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久兒坐在井邊,哭得肩膀一聳一聳,怕被人听見,拼命不出聲,可還是有哽咽聲傳出,令風荷舉更加眼酸,走過去將他摟在懷里,無聲拍哄。
得到安慰的久兒立刻控制不住,摟著他的脖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爹,娘,娘會不會死?好多好多血,久兒,久兒用井水沖了好久都沖不掉,嗚,爹,久兒不要娘死,久兒好害怕,嗚,嗚嗚。」
「乖,不哭,娘不會死的,只要爹和久兒好好的,娘一定不會舍得拋下我們。」
小五,你不會死的,對不對?你要是敢死,我絕對不會原諒你。你怎麼能、怎麼能搶在我前面死?那個先死的人應該是我才對,你說你還要給我生個小囡,你說你要撫養久兒和小囡成人,所以,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和久兒怎麼辦?你這個笨蛋,你應該為我和久兒著想,就算是我和久兒都死了,你也不會死,你絕不會死在我前面,對不對?
歲暮寒說︰「夫人已病入膏肓,請閣主,考慮安排後事吧。」
其他藥師搖頭嘆息,點頭附議,愛莫能助。
听了這話,風荷舉臉白如紙,抓著歲暮寒的胳膊問︰「她到底得的什麼病?」
避開他沉痛的眼神,歲暮寒道︰「一種極其罕見的血液病,目前尚無法根治。」
「嗚,師父,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久兒「撲通」跪下,膝行過去抱著歲暮寒的腿哀求,「不是說用我的血就能救我娘嗎?我還有血,好多好多,你來取血,現在就取,久兒不怕疼。求求你救救我娘,求求你,久兒給你磕頭了。」
久兒的頭在地上「咚咚咚」磕起來,歲暮寒別開臉,眼眶熱熱的,「久兒,不是師父不救,是你的血救不了。」
「那誰的血可以?我的,行不行?」風荷舉捋起袖子,雙眸狂熱,「你用我的血試試!」
「你的也不行。」歲暮寒搖頭,「閣主,請有心理準備。」
「去你的心理準備!」急怒攻心的風荷舉立刻發狂,揪著歲暮寒的衣領吼,「我要她活著,你听到沒有,我要讓她活著,我不管你們想什麼辦法,總之,她必須活著,活著!」
歲暮寒不掙扎也不反抗,聲音平靜︰「閣主,生死有命,如果夫人能熬過這一次,她會活下來的。」只是,能活多久,就看天意。
一把松開歲暮寒,風荷舉拉起地上的久兒,語氣堅定地說︰「她會熬過去,一定會。」
被拉起的久兒抱著他胳膊,「哇」一聲哭開,「爹,是我,是我不好,一定是我的血不好,所以才害娘提前發病。」
歲暮寒一听,喝道︰「久兒,不準胡說。」
他想拉過久兒,久兒卻一掌拍開他,淚流滿面地嚷︰「我沒胡說!是我,都是我不好,如果我的血好,娘吃了就會沒事就會好起來。可是,娘不但沒好,反而還提前發病。以前娘都是在小暑那天才發病,現在離小暑還有好幾天,娘卻提前病了,娘肯定是被我害的,嗚嗚。」
阻止不及的歲暮寒閉了閉眼,迎向閣主大人鷙猛的眼神,澀澀地開口︰「閣主,小孩子的話,不要當真。久兒,走,隨師父去藥堂,多看點書,也許就能找到救你娘的辦法。」
不顧久兒的反對,歲暮寒強拉住他的手,試圖逃走。
「歲暮寒,你膽敢再走一步試試!久兒,告訴爹,你娘都是在小暑那天發病?」
久兒抹著淚,甩開歲暮寒的手,「爹,娘一到小暑就會心口疼,就會像今天這樣吐血,可是娘以前吐的血還是紅的,這次吐的卻全是黑的,從我記事起,娘都只在小暑那天發病,可這次卻提前了好幾天,爹,一定是久兒害的,久兒的血不好,讓娘變得越來越嚴重了。」
小暑?心口疼?小五竟有著和他一樣的癥狀,難怪她會那麼清楚怎麼揉撫他的胸口怎麼減輕他的疼痛,難怪最近幾天她老是問他「今天你疼嗎」,難怪她會說「你要是疼了就第一時間告訴我」。這個笨蛋,每次問他疼不疼的時候,是不是她自己已經在疼了?可是,她竟然裝作沒事人似的,一點也沒讓他看出來。
