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練武場,走過讀書堂,經亭台水榭,一路上,腳下都虛浮無力似踩在雲里霧里。
「娘,要不要歇一會兒?」
韓久兒捏了捏娘的手心,雖然汗退了,可是娘的手指卻根根冰涼。
韓氏扶住一旁的廊柱,倚著柱子坐下,將久兒摟在懷中,「娘沒事,只是剛才登山時吹了風,坐一會兒就好。」
久兒很乖地靠著她,捏著她的手指道︰「娘,昨天我和藥師說了娘的病情,師父听了很關心,所以差人將你叫了來。娘,久兒知道,為了不讓久兒擔心,娘從來不對久兒提自己的病,一會兒見了藥師,娘一定要把癥狀說清楚。清風學院的藥師是江湖上最有名的藥師,據說比皇帝的御醫還要厲害,他一定有辦法治好娘的病。」
韓氏眼眶濕濕的,心里酸酸的,摟著久兒說不出話。
這孩子,才七歲,就這麼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她還以為她一直掩藏得很好,沒想到全被他看在了眼里記在了心里。
當初之所以答應久兒拜如煙為師也是想到自己這病是一日比一日嚴重,想著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久兒在這世上還有個疼他憐他的師父。可是即便安排好了後事,她還是不放心。久兒,她的久兒,如果能活得久一點,她希望她能看到他長大成人,那該有多好。
「久兒,走吧,不要讓藥師久等。」
「好。」
小心翼翼地扶著娘,韓久兒小小的身子變似月牙,想要將娘的重量全部置在自己身上。
低頭看看剛及自己腰身的久兒,看他緊抿著小嘴用力支撐自己的樣子,韓氏眼眶又開始泛潮。小小的手,軟軟糯糯,用力抓著她,抓得她手臂一陣輕疼,可是這一刻好幸福,再疼也不願出聲,同時心底又酸楚,如果,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這小小的身子又該抓著誰去依靠?
偏過頭,一珠淚隨風落進蓮池,漾起細微的波紋。
「娘,藥院到了。」
「嗯。」
抹了下臉,韓氏低頭朝久兒笑了笑,相互扶著走了進去。
藥師很年輕,二十來歲的年紀,龍眉鳳目,一身青衣,清新俊逸得宛如一株修竹,天姿秀出。
看到她,他放下藥棰,好看的眼楮上上下下將她巡視一番,而後點點頭,招呼她就座。
韓氏依言坐下,暗自回味著他剛才的打量,不知他在看什麼。
都說醫者「望、聞、問、切」,難道他只用看的,就能猜出她的病癥?
淨了手,藥師沏了壺茶,給她斟了一杯後,緩緩開口︰「在下歲暮寒,是清風院的藥師,昨天听久兒提到韓夫人的病情,所以冒昧托如煙大師將您請來,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藥師客氣了。」韓氏低下頭,很不習慣他打量人的眼神。
「听久兒說,夫人的病,自他記事起就有了,每到小暑,就吐血不止。不知夫人這病得了有多少年?」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倒是道盡了她這個病的關鍵特征。
韓氏瞥了瞥久兒。久兒捏了捏她的手心,眼中滿是懇切和鼓勵。
為了久兒,她想多活一天,再多活一天,如果可以,她願意抓住每一個可以續命的機會。
于是,她開口︰「不瞞藥師,這病苞著我已有七年。」
「哦,」歲暮寒沉吟地點頭,繼續問︰「不知這病是在生久兒之前還是之後。」
「之後。」
「听久兒說,他是出生于谷雨之後立夏之前,照此算來,夫人的首次發病懊是久兒出生後的第一個小暑。」
「正是。」
猶記得那時她才十六歲,睡到半夜,胸口似針扎一般疼痛,窗外敲起的子時梆聲,聲聲似敲在心上。天越亮,心口越疼,到了午時,她疼得在床上打滾,為了避免踢到久兒,她扶著床沿想下床,不曾想一個不穩,人就栽到地上,一口鮮血「噗」一下就噴了出去,怵目驚心。
當時她駭極了,爬到門口去求救,鄰居張大媽剛好路過,幫她叫了大夫。可是大夫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隨便給她開了副藥。沒想到喝下後,心上如煎如烤,一碗藥沒喝完,她就開始大吐特吐,一口一口的鮮血,吐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種吐法,連見多識廣的大夫看了都駭怕,連連說「怕是不行了,快快準備後事」就逃也似的離開。看著尚在襁袍中的久兒,她淚如雨下,她死了不要緊,可是留他一人孤苦伶仃,叫她怎麼忍心。哭了吐,吐了哭,心痛如絞,直到入了夜,疼痛才慢慢減輕,整個人虛弱得仿佛到鬼門關轉了一遭被轟了回來。好在最後,血停了,第二天,她又活了過來。
第二次發病的時候,她仍是嚇得不輕。不過,人就是這麼強韌,有一有二有了三之後,她就習以為常。此後,每到小暑來臨,她都會事先做好準備,把久兒托付給鄰居照顧,一個人躲在屋里熬過艱難的一天。
七年了,再過幾個月,就是第八個年頭,希望這一次她也能像往年一樣熬過去。只是,這血,一年比一年吐得多,也一年比一年吐得黑,真怕哪一次就吐死過去再也醒不來。所以,如果可以讓她再多熬幾年,待久兒再長大一些,她或許就會走得安心。
