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長大了,行走的地方多了,眼界寬了,怎麼還會跟以前一樣?
蕭漠坦然地接受周子安的邀請作為空降部隊整治開拓市場,自然也接受了周子安為他置辦的兩室一廳的公寓,那房子離桑桑兒所在的政法大學不遠,樹木蒼郁濃翠,有大大的陽台可眺望這城市森林。
家具都是新的,一應俱全,連冰箱里也塞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水果,廚房里更是整齊干淨,看得蕭漠微笑起來。周子安費了一番心思,還在火車上,他的電話已到,等下車出站第一眼就看到他。堂堂的公子哥兒,立在出站口人群擁擠仍舊一臉優雅的笑容,還真是難為他了。他表現如此,他又怎好推卻,反正他在B市也是要工作養活自己的。
蕭漠滿意地起身,與周子安一起去即將要辦公的大廈。周子安旗下既有普通的大型超市、賣場,也有高檔的專賣店,與蕭漠之前的飯店管理完全不一樣,本質上卻又有相似之處,饒是蕭漠也花了三天才熟悉整個流程進入工作狀況。
夕陽西下,染紅了半個天空。蕭漠伸了個懶腰,「刷」的一下把窗簾拉開打開窗戶讓風吹進來。一連三天吃住全在辦公室,喘口氣都覺得浪費時間,而現在胸有成竹,享受著晚風,蕭漠內心十分舒暢。
「扣扣……」門被敲了幾下,沒等蕭漠回應就被打開了,周子安從容地走了進來。
「如何?」他笑著挑眉,「出去喝一杯?」
蕭漠要熟悉業務,周子安自然也不能獨自一人瀟灑,陪客了三天。看著周子安優雅得無以復加的笑容,蕭漠很不厚道地聯想到這幾天他堪比「邋遢大王」的行徑,不由得露出淺淺的笑,邊搖搖頭,「抱歉。」
周子安疑惑地看了蕭漠一眼,隨即明白過來,臉上浮起賊笑,「不如請桑桑兒一塊來?大家熟悉熟悉——」
蕭漠認真思索起來。他與桑桑兒都是不擅長應對之人,算起來,兩個人的朋友都很少,頂多在某個時間段因為某個相同的目的而相處,也有各自的生活圈子,有各自要做的事情,所以只有椿算得上是兩個人的交集。蕭漠抬眸溜去看了笑得很算計的周子安一眼,馬上否決「桑桑兒該與他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圈子」的想法,他的身邊都是狼,把小紅帽帶入狼群那算什麼?
想到這里,蕭漠堅決地不去理會周子安,把他當作空氣地忽略,撥通了桑桑兒的手機。見面的第二天是周子安載著他與桑桑兒回XX政法大學,他們一個晚上都沒睡,說著這兩年發生了什麼事情。
蕭漠說椿漸漸有了自己的勢力,但與老一輩的看法相左,而他找了時機從那堆爛泥塘里爬了出來,椿為他護航也是讓他拾掇一下成為後路。又說那幾年認識了很多人,周子安就是那個時間里認識的,周子安麻將輸了很多次在他手里,後來暗地里使了不少絆子,是個非常小氣的家伙。還自夸地說自己樣子變了許多,上回與蕭漫QQ視頻,摘了眼鏡,然後蕭漫很認真地問他是誰可把他給笑死了。還有工作最開始一點都不好展開,他始終是女敕得很,吃了不少暗虧後來才學聰明。
說到那里的時候,蕭漠側了側頭望著其他的地方,狀似不經意地說道︰「實際上,那個時候很想逃跑,反正自始至終接觸的都是很正經的生意,捱不下去就逃走嘛很正常。只是不想灰頭土臉地出現在你面前,還是忍住了。不過,那個時候,很想很想你,想著你要是在身邊,我就非常有力量了。」
桑桑兒一直微笑著傾听,偶爾插上那麼一兩句話,被問到這兩年時,她很輕描淡寫地描述了一下。生活很簡單,最開始來到陌生的地方有些不敢出門,後來就在周圍走動,漸漸地範圍擴大,差不多每周都要去圖書館一趟。還把S市所有的景區都走了一遍,游記發在網絡上居然有編輯看中拿去發表,賺了些外快——也就是這件事讓她覺得她也可以成為一名記者,對通知書上「新聞系」這幾個字不再抱有恐慌的期待。而現在呢,主要采訪校園名人,做些民生新聞,掛名通訊員。每天都忙碌,很充實。
蕭漠要送桑桑兒到宿舍被她拒絕了,只留了手機號碼和宿舍號碼,揮揮手看著蕭漠與周子安坐車遠去。
***
「你好,我是桑桑兒。」溫和不失禮貌卻也疏離的聲音響起,「請問你是哪位?」