「這個笨蛋,她為什麼不告訴我?」口中喃喃,指甲嵌進肉中也消減不了為她的心疼。
「爹,你不要怪娘,是久兒和娘約定的,為了不讓爹擔心,才瞞著爹。」
是你娘和你做的約定吧?爹豈會不知你娘的笨性子。枉爹自詡聰明,竟被你娘這個笨蛋蒙在了鼓里,爹才是最笨最笨的笨蛋。
深吸了口氣,風荷舉望向無言佯裝望天的歲暮寒,聲音平靜︰「你們還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今天我要知道全部真相。初陽,去把如煙大師找來。」
一刻鐘後,議事堂內,肅穆安靜,彼此間能听到各自的呼吸。
風荷舉端坐上位,眼神如棘,環顧下方垂首不語的三人,聲音平靜︰「這一次,誰先說?」
平靜的聲音,卻透著山雨欲來的氣息,這種氣息讓素來樂觀愛笑的如煙都不敢造次地「哈哈,」他瞟了瞟尚未來得及和他對口供的歲暮寒,咽了咽唾沫,不確定閣主大人到底知道了多少。
「初陽,你先說。當年,我中了萬里飄的什麼毒?」
初陽輕咳一聲︰「回閣主,閣主中的是合歡散,藥之毒。」
「很好,謊話張口就來!看來,這些年,你在我身邊歷練得不錯,天天對我說謊已長成了大話精!既然你不說實話,我就告訴你。合歡散的毒,我後來服過,其效果絕不如萬里飄的毒那麼猛烈,且極易解,根本無需動用女人。初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不說實話,你就立刻下山,這輩子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擲地有聲地說完,風荷舉直直地盯著初陽,一臉冷酷。
初陽「撲通」跪下,「閣主息怒,初陽對閣主是真心實意,絕無意欺瞞閣主,閣主中的確實是藥之毒,屬下發誓沒有撒謊。」
歲暮寒輕輕開了口︰「閣主,屬下可以作證初陽沒有說謊,閣主中的確實是藥之毒,只是此毒並非是合歡散,而是一種更加凶猛毒辣之毒。此毒名喚‘十醉’,必須與女子交歡才能解。既然叫‘十醉’,自然是要與女子交歡十次,只是此毒的獨特之處在于,解毒之日必須在中毒之日進行,一年一次,十年十次,所以為了給閣主解毒,當年初陽和末日才瞞著閣主將小五姑娘帶到閣主的房間。只可惜,他們千算萬算沒有算出閣主原來是這樣一個痴傻之人,為了小五姑娘,閣主竟不願再接受其他女子,縱是初陽和末日幫你找來和小五姑娘再相似的姑娘,你也寧可吃迷藥吃不舉之藥而不願將就。屬下們知道閣主有一生只侍一妻的理想,可是眼睜睜讓我們看著閣主受苦卻不幫忙,屬下們做不到。所以,屬下們商量一致,決定瞞著閣主。我們以為,時間久了,閣主定會忘了小五,屆時閣主娶了妻,由妻子幫你解毒,能解多少是多少,我們也就算是盡到了做屬下的本分。」
「哼,既然如此,去把小五找來即可,為什麼騙我說小五已死,還費心思給她立一座莫須有的墳?」
初陽跪著答復︰「得知閣主中毒後,屬下十分著急,在京城我們人生地不熟,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合閣主喜好的清白人家的女子,遂從青樓擄來了青檸,也就是小五姑娘,她答應幫閣主解毒,屬下答應幫她贖身。因想到她的出身,屬下想當然地以為她難當閣主夫人的大任,所以擅做主張,未詢問閣主意思就讓她乘馬車離開,也未打听她的真名實姓所去何方,以至于後來遍尋不獲。是屬下無能且懶惰,因不想再四下奔波尋找,所以騙閣主說小五姑娘已死,請閣主恕罪。」
「哼,好一個無能且懶惰的屬下!」風荷舉冷諷道,「過去幾年,我們曾幫多少人找過人,次次都沒有失手,怎麼輪到小五區區一個女子,倒是讓你破了記錄。初陽,你還想隱瞞是不是?如果過去每一年我都稱了你的意和每一個被你找來的女子交歡,是不是醒來後她們都會變成一座莫須有的墳?小五的病和我有關,是不是?你們怕找回小五後被我發現她的病情,所以遲遲不肯下工夫去找,是不是?呵,這天下間哪有這麼巧的事,我在小暑之日病發,她也病發,我心口疼,她也心口疼,我吐血,她也吐血!是我一時貪歡害了她,是不是?」
