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暗夜里的一聲大喊,與夜的沉寂格格不入。
黃歇轉頭,看見了自己的妻子,正朝他飛奔而來。他臉上那由狂喜所帶來的風采,連朱麗妍看了都為之動容。
李園見了李芳,明顯地一怔,然後看見緊跟其後的魏無忌,眸中閃過陰狠。他身後上來一列弓箭手,刷刷放箭。
就是在那一瞬間,發生了許多事。
魏無忌出手,不知用什麼東西彈開了射向黃歇的第一箭,速度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就是這麼急速的一擊,讓黃歇錯開了死亡。
卻讓另一人撲向了黃泉。
以嬌弱的身子阻擋尖銳而冰冷的箭,以縴細的臂膀保護自己的愛人,那一刻,殷紅的血沾染上美麗的容顏,而那一刻,紅顏也注定不會再老去。
所有的聲音都止歇,只有黃歇怔怔地看著懷里的人兒,顫抖著撫上她的面頰,無措地呼喚︰「芳兒……」
而李芳只來得及給他一笑。
笑容凝結在臉上,便閉上了眼,從此,日月交替,物換星移,均不再落入那雙美目之中。
「勝兒!」
此時魏無忌的一聲大喝,喚醒了朱麗妍也喚醒了李園。
朱麗妍急忙拖著失了魂魄的黃歇,速速後退。
李園揚手,弓箭手欲射出第二箭。
「你莫非真不憐令妹?」朱麗妍急匆匆的一句話,讓李園停滯了下。
朱麗妍就是賭他對自己的妹妹的最後一點情誼,魏無忌趁機上來,帶著侍衛們與李府的侍衛打起來。
黃歇還緊緊地抱著李芳的尸首不肯放手,朱麗妍拖著他,萬般吃力。
李園盯著黃歇懷里妹妹的尸首,她的背上插滿了箭。突然,他一轉身,跨進自己的府里。
他的手下見了,紛紛也收了手。
魏無忌急忙帶朱麗妍與黃歇離開。
「按原計劃,速速離開楚國。」在這樣的場合,大概只有魏無忌才能冷靜,「難保李園不會改變心意。」
深夜里,馬車飛馳而出。
馬上就要到楚國的邊境了,朱麗妍看著黃歇空洞的眼神,與他懷里的尸體,心酸得發痛。
黃歇小心翼翼地將插在李芳身體上的箭一根一根地拔了下來,動作輕柔得好像怕弄疼了她一樣。
然後就抱著她,日日夜夜不放開。
而且他也不吃東西,怎麼勸都沒有反應,好幾次魏無忌為了讓他能活命,硬是用武生硬地灌給他米粥。
這麼一折騰,他本來就偏瘦,現在更是變得不成人形。
而李園終是沒有打算放過黃歇,毀了春申君府,還派人不停地追殺他們。
一邊跑路一邊躲藏,終于就要出楚國了。
那一日,朱麗妍輕聲對黃歇說︰「馬上就要出楚國了,就讓夫人在家鄉入土為安吧。」
黃歇抬起頭,眼神空洞得讓人心疼。
可他還是說︰「好。」
掬一?黃土,掩蓋住曾經動人的容顏;灑幾滴清淚,為我苦命的美人心懷感傷。
曾經獨坐軒窗前,曾經對鏡貼容妝,可從今以後,你我生死兩茫茫。
這孤墳千里,我何處去話我淒涼?
終有一天,我滿面塵霜,而你仍睡得甘甜,那時,請你入我夢中來,我們一起回故鄉。
朱麗妍看著黃歇跪在墳前的單薄身影,不禁捂住嘴。
真的是此事古難全嗎?