蕭漠哽了一下,竟然呆呆地握著手機不知道要說什麼。大概是從來都被桑桑兒特殊地看待,有一天從那特殊變為一般甚至陌生,這瞬間的落差讓他無法接受。
「喂喂?哪位?」桑桑兒顯得稍微不耐煩,卻依舊好脾氣。
蕭漠張了張嘴,四處地張望,「……」
桑桑兒似是察覺到什麼,聲音突然低柔了下來,「阿漠?是你嗎?」
名字一被喚出口,仿佛是一個解咒的關鍵語,蕭漠頓覺輕松起來,「嗯……嗯。」
那邊頓了一頓,才道︰「咦?是辦了這邊的號碼嗎?」
「嗯。」蕭漠只覺得一顆心落到了實處,渾身說不出的舒爽感覺,暖暖的,讓他安心,累積的疲倦全部涌上來,他懶懶地只發出單音。
「听說,這幾日你忙得很,是忙完了嗎?」
「嗯。」蕭漠單手伸了個懶腰,簡直想馬上躺上床去,只用嘴巴說話,只留耳朵听她的聲音就好了。
「那……」桑桑兒的聲音突然變得模糊而又遙遠,听不清楚。
蕭漠猛地振作起來,用手揉了揉鼻子,正色地說道︰「桑桑兒,晚上一起吃飯好麼?」他抬眼,發現周子安還在,勾唇一笑,「周子安請客上館子,你想吃什麼菜?」
周子安本來當空氣好好的,他不是不想走,而是看蕭漠拿起手機神色馬上變得柔和又溫情,難得見他這一面不過想看出好戲,沒想話題又引到他身上來,那口氣還真把他當作肥羊要宰來吃了。
不知桑桑兒回答了什麼,蕭漠的神情一下子凝住,冷了好幾分,季節來形容就是從夏天跨到了冬天。
「嗯。我知道了,你忙吧,要注意好好休息呢。」蕭漠溫柔地囑咐,臉上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幾乎是結冰的狀態了。「那就這樣了,拜拜。」掛了電話,蕭漠盯著周子安,神色很不善。
「怎麼?被公主拒絕了?」周子安調侃道。蕭漠做事很穩妥,十分周全老道,戴上眼鏡遮去眼底的表情看來犀利又精明,但私底下周子安卻是知道這人懶散的性子,只是無論哪一種都跟二十歲無關,誰想到蕭漠竟然才二十歲呢?如今這模樣倒有幾分年輕人的樣子。
蕭漠冷冷地哼了聲︰「你弟弟還真不懂得死心,明明都被那麼厲害的人霸佔住了——」
周子安若有所思,「葉蓉?」
蕭漠又是幾聲冷哼不再說話,率先走出辦公室,「不是說喝一杯?」
***
「是……蕭先生的電話?」
不過一怔,恍了恍神,耳旁傳來熟悉的聲音拉回來了神志,桑桑兒對著烏蘇微微一笑,「嗯」了一聲。
六人的宿舍,平日里都是各做各的事情,要麼埋頭上網,要麼干脆不在宿舍,倒是偶爾有夜聊,前天剛回來晚上便遭到了她們熱烈的詢問。因為葉蓉的關系,烏蘇也叫蕭漠「蕭先生」,大家也就跟著這麼喚,讓桑桑兒好不習慣——明明是同齡人,為什麼要用這樣的名稱?只是這樣的疑問她說不出口。
猶如在那天晚上,被問到她跟他是如何相遇,又如何在一起時,因為她的沉默而發生的種種猜測,比如,朋友的哥哥、親戚介紹、或者偶然邂逅,然後一見鐘情進而驚天動地……她無法反駁而後被認為是默認。然後,被問到——
「桑桑兒,你會不會覺得……有代溝?畢竟對方年紀比我們大,接觸的東西也跟我們不一樣,想事情什麼的都比我們復雜多了。」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知道她們為何會有這樣的猜想,周子期的哥哥周子安如今已是二十八歲的成功人士,他的朋友理應也是差不多年紀——
「他找你約會?」
桑桑兒緩慢地搖了搖頭,「不是。」
結果惹來烏蘇懷疑的眼神,她也不含糊地跟桑桑兒打太極,直接說︰「老實說了吧,你之前從未透露口風說你有男朋友,突然冒出來一位蕭先生,他到底是不是你男朋友?還是說只是認識的老朋友?他纏上你了,你用有采訪任務打發他?」
「……」桑桑兒依舊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是害怕什麼,只是很茫然,非常茫然。盡避那一日蕭漠那般表態,她還是覺得茫然,甚至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
