她淡然的笑意,仿佛什麼都與她無關,很看得開的樣子。
但是否真是如此?大概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不過,這麼回答也算是自保吧,至少以後趙元任的計劃出了什麼紕漏,一切都不干她的事。
王公公最好也別拿這件事來威脅她!
「奴才知道,謝娘娘教訓。」他的嗓音微微提高,顯得特別尖銳,也感覺有些……不平。忽而抬起頭來直視容華,完全失了下人的禮節,朝她咧出一抹詭異不覺曖昧的笑,「奴才幾次見七王爺與娘娘‘單獨交談’,還以為你們交情不錯呢……看來是我錯估了,那奴才這就退下了。」
容華緊盯著他的背影,到他出了門後,才卸下笑容,易之以嚴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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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沒多加思索,容華立刻叫小綠備來筆墨,飛快地寫了一封信,跟著密密的緘封起來。然而信寫好之後,她卻又猶豫不決。
懊送出這封信嗎?即使送出信後的結果將為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其實她大可不必管這件事的,她也絕不承認這封信是為「他」而寫,可是……可是連她也說服不了自己寫這封信的動機。
走到窗邊,柔媚的眼眸朝外掃了一圈,果然一群侍衛又立刻警戒起來,注意著房里頭的一舉一動……罷了!就當幫朱祈良消弭一場爭斗吧!即使這件事被掀開後的結果可能是她無法承擔的……
「小紅。」闔上窗扉,容華難得以極嚴肅的表情叫喚身邊的下人。叫小紅而不叫小綠,是因為這丫頭不會說話,應該比較不會引起注意,也不可能泄漏她的秘密。「我待會兒會開窗引開侍衛注意,你悄悄從偏門出去,將這封信交給守玄武門的陳二,他看了信封上我的筆跡自然會知道怎麼辦。」
皇宮的防衛雖然大大變更,唯有守玄武門的侍衛是皇上飭令不準換人的,這跟李洛多少月兌不了關系。也因此陳二很清楚容華的特殊地位,她交代的事,他一定全力達成。
小紅走到容華身後恭敬地接過信,認真地點了點頭。
織手又撫上窗,容華知道,只要一推開窗,她就沒有後悔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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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德六年,正月。
北京城瑞雪方停,泥土地軟軟濕濕的,城里家家戶戶關緊了門,企圖抵擋刺骨的寒風,大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頂著嚴寒艱苦地前行。
唯獨守城的士兵堅守崗位,不為這凜冽的天氣而畏縮。也或許是因為上級正坐鎮在此的緣故。
正是迎接春節的城內,一點兒都不熱鬧,反而有點蕭瑟、有點淒迷……
山雨欲來風滿樓。
「稟大人,太原來的兵馬已距離京城約兩百來里。」一名侍衛風塵僕僕地報告,濕透了全身的水漬不知是溶化的雪水抑或是汗水?
「很好。」林愷氣派十足地坐在城樓上,一把大刀擱在一旁森森發光,隨時準備噬人。「咱們以逸待勞,時候未到呢!」
今天沒有太陽,天就這麼陰陰淒淒的,直到幻化為黑暗。冷風陣陣,更添寂靜冷清,反常的是人數遽增的守衛。
「稟大人,太原兵馬距離百里有余。」
「稟大人,距離五十里。」
「好!時間差不多了!」林愷站起身吩咐,「你們,去請趙大人來。」
兩名侍衛急忙下樓,策馬往城內奔馳而去,不到一個時辰,趙元任的轎子已在城樓停下。他自得地邁開腳步上樓,微笑立在強風吹襲的城樓上,眯起眼遠眺。
這一大片的江山哪……
緩緩地,遠方傳來整齊的步伐聲,襯著微亮的天際,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而來,飛揚的是晉王的旌旗,沒多久便兵臨城下。
