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就要去拔劍。
「別動她!」還是師遠淮一聲大喝,這孩子是慌得沒了主張不成?現在西樓氣血不穩,這劍一拔,血氣上涌,必死無疑!「不要拔劍!」
西樓听聞師遠淮的喝聲,不覺有些想笑,她又去看了看長流,她只看他的眼楮,他的眼楮便總能安撫人心一般的溫寧,她想稱那些為慈悲——只是,如今,那些慈悲竟然分毫不見了,她看到的只是一些不知所措的東西,是因為他第一次殺了人?真正的——殺了人?「師宴卿,我不要你好過……」她唇張了張,血就流了下來,「你想當聖人,我成全你!」她一喝,便是要咳血,但是連咳血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干干的嘔出了兩口血。
長流驚恐的看著她,這想來是他第一次知道什麼是驚恐——你想當聖人,我成全你!
說得那麼好像他十惡不赦,罪大惡極——說得那麼好像是他逼死了她——
她抬了抬手,勾過長流的頸項,俯到他耳邊,她聲音微弱︰「你爹讓你一局……我便承你爹的情,我……今日成全你做一個孝子——成全你這武林的神話,成全你這個聖人——好不好?」她說著好像還在笑,氣息微弱得快要沒有了。
像被什麼猛烈的擊中了胸口——我今日成全你做一個孝子,成全你這武林的神話,成全你這個聖人——長流不敢置信,幾乎全身都僵硬起來,他想大叫,想搖頭,不是這樣的,她這是——在做什麼——他全身都顫抖起來。
「我知道你不願意看到任何人死,」她眨眨眼,長流立刻封了她幾處穴道,血並沒有繼續再流,她喘息口氣︰「要你看著我死,是不是很為難?」她這是——在為他著想?就好像那個漸漸寒涼的晚上她說的——我舍不得讓你變壞,舍不得你去做壞事,我怕你變壞了,就不會對我這麼好……我怕你變壞了,就會和他們一樣——希望我死……——那時候她顯得楚楚可憐,好像一只經歷淒凜風雪後的小貓,再也無法承受一次這樣背叛的打擊——為什麼,一定要為他著想?
他發現他的聲音是顫抖的,幾乎不能完整的說出話來,「你若是喜歡我對你好一些,我會對你很好……」他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彌補她,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現在的他是什麼樣的心情。
西樓搖搖頭︰「我說過我不需要你對我好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是釋然的神情,這是長流第二次听她這樣說,竟然止不住心口又是一驚,她說著這樣的話的時候,讓他錯覺不是他放棄了她,而是,她決定放棄他了——
自己,才是那個被拋棄的人。
西樓微微一笑︰「你答應我……」她貼近他︰「我死了以後,把我葬在千泠……我,不要去其他地方——任何地方……」她說著,全身一顫,血腥的味道在鼻息間流轉,她頭暈目眩,「你以後再也不會惹我生氣了……我應該高興的……」不用再看見你那樣的眼楮,不用再因為你那樣的性子——惹我生氣了,雖然舍不得,可是……不會再難過了吧,她說著卻好像要掉下來眼淚。那瞬,她猛然一拔,她的眼淚終是沒有掉下來,卻是血「嘶」的全濺了出來,如果這輩子要發一個誓,那麼就發誓——再也不為你,掉任何一滴眼淚——血染了長流一身血腥,直驚得他愣在當場——
她竟然自己將軟劍拔了出來!
「鐺」,劍從她的手中落了下去,她的眼眸早已合上,手垂了下去,衣袖里滾落了那瓶她還未曾完成的藥,「 啷」碎成了無法愈合的破碎。
他突然抬頭去看悠悠的天空,流雲萬里,好像有什麼東西遠去了……在生命里,再也抓不到,看不到,好像樹林里的月光,從來不屬于自己——在那個女子合上了眼楮,說著成全的話的時候,他驀然間又明白了什麼?
因為不知道怎麼去保護想要保護的東西,所以,她的做法總是極端的傷害自己——
千泠或者長流——
那種極端的自傷三分再去傷人七分的做法,因為西樓不需要慈悲,需要的只是玉石俱焚。
若是明白連自己也無法救贖的時候,才會放手一切去賭,她不是個愛打賭的人,所以她的退路只有一個,通常人在沒有退路的時候,才會有最本能的反映——
可是他從來不知,她會是這等激烈的女子——
這等,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管過程的女子——
又或者,他是明白的,只是自己的猶豫,自己的性子,才造成了一些不可挽回的錯失——
你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最討厭……你什麼都想兩全齊美,什麼都想去做好,以為——什麼都可以做好——
長流終于低下頭,去看了看西樓,她眉間的點紗依然殷紅如那年月下詭異的相見——
也許,這世上,很多的事,真的是不能兩全齊美的。
萬里雲然,日月滔滔。
一夕宿別風宵杳。
「小院閑窗春己深,重簾未卷影沈沈,倚樓無語理瑤琴。遠岫出山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他站在閣樓里,樓下有一汪小湖,湖邊恰好種滿了梨樹,風一吹,梨花落英,在清清冷冷的夜里,湖面動蕩,梨花滿衣袖,他一直在看湖面,時不時的會吟一些亂七八糟的詩,卻別有一番景致。
離開那個悠揚遠去的晴天白日已經兩年了,那個日子她說——我成全你做一個孝子,成全你這武林的神話,成全你這個聖人——所以,他回來了這個江湖,回到了毓秀山莊——所有人都知道了毓秀山莊大破千泠山藥居,所有人都知道師家大公子伏于藥居十年,為的就是這個日子,所有人都知道他,師宴卿——親手殺了那個妖女。
他認識了很多武林豪杰,聲名鵲起,哪怕他不去走動,光是毓秀山莊這名號就不知震了多少人,更何況那個十年前折挽了流雲一般溫慈的少年。
人人都道,毓秀長流,執素挽雲。
一個,慈悲的,溫厚的神?