他好幾天沒有聯系她,她每日里都處在風吹草動的情況里,听到手機鈴聲響,甚至只是震動也會慌忙地找出手機查看,可等他真正地聯系她說要見面吃飯她又直覺地拒絕他。
好似,只要不去觸踫的話,就不會知道那表面掩藏之下的東西到底是否已經發生了變化,就當作還是如從前一般。
桑桑兒猛地手撐住桌子站起來,收拾背包。烏蘇嚇一跳,急忙問︰「怎麼了?我……那種問題你要是不喜歡我便不問就是了,你這是……」
桑桑兒抬頭,臉色蒼白,襯得一雙眸子越發漆黑,「沒事,我……的確是有采訪任務的,跟周師兄約好了的。抱歉,我要走了。」
烏蘇哦了一聲,送她到門口,叮囑道︰「那……當心些。」等桑桑兒走出不遠,她又擔心地趨前幾步,提高聲音問︰「桑桑兒,你……沒事吧?」
桑桑兒回頭,笑了笑,「沒事呢。」說完,她朝她揮揮手,慢慢地轉彎下樓。
她走路的姿勢緩慢而堅定,漸漸地不見了。她那種姿態,仿佛一切都好像在掌握之中,沒有什麼能夠動搖。平常沒有注意,此時卻發現了,那宛如空氣般存在的桑桑兒,從來安靜溫和的桑桑兒,竟然有這樣近乎固執的一面。
「真是……」烏蘇感慨一句,又悄無聲息地斂住了。
***
到了附近的咖啡店,尋了處掩映在綠樹藤蔓後面的隱秘位置,叫了兩杯卡布奇諾,然後在安靜的藍調中,葉蓉敲了敲桌子,開門見山地說道︰「桑桑兒,我想知道你對子期的看法和以後的打算。」
桑桑兒捧著杯子喝了一口,听到葉蓉這麼說微一抬頭,覆蓋住額頭的劉海往兩旁滑了滑,露出一雙細致的眉明亮的眸來。因為接下來要采訪的緣故,她著了稍微正式的白色襯衫跟粉色的西褲設計的收腰褲,腳上是一雙三分高細帶交叉成蝴蝶形狀的白色高跟鞋。利落的短碎發錯落有致,顯得十分清爽干練。黑色大背包已經取下放在一側的椅子里,里面裝了錄音筆、采訪提綱和厚厚的人物資料。她看了葉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葉蓉也不著急的樣子,慢條斯理地往咖啡杯里加方塊糖,用銀勺細細地拌勻了。輕輕地在杯沿上敲敲,然後放下銀勺在托盤里,葉蓉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狀似不經意地說道︰「馬上就是新聞系實習一年的時期了,那個家伙幫你留意了一家電視台跟一家報社呢。」
桑桑兒垂眸,開口道︰「我對師兄的想法是什麼,我想你比我還要清楚吧。如果不是沒有野心,夠不上威脅……」說到這里,桑桑兒苦笑一聲,「閃躲也好,裝傻也是,都好像沒什麼用的樣子。我有想要做的事情,有想要得到的人,但這些都與師兄無關。我以為你從一開始就不曾阻止的原因是因為我的態度足夠明顯了,又或者,你根本就是拿著我做試探?」
葉蓉慢慢地放下咖啡杯,絲毫不意外桑桑兒的這番話,只是——「你真的很聰明。」
「那麼說,我兩項都猜對了是嗎?」桑桑兒語速緩慢地說道,微微嘆了口氣,聲音慢慢低下去,呢喃著︰「那現在結果是不如人意了。麻煩啊。」她抬頭直直地看著葉蓉,「我這個人呢,在某部分來講是一個很懶的人。我早早就定了人生計劃,上高中,考大學,然後遵照喜好跟能力選定的教師職業開始執教生涯,第一年呢,假期就慢慢地走遍自己出生成長的城市,第二年呢,就開始去周邊的城鎮,大約到第五年,就會出省開始全國旅行。我早就有了喜愛的人,盡避……」她的神色暗淡了幾秒,「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比分別的時間要短很多很多,但我們兩個人始終都沒有變過。不僅僅是約定,也不是其他的什麼原因,只是除了他誰也不行。所以,因為時空也造成的陌生感,我相信也很快便能消失……」
說著說著,桑桑兒忽然拿手掩住了臉,完全挫敗。
真是,居然被這樣提醒才明了自己的初衷。我到底在猶豫什麼啊,明明都那麼確定肯定一定的事情,我到底是在害怕著什麼而如此膽小地逃避啊?因為兩個人很久沒有在一起,開始慌張恐慌都可以,但要兩個人在一起,就會消除那種感覺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阿漠他明明那麼努力地表達了他的意圖,而她卻——