霎時,所有人全警戒起來,城樓上的士兵豎起弓弩,張開刺網,銳利的箭尖直直指向樓下整齊畫一的兵馬所立起的盾牆。
晉王的旌旗仍飛揚著,交織在人海中的臉龐張張堅毅不屈,絲毫不在意對著自己的利器。在無預警的情況下,忽然前三隊的士兵發出震天動地的吶喊聲,隨後便似波浪般,後頭也跟著響應,一聲接著一聲,浪潮的高峰剛過,下一波馬上打上來,連綿不絕的嘶吼,恍若世界在搖動,山會因此崩開,地會裂開一個大縫……
城樓上的士兵膽怯了,箭零零落落地射出,鋒頭微微顫抖,恐怕還是因驚嚇才失手放箭;人心退縮了,有人不小心從上頭栽了下去;刺網也失了準,一時間竟沒有人敢往下灑。
鬧烘烘、撼動人心的雷霆之聲轉眼間又恢復寂靜,城樓上的人耳朵里嗡嗡的聲響都尚未停息,蒼白的臉色也還沒恢復過來。晉軍前頭的將領卻不為所動,往前一步石破天驚的宣示︰「太原左副總兵梁子毅,請求開城門!」
趙元任威風凜凜地立在城樓中央,睥睨著下方的虯髯大漢。原來這就是太原的軍隊,訓練有素、有條不紊,一個石破天驚的開場便教京城這些安逸成性的士兵起了畏怯之心。朱翊啊朱翊……趙元任神色陰寒,心里的戒慎更添十倍。
所幸林愷還站得住腳,也提高嗓門開始宣讀罪狀,「太原叛軍,趁聖上遠征意圖謀反,此為一罪;漠視天于聖殿大膽妄言,此為其二;態度傲慢無禮于攝政大臣,此為其三。如今罪上加罪,還不放下武器,束手就縛?」
「一派胡言!我軍領晉王親諭而來,何曾有反叛之意?」梁子毅不卑不亢,即使處在下位卻未居下風。
「好!叛賊供出主謀,原來是七王爺密謀造反!」林愷抓了小辮子不放,冷哼一聲,一整列原本放松的弓弩又全拉滿了指著下方。「我再說一次,放下你們武器乖乖投降!版訴你們,整個京城現在布滿兵馬,你們沒有得勝的機會!」
「你非手握軍符,我軍毋需听你號令!」那像針扎了滿臉的大胡子動也不動,穩如泰山;全軍也驀然大喝一聲,以為附和。
「大……大膽!」林愷嚇了一大跳,「如今朝政由趙大人代理,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你們還敢說自己不是反叛?!」
「我軍的軍符除了七王爺所持,另一由皇上親持,如今皇上並未將軍符交予趙大人,便說明了皇上仍將軍權掌握在手中,恕末將無法听令。」
「你……」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林愷氣得無言反駁。
趙元任突然伸手止住了他的話,攏起眉頭沉穩地開口,「下頭是梁副將?」
「是。」
「你說,太原千軍萬馬勢如破竹而來,不是謀反?」
「的確不是謀反。」
「那我問你,皇上現在在哪兒?」趙元任的氣勢有種威信,即使不從他,卻難以不服。
「皇上的軍隊正駐扎在八連嶺外,太原方面也正嚴密監控,隨時得以協助。」對方的問題問得突兀,但梁子毅仍不失尊嚴地答覆了。
「既然皇上正在前線,晉軍不好好在後方協助,大隊人馬來京師做什麼?還偏挑這時候?」
「這……」七王爺的諭令確實沒有寫明原因,只叫他們舉兵回京,所以梁子毅答不出來。
「還有,你方才說,軍符只有皇上和晉王持有,是晉王手諭傳你們來的。然而先祖遺訓有雲,出兵除了親王的令旨,尚需聖上御寶文書,你們手上有皇上的諭令嗎?」趙元任不愧是內閣首輔,簡單兩句話便挽回頹勢。
「這……」梁子毅仍是答不出來。晉軍與晉王之間早已跳月兌了繁文褥節,全靠彼此的誠信維系,倘若今天要他們全軍去沒投河境谷,他們一樣二話不說跳下去,何況只是皇上的諭令?
以往都是朱翊幫他們搞定這些亂七八糟的文件。
「還敢說不是謀反?」趙元任聲音大了起來,整個人威嚴得如同一尊門神,出口的話鏗鏘有力,「我數到三,若選不降,我便下令放箭。」
縱然被無數弓箭所指,黑壓壓的一大片晉軍看過去仍不顯混亂。
「一!」
梁子毅猶豫了,軍中參議從京師帶回七王爺的密令,七王爺明知有詐,卻要大伙不動聲色……
「二!」
現在屈服了,便是承認謀反,然而事實上確無此事,要是反擊回去反而更糟。他個人死生是無所謂,但他後頭還有成千上萬的弟兄,所有人的生命都操在他手上……
「三!」
罷了!死就死!來生再與七王爺做好兄弟吧!相信所有的人都是這麼想的!