一聲聲質問,一聲比一聲高昂,議事堂內三人,無語低頭。
喘了口氣,壓下胸口的刺痛,風荷舉看向一直不吭聲的如煙大師,問道︰「之所以小五又會出現在我面前,是大師一手安排的吧?你們想是見我的病越來越嚴重了,沒有根治之法,只好抓住每一線希望,所以才真正動了去找尋小五的念頭。沒想到,一找之下,竟找到了久兒。從見到久兒的第一眼起,你們就在醞釀著用久兒的血來治我的病,是不是?在你們眼中,小五不重要,久兒不重要,只要能救我的命,誰都可以犧牲是不是?可是,你們知不知道,這兩個人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他們好,我才會好,他們出一點點事,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如煙想說點什麼,可看到閣主大人眼中的傷痛,終是訕訕地別開臉,無言以對。
確實如閣主所言,就算新收的徒兒再怎麼寶貴再怎麼舍不得,可是和閣主相比,他還是會選擇保閣主而棄徒兒。
「還有你,歲暮寒,你明明可以救小五,為什麼偏偏不救?既然我能好起來,為什麼小五不可以?你心疼久兒?你不舍得取久兒的血?呵,我看你倒也未必就是心疼久兒,倒也不是不舍得取久兒的血,你是打算留下久兒的血,在我危急的時候來救我的命,對不對?可惜,我到了現在才想明白,為什麼小五說想再為我生一個孩子,為什麼我去問你可不可行,你回答得那麼痛快還教了我那麼多技法。小五那個笨蛋,她犯傻想出用自己的身子為我解毒,你為什麼不阻止她為什麼不阻止我?她舍不得久兒受苦,所以最後選擇了自己來承受。而我,一個男人,為了活著,我竟然要吃自己兒子的血,我竟然要不斷和自己心愛的女人交歡來把毒排到她體內,這樣一個男人,就是你們努力想要保全的禽獸不如的閣主!」
情緒激動的風荷舉,手緊捏著椅扶手,指節發白,心上似有一根根弦在「錚錚」的斷裂,抽抽地疼。
那個笨蛋,活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都能被欺負得這麼慘,那在他夠不到的地方,她又是怎麼活下來?也許,這個世上,欺負她最深的人,其實就是他自己。也許,沒有他,她反而會活得更好更健康。可是,該死的他,卻有著該死的自私,遇見了她就不舍得放手,結果就將她害成了目前這種慘狀。小五,這樣的我,才是該死的那一個,你為什麼連死都要和我搶?
歲暮寒垂下頭,掏出曾被風荷舉扔回的瓷瓶遞過去,「這個藥,姑且一試,見不見效,恐難保證。」
風荷舉一把抓過,就像抓著最後的浮木,只要有一點希望,他都不願放棄。
服下六粒丸後,小五終于停止了吐血。
久兒揪著歲暮寒,捋著袖子露出小細胳膊,「師父,我還有好多血,你再給我娘多配點藥,好不好?」
看著久兒胳膊上一條條紅絲線樣的疤痕,風荷舉心疼地把他摟在懷里,也更能體會當初小五左右為難的心情。一邊是嬌兒,一邊是愛妻,哪一邊受苦都令人心疼,為什麼要面臨這樣兩難的取舍?
歲暮寒把久兒的袖子捋回去,「這種方法,並不是萬全之策。老實說,對于如何解此毒,我沒有十分的把握,一切不過是一邊模索一邊嘗試。上次久兒出現大出血,已說明此法傷身,不可冒險再試。再多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尋出其他方法。」
時間,呵,時間,他們現在最缺的,恐怕就是時間。
歲暮寒思索著走了出去,留下風荷舉坐在床沿凝視著小五,思潮翻滾,久久無法平靜。
小五,小五,只要你能活著,讓我做任何事,我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