那個雖然不算熟識,但是每次見到都會甜甜笑著的女子,好像還站在自己的身旁,說著︰「那些男人們啊,心太實。」
那時,她說著這句話的時候,正看著她夫君,那目光幽柔而美麗。
心很疼,可終痛不過黃歇,雖然難過,雖然傷心,但還是無法真正地感同身受。
身後的魏無忌輕輕攬過她,她沒有拒絕,靠在堅實的肩上,她默默地流淚。
黃歇跪了大半天,終于不支地昏倒在李芳的墳前,魏無忌將他送進馬車里。
「他沒事吧?」朱麗妍擔心地問。
魏無忌搖搖頭,「其實他這麼休息一下也好。」
「是啊……」朱麗妍低落地應道。
魏無忌揉揉她的頭,道︰「你也別太過傷心,這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
朱麗妍點頭,「我理智上知曉,可感情上不能接受。」
魏無忌看著她,她剛哭過的眼眸里,還帶著迷蒙的水汽,宛如被清水洗滌過的水中圓月。但這種幽幽的朦朧並未使她看起來脆弱,反而在她的眼眸深處,有著更為深層的東西。
他不懂她了,越來越不懂。
「你在擔心什麼?」
朱麗妍揚起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道︰「當年長平一役,白起坑殺我趙國四十萬大軍。當我看到那殘留的女圭女圭兵在黃土中向我走來時,我以為我知曉了命運。然後,我在邯鄲城頭,看到秦趙對戰,廉頗剽勇,浴血奮戰,頭顱遮蓋了大地。我以為我看透了生死。」
魏無忌終于明了她眼里隱藏的是什麼。她隱藏著她的傷痛,她的見解,還有她的信念。
「而今。」她抹干眼角殘余的淚水,緩緩道,「那日李芳死時,我離她很近,我听見飛箭刺入她身體里的聲音,我想,我又明白了另外一些事。」
「明白了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問,怕驚擾了她眼中的幽深。
她卻笑了,「不可說。」
今日黃歇,或許就是明日的她。
她明白了天命永遠都不會讓人明白。
可是,說她自私也無所謂,她真的不想像黃歇這樣,她真的不想看到所愛之人死在自己面前。
惆悵而茫然,夜還是寒冷的,她渴望懷抱,那個人已經向她敞開懷抱,可是她卻沒有勇氣。
她又看看眼前的魏無忌,不是沒有看見他的深情,也不是沒有看見他的執著,但是,但是……
「我真是個惡劣的人。」
她應該遠走高飛,斬斷所有的情絲,可她還是眷戀那份溫暖。不願承擔,也不願放棄,在天平的兩端猶豫不決,她是個壞女人。
馬車里,傳來嘶啞而漠然的聲音,那個斷腸人在車里輕輕地吟頌︰「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皏。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魂兮歸來!西方流沙千里。魂兮歸來!北方飛雪千里。歸來歸來!返故居。」
好哀傷,天上的魂魄你可听見?四方都不能安息,快回你愛人所在的地方來。
天空,飛鳥滑過,陣陣哀鳴,朱麗妍突然一怔,飛一般沖進馬車。
黃歇正愣愣看著手中的刀子。
朱麗妍氣急,一把扯住他的衣領,大聲道︰「你想死!」
黃歇低低地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說完,舉手將刀子刺向自己的心髒。
朱麗妍一把奪下,若平日,萬萬不會有這麼容易,但此時黃歇虛弱,輕易地被搶下刀子來。
黃歇也不反抗,只是發呆不說話。
朱麗妍知道他還會求死,氣得刺了他一刀。
刀扎在手臂上,黃歇下意識畏縮一下。
「還知道疼?還知道要躲?你怎麼能想死?你怎麼能糟蹋這條命?」她緊緊揪著黃歇的衣服,頭埋在自己的雙臂里,「即使是行尸走肉也好,即使滿懷仇恨也好,即使苟且偷生都好,但你要活著……這是李芳希望的……所以一定要活著啊……求你了……不要再讓我看到死亡……求你了……」
她哭得泣不成聲,黃歇還是呆滯地看著車板,但終于流下淚來。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我將到地府與你相見。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我希望你還能等著我。
黃歇雖還是不說話,但一日已用三餐。
朱麗妍知道他絕了求死之心,也安下心來。
死有輕于鴻毛,有重于泰山,可不管是重是輕,都不如活著好。
「出了楚國,我就離開。」黃歇突兀的一句話,讓朱麗妍一愣。
「這麼急?先隨我們回去再做打算也不遲。」朱麗妍連忙道,「你可是要去靈丘?」
黃歇搖搖頭,「不知道,或許去或許不去,但無論如何是要與你們分開的。」
朱麗妍震驚于他的用詞,「無論如何」真的要這麼決絕嗎?
可魏無忌卻道︰「這樣也好,春申君自有考量。」
停馬下來休息,黃歇一人坐在高崖邊上,風吹著他瘦弱的身子,看著讓人有點心驚肉跳。
朱麗妍小心翼翼上前去,沒話找話說︰「春申君在這里吹風不冷嗎?」
黃歇轉過頭,直直地望著她,「放心,我不會跳下去的。」
被揭穿了心思,朱麗妍尷尬地笑笑。
黃歇把頭轉了回去,幽幽地說︰「平原君,我曾很羨慕你。」
「嗯?」
「你說放手就放手,離開權力的中心,沒有一點留戀。不像我,期期艾艾,做不了決斷,若我能早些放手,或許今日就不是這般結局。」
朱麗妍苦笑一下。
她能輕易放手,是因為她並不是趙勝。
「可是。」黃歇再次看向她,「我仍忍不住說一句,就當是我回報于你的恩情。」他渙散的目光終于重新凝聚,恢復了神采,「並不是所有的事,都要放開,有的事應緊緊抓牢,比如,那個人的手。」
朱麗妍身子一震。
還未等她做出反應,就听魏無忌一聲大喝︰「小心!」
朱麗妍一轉頭,就見滿眼銀光。
下意識地推開黃歇,然後就是刺骨的疼痛,在魏無忌悲慟的呼聲里,她慢慢地向後倒去。
眼前的風景轉換,從地面到樹木,再到魏無忌驚恐的臉,最後定格在青色的天空上。
真漂亮。
這是她最初的,也是最後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