「放——」趙元任手指到一半,話也說到一半,另一個人的聲音由身後不疾不徐地傳來——
「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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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軍里的每個人臉上出現了歡欣喜悅,來人如艷陽般驅走了冬日的嚴寒,撫慰了他們氣憤難平的心。不過軍紀嚴明之下,沒有人發出鼓噪,只是定定地瞻仰他們的主子,他們急難與共的兄弟。
朱翊在最關鍵時刻現身,令趙元任有些駭然。這……這家伙是鬼魅嗎?竟然只離他兩步之遙,且身旁沒一個人發現!
如果朱翊默默從背後刺他一刀……
此人非除不可!趙元任的決心又更加堅定了!
「七王爺,你起兵謀反罪行滔天,如今罪證確鑿,還有什麼話說?」
「起兵謀反?」朱翊一臉啼笑皆非,「趙先生,你哪只眼楮看到我要謀反?」
趙元任凝視他,懷疑他為何能如此臨危不亂?「你的兵馬都來到了城下,梁副將也供出是你下的諭令,要他們圍攻京城,這些都是活生生的鐵證,你敢說不是嗎?」
朱翊聞言,劍眉挑得老高。這要回答「是」,便跳入了趙元任的陷阱;要回答「不是」,倒楣的就便成梁副將,當然朱翊也月兌不了干系。
他目光移向城下,像在聊天般悠悠開口,沒費多大勁兒,聲音卻傳得很遠,「梁副將,是我下的諭令要你們回京的?」
「是,王爺!」梁子毅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前兩個月參議許哲親赴北京,由王爺您那兒取回的。」
「許哲……」可惜了一個前途大好的青年!朱翊在心中幫他嘆了口氣,雙眼又轉回趙元任身上,自如的神色中隱含著一股了然,「好吧,是我下的諭令。」
「那你是承認叛變了?」望著朱翊的表情,趙元任清楚他什麼都知道了,但這個坑也不怕他不跳。「趁著皇上帶兵出征,京城空虛,你想起虛而入?」
「誰說舉兵一定是叛變?」眼前人微變的臉色令朱翊暗笑,「其實我這麼大費周章的把兵馬調回來,是因為……我懷疑京城內有人要叛變!」
「什麼?!」這……這是什麼理由?
「趙先生別怕,听我仔細分析。」不待趙元任回神,朱翊先口頭上佔他一點便宜,然後悠哉游哉地背著手,學那酸腐的書生語氣,氣一氣他,「先生有無發現,守衛京城的護衛在這段期間莫名多了起來?許多重要據點的官兵也都替換了?以往皇上不在京師,甚至歷代先王不在朝時,均未有此異象,故若為有心人士安排,要一舉拿下京城,豈不簡單?」
瞅著趙元任鐵青的臉,朱翊繼續說道︰「尤其從幾天前起,重重兵馬就開始布滿城內、城外,這種蓄勢待發的氣氛,連尋常百姓都感覺到了,否則年節期間,街上怎會如此冷清?再者,本王的王府周圍近來也布滿了陌生的官兵,我擔心這些都是他人想叛變的前兆啊!就是因為京城空虛,所以我才派兵回來,趙先生現在主政,不可能不知道城里的情形吧?」
朱翊的回馬槍差點兒就打得趙元任無以應對。順了順呼吸,趙元任氣得眼珠子都瞪大了,「這些人事都是老夫安排的!想想皇上正在前線作戰,晉王不待在太原備戰,反而滯留京師,分明有鬼!」
「趙先生此言差矣,是皇上要我留在京師的。」這倒也沒說謊,是朱祈良讓朱翊留在宮里,繼續調查刺客的事。「何況我人在城里,等而下之的硬攻不是很不合理?又修櫓轄輪,三月而後成,距聞又三月而後己。這飛樓、雲梯、飛石連弩等等,我軍一樣都沒帶,也沒挖什麼土壘高牆,所以我說,我們是來守城,不是來攻城的!」
這一著趙元任倒失算了。朱翊留下是朱祈良的意思?「好,那老夫再請問七王爺,皇上要你留在京師,但可沒要你舉兵回京吧?要調動這麼大的兵力,還必須有皇上的旨令,你手中可有御旨?」
「你怎麼知道皇上沒要我舉兵回京?」朱翊仍是舉止從容,不慌不忙,看不穿他真正的想法。「由于事出突然,這幾天我看京里情況不對,便急調兵馬回來,皇上的御旨……若我沒估算錯誤,隨後就到。」
想到皇上的御寶文書,朱翊不由自主地笑了……他相信華兒不會讓他失望的。
「隨後就到?」趙元任發現自己的計劃似乎有了很大漏洞,他完全抓不準朱翊在玩什麼把戲。
不理會趙元任陰陽怪氣的神情,朱翊朝底下的晉軍一揚手,逕自宣布︰「我軍听令,今晚在城外駐扎,動作迅速,不可擾民!」
「你……」偉大的內閣首輔已氣到說不出話來。
朱翊突然欺近他,低聲冷笑,「我早知道你有這一手,所以我也留了一手。」之後馬上退後一揖,恭敬無比,「趙先生,看來都是一場誤會。不過依你公忠體國的程度,不看到皇上的御旨想是不會安心的。既然你我都在等皇上的御旨,不如至樓後一敘?我馬上請人備桌酒菜,大家把酒暢言不是更好?」
「朱……」趙元任皆裂發指,大概瀕臨爆發的邊緣了。
「豬心?豬肝?豬蹄膀?原來趙大人喜歡這種口味?馬上準備!馬上準備!」他笑嘻嘻地又朝從頭到尾莫名其妙的林愷揮揮手,「林校尉一起來吧!你守城有功,這席上怎能少了你呢?」
幾乎是被強行「請」到永定城樓後,那兒早已有了一桌豐盛的酒菜,更令人驚異的,席上坐了幾個人,且全都是朝中大官,如莊仲淳、兵部李侍郎等。
仔細一瞧,王公公也站在一邊呢!