這次連他都有些想笑了——他,真的,是神嗎?
他殺了人,他還慈悲嗎?
如果他真的慈悲,為什麼——她要對著他笑得那麼淒涼——淒涼,那不是他想形容的詞,但是他的腦中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個笑容,無論如何都抹殺不去的淒淒慘慘。
「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沈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
他又念了一首,這兩首都是《浣溪沙》,他本是個悲怒不形于色的男子,兩年來顯得更加的沉穩,更加的溫仁——那仿佛真的是與生俱來的性子,不急不躁,不驚不詫——只是,如今他念這兩首詞的時候,頗有些無法釋懷的淒然,叫听的人也不覺一怔。
「大哥。」身後有人輕輕一喚,正是毓秀山莊的二公子師從寒,他一身玄色衣袍,恰是當年假扮鳴軒閣小鮑子引西樓入甕之人,那年他年輕氣盛,做事很少講分寸,如今恰是懂得收斂起來。他這一聲大哥說不上是生疏還是親近,眼前的人眉眼溫和,平易近人,可是卻總有讓人不敢親近的靈氣,雖然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那是一種,只可遠觀,絕不能近觸的威懾,他倒很是敬重敬畏。「夜里涼了。」他愣愣道。
「恩。」長流應了聲,沒有轉身︰「夜里涼了,你該注意身體。」他接口的話竟還是句關心他人。
師從寒不禁笑了出來︰「大哥待人甚好。」難怪江湖上那麼多人都願意跟長流交往,這個人待人向來是如此的親近與溫和。
「是……嗎?」長流猛然一愣,「可是,有個人說……她再也不需要我對她好了……」他突然有些不能理解——一樣的好,為什麼,她寧可死也不願意接受?
「哎?誰說的?」師從寒不解,一副要打抱不平的樣子,「如今江湖上誰敢那麼說一句?」
長流搖搖頭︰「因為我對她好,她會生氣……」只是,如今再也沒有機會惹她生氣了。
像是听出了話里另外的意思,不明就里的師從寒嘻嘻哈哈就湊了上來,一把攬住長流的肩︰「大哥,莫不是有了喜歡的姑娘?大哥你是喜歡大家閨秀呢還是小家碧玉,或者是江湖俠女豪情萬丈?」
喜歡的……姑娘嗎?長流神色一黯。
看到長流猶豫,師從寒嘆息口氣︰「爹爹說,大哥你什麼都好,功夫好,性子好,脾氣好,人也溫存多情……」他大咧咧的笑起,「要我說,大哥你就一個缺點,偏是太無情了……」放著一群環肥燕瘦名門佳人不看不要,就守著這麼一個小綁樓,夜夜對著底下的綠水長流,那種感覺就好像——他在悼念,悼念一種已經死去了的感情和心情!
師從寒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又跟著神神叨叨了幾句,這座閣樓是長流回來後建的,閣樓兩側的匾額是長流親手提的對聯,師從寒記得很清楚——一彈流水一彈月,半入江風半入雲。
他回頭去看長流,長流依舊是看著樓下的小湖,他猛然一個激靈——他,不是在悼念綠水長流,他在悼念的……好像是那彎倒影在水中的月。
不禁有些迷惑,師從寒也低頭去看︰「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他只是無意道了一句,心不在焉,懵懵懂懂,此情此景,月下西樓——他只是無心。
「喀」,長流身體一顫,扶過閣樓的欄桿——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西樓,本就是個傷心地,終是道出了什麼想要抹煞的東西。
「大哥?」他有些擔憂一問,「可是身體不適?」自從兩年前千泠山回來,長流身體並不是特別好,「你十年吃的那什麼勞什子的藥?幸好毓秀山莊有易先生在,否則這身體怎麼吃得消?!」身為藥奴自然要被飼藥,藥師一死便無法續藥,所幸毓秀山莊名醫俱在,早已有萬全之策,怕是十年前就已準備。師從寒不明就里自然火氣上來︰「要是那妖女落在我手里,我定不輕饒了她,她……」
「住口。」長流聲音淡淡,並沒有看師從寒,他說得也很清淡,但是十成十的嚴肅。
師從寒不解,他指認一個妖女有何不對?兩年前自己都險些遭她毒手。
長流終于瞥了他一眼,輕輕揮開他的手︰「我不允許。」他退開一步,「以後不許這樣說她!」他人甚是溫和,顯少這樣發脾氣,這兩聲薄怒的喝聲,震得師從寒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