她匆匆忙忙地站起來,放下手的瞬間察覺臉上有液體滑過去連忙又拿手去擋,但唇角的笑意那樣明顯。她笑著說︰「抱歉呢,我想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現在去做不可。那麼——」她頓了頓,「再見。」她提起放置在一側椅子上的背包,飛快地奔了出去,引得門口的鈴鐺一陣玎玲作響。
被留下的葉蓉一陣怔然過後,突然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簡直沒有形象了。這個桑桑兒,實在太有趣了!她以為她是一無是處脾氣溫和甚至于軟弱,平凡得不得了,沒想到她意外地聰慧和敏銳,才想提高警惕,結果她來這麼一下——
真是除了那個人,她完全看不到其他的呢。她曾有的惡意,她的刁難,甚至今天的貌似柔和實則咄咄逼人,都被她無視了呢,因為完全不在意啊。
***
已是夜晚八點多,燈光璀璨一片。十字路口,紅燈綠燈,車來車往,人潮忽悠而來又忽悠而去。高樓大廈,商場明亮的落地窗里衣著華美的模特。寬屏的電視牆里,美麗帥氣的男男女女姿態優雅地詮釋廣告。
一眼望過去,全世界都很擁擠,然而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己想要找到的那個人。
那個人,有著高挑的身材,喜愛著黑色跟白色的衣裝,戴著眼鏡遮掩過分漂亮的鳳眸,一側身、一舉手投足,都讓她迷戀無比。
他有著小小的缺點,隨時隨地都能睡著的絕技,還喜歡用單音詞回答她的各種各樣的問題。必要的時候,他會展露平常連她也不多見的華美優雅姿態,欺騙世人以得到他要的結果,轉身就忘記,根本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大騙子。
不太挑食,給什麼吃什麼,非常好養,所以非常健康,認識至今也沒有看他上過醫院,但是一旦感冒就會精神十足,左跳右躥地干下讓人哭笑不得的壞事。
那是幾年前的他呢?
記憶還停留在那個夏天,第一次見面時,他冷漠的臉冷淡的話語,而後再見面時,他用單手抱著班上某個男生的脖子,哈哈大笑宛如孩童地進行幼稚的欺負和威脅。
等她上了高中,那個模樣她就再也未曾見過。每回QQ聊天也好,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也罷,他都是成熟冷靜,十分沉穩的。她的不安,她的退縮,甚至她的惶恐,每一回都在他的輕描淡寫里度過去了。
在分離的日子里,每每回想都會覺得心一陣陣寒涼。他為什麼會變得那樣可怕呢?她的心思全部被他掌握了吧?連看著她陷入危險中也毫不動容,他根本就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他!還有再相逢,那個抬眸間就殺人無數的人是誰?步步緊逼讓她無可退的人是誰?卻從未想過,一次也沒有想過——
年少的感情是極為不穩定的,就算彼此相愛,就算沒有家長的反對,只要一個小小的浪潮就會從此天涯海角。
如果,那一年他選擇了就讀高中,而不是去C市讀中專——
如果,那一年他沒有舍棄沒有幫助的中專,沒有去打工,而是跟其他人一樣在學校里混日子,打架玩游戲——
如果——
她根本不敢去聯想彼此的人生發生了轉彎後,她還能否在茫茫人海里再次遇見他。而假如重逢,那時的他和她還是否抱有那樣的感情?
他因為想要跟她在一起,強迫自己在短短的幾年內成長了,成為了可靠的、可以抵御人生洪流突如其來波濤的人。
所以,他來了。
桑桑兒因為奔跑得太急而拼命地喘息,她從咖啡店里出來就往他曾說過的地方跑去,她無法等待,連等待出租車甚至公車的時間都沒法忍耐,她要見他,立刻、馬上——
她突然把背包拿下來,手顫抖著地翻著找出手機,撥了那個號碼。
「阿……阿漠?你在哪里?阿漠,我想見你。」
電話那頭寂靜了幾秒,然後——
「抱歉啊,我是周子安,蕭漠他喝醉了沒法接電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