「韓夫人,我有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拉回心神,韓氏望了望仍直勾勾盯著她的歲暮寒,低頭道︰「藥師請講。」
「韓夫人,照久兒的出生時間來看,夫人和貴夫君當是在小暑前後行的房事,不知歲暮寒猜得可對?」
韓氏一怔,她的病,和那件事有關嗎?那件事發生的當日,正是小暑。
「韓夫人?」
「哦,」韓氏應了一聲,撫了撫久兒的頭,「久兒的爹和我成親後不久就進京趕考,原想博個金榜題名,沒想到那一年正趕上水澇,沿途爆發瘟疫,不但連京城都沒進了,反而病死在了路上。得到消息時,久兒還不足月,我因傷心過度,所以早產生下了他。我和夫君,並非小暑前後。」
歲暮寒挑挑眉,不再追問,他的手隨意翻著一冊書,尾指在頁面上敲來敲去。
「咚咚」有節奏的敲擊,仿佛藥棰,一棰一棰搗上韓氏的心。
久兒捏了捏娘親的手心,濕濕的,冰冰的,「娘?」
哀撫他的頭,韓氏微笑,「不要擔心,娘好好的,娘沒事。」
咚,歲暮寒停下敲打書頁的手指,望著窗外道︰「久兒,幫我把外面晾曬的藥草都翻個面好不好?」
「可是……」
見娘點頭,久兒不舍地起身,一步三回頭地往院里走。
久兒走遠後,歲暮寒摞下手中的書,眯眼看向韓氏,「如果你說謊,恐怕我幫不了你。」
韓氏一驚,輕咬了下唇,問︰「藥師何出此言?」
「韓夫人,你可知道,你中了毒,此毒名為‘十醉’。十醉之毒,只下給男人,男人若與女人,才會傳給女人。此毒,陰狠手辣,對男人來說是斷子絕孫之毒,男人要想解此毒,必須在每年的中毒當日找一名處子,十次後方能解毒,但此只會將毒排給女人,卻不會讓女人受孕。對女人來說,之日就是中毒之日,中毒之日就是以後的病發之日,病發時心口疼痛吐血不止,病發十次後,藥石無醫,回天乏術。所以,我說夫人在說謊。韓久兒,當真是夫人的親生子?」
听了這番話,韓氏腦中如萬馬奔騰,鬧哄哄,亂糟糟,手心里緊捏一把汗,指甲深深嵌進肉里,一點兒也不覺得疼。
耳邊,歲暮寒仍在說,「這種毒,極其難配,據我所知,在這世上只有一個男人中過此毒。不知夫人的夫君可是叫風荷舉?」
風荷舉?口中含著這三個字,她一臉茫然。
踱到她面前,歲暮寒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看夫人的表情,就知夫人對此人一無所知。由此,在下也就更加肯定,夫人剛才是在說謊。所以,請夫人據實以告,韓久兒,可是夫人的親生子?」
韓氏愣愣地機械地開口︰「久兒確實是我懷胎十月所生的親骨肉。」
「如果是十月懷胎,夫人當是和貴夫君在小暑行的房。剛才夫人卻說久兒是早產兒,並非十月懷胎。」
看到歲暮寒逼近的臉,韓氏不由得仰著身子後退,「我、我敢發誓久兒為我親生,絕無半句虛言。所以,我的病並非如藥師所說是什麼十醉之毒。想我夫君只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他怎麼可能惹上江湖人士中此邪惡之毒,還請藥師不要危言聳听嚇唬我這沒見過世面的村婦。」
歲暮寒哼一聲,退回到藥案前,「既然你不信,我也無可奈何。你的病,恕在下治不了。」
「那,謝過藥師,告辭。」
韓氏撐著椅子站起,躬了躬身。
晃晃悠悠走出藥房,抬眼看到白花花的陽光,天與地突然扭曲起來,看到久兒飛快朝她奔來,她抬了抬手,腳下一軟就倒了下去。
醒來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久兒泫然欲泣的臉,心下一酸,將他小小的身子勾入懷中,摟得緊緊。
十醉?十年?雖然不是很確定,可思來想去,如此蹊蹺的病,定是和那件事有關。江湖中人,果然是沾不得啊。
近些年,每次病發,她都會計量些身後事,只因不知具體哪天死,所以並沒有太強的緊迫感。但是,今天知道了「十醉」,她才知道,兩年後的小暑很可能就是她的忌日,屆時久兒才九歲,小小的他,沒了娘,該怎麼活?
「娘,娘,你不要哭。」
小小的手撫在臉上,換來的是她更洶涌的淚。
「娘,娘,你不要哭,你是不是哪里痛?我去叫大夫。」
韓氏抹了抹淚,哽聲道︰「不,不,娘不痛,娘只是……」悲從中來。
眼角覷到門口的如煙,韓氏忙坐起,用袖子快速擦干眼淚,拉著久兒站起來。
如煙「哈哈」笑著走進,「怎麼,貧僧欺負你們了嗎?瞧你們娘倆兒抱頭哭成一團兒,看得貧僧好生愧疚。韓夫人,你的身體不好,久兒時常在我耳邊念叨,有時看他上完晚課,半夜還要偷偷溜下山回去看你,在確認你一切安好後又偷偷溜回來。貧僧雖然睜只眼閉只眼裝作不知道,可學院也有學院的規矩,為他一人破例,以後恐怕會引來其他弟子的效仿,這樣下去實非長久之計。听久兒說,韓夫人的廚藝很好,眼下我們正好缺一名廚娘,如果韓夫人不覺委屈,不知可否留下來?這樣久兒不但能安心上課,還能天天和你見面,屆時你們母子同居共處,不知韓夫人意下如何?」
對她來說,過一天是少一天,如果在有限的日子里,能抓緊時間和久兒呆在一起,對她來說,自是最好的安排。
「娘——」晃晃娘的手,久兒殷切地催促。這可是清風學院從來沒有的破例啊,娘,娘,趕快答應。
韓氏點頭,「那,韓氏就謝過如煙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