趙元任的感覺除了意外,還有微微的脂寒……這根本是朱翊早就安排好的,難道他真的早就掌握一切?那他為什麼能不動聲色至今?還讓晉軍中計前來?
太可怕了,這個敵人……
「坐坐坐,幾位大人都很關心城門外的情況,所以我全請來了,趙大人應該不介意吧?」朱翊輕松地熱著場。
除了硬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趙元任還能有什麼反應?
「趙大人、七王爺,老臣不短言辭,就直說了。為什麼城門外會是兩軍對壘的情況?究竟是怎麼回事?」莊仲淳臉色凝重,一把美髯添得他益發有氣勢。
「其實是皇上要我派晉軍回京鎮壓京城亂象的。」朱翊若有深意地看了看趙元任,一反剛才在城樓上說諭令是自己派的那些話。
「朱……你……」趙元任一下子怒發沖冠,直想反駁。
「這說來就話長了,大家邊用菜邊听我說吧……」朱翊打斷他,談笑風生地敘述城外的情形。
趙元任氣得說不出話,林愷及李侍郎、王公公等知內情者都食不知味、沉默不言,其他一干大臣們皺眉的皺眉、思考的思考。就這樣,兩個時辰過去,細細的雪花又開始飄下,室內氣氛隨氣候更加寒冷了。
「所以皇上親諭要七王爺派軍回京守城,趙大人卻一口咬定你是謀反?」莊仲淳為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下了注腳。
「哼!七王爺無法出示皇上的御寶文書,證明眼下他說的根本是月兌罪之辭。」趙元任陰險的接話,他不管朱翊到底在搞什麼,但他確定朱翊拿不出那東西。
「別急別急,咱們再喝兩杯,稍待片刻絕不讓大家失望。」依舊是那麼沉穩,朱翊吩咐侍衛添酒,朝眾人舉杯。
「我看,你根本拿不出來吧?」趙元任冷笑。
「七王爺,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何必拖延時間?」莊仲淳說話了,他也覺得朱翊的行動很沒道理。
菜肴的香氣早就沒了;城樓外士兵的鎖甲上積了一層雪;不小心飄進樓內的雪花一踫到地便化了,連水漬也沒留……這一幕一幕的畫面全在沉默的眾人間彌漫成無形的張力,連喘口氣似乎都嫌大聲。
「唉!」朱翊故意搖頭晃腦,腦中想著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拖呢……氣聲未泯,鏗鏘之聲從城樓石梯傳來,「卡鏘、卡鏘……」像是軍靴擊地,十分有規律地傳入大家耳中。
梁子毅上樓了,他高捧著一幅絲綢文書,垂首恭敬走到桌前,大聲宣布︰「稟七王爺,太原送來急件,此為皇上親書,由快馬派到太原,要我們即刻派兵回守京師,不得有誤!」
眾人的臉色都變了,有的變為全黑,有的如釋重負。朱翊則面有得意之色——就憑這份御旨,容華與他將更糾纏不清了。
「趙先生,這可以證實我們不是叛變了吧?誤會一場!誤會一場!我就說是皇上下的令,你偏不相信我的話,咱們自家人差點兒就打起來了,是吧?」
老臉怫然的趙元任咬緊牙關吐出一個又一個字,「的、確、是、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