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空一輪朦朧月。
路上有三三兩兩的行人,談笑聲充滿著節日的氣氛。燈火通明的玻璃櫥窗外,有打扮成那個紅衣白胡子老頭的人,在發送著糖果與松子之類的節日禮物。
頭頂是冬夜的璀璨星空,冰冷的晚風如水一樣漫及全身。戴寶心收攏肩頭的流蘇披風,很自然地偎緊了身邊的男孩。這樣步行須臾,昆明盡量以最自然的神色握住她的手,然後小心翼翼地收進了自己的風衣口袋里。低眼瞟到她嘴角含笑的模樣,心里一陣愉悅,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鵝肝醬煎鮮貝,玉米濃湯,黑胡椒牛排,抹茶輕乳酪蛋糕,隻果炒牛肉片……今晚的聖誕餐很豐盛,阿寶在談一些小時候練習毛筆字的大小經歷,昆明听得出神。
「……教我寫字的先生,是媽媽的一個舊友。他門里弟子的排序,通常是以進門的時間來算。在我之後,有一個五十多歲的退休老頭去學字……」正悠悠地談著,阿寶忽然伸出手指,湊到昆明的嘴角拭了拭。
「……然後呢?」見她替自己拭去嘴角的醬汁,昆明臉一熱,試著繼續話題以免窘迫。
「然後呀……」她收回手,很自然地把沾有醬汁的手指放進自己嘴里舐了舐,俏皮的舌尖微露,「然後,我就成了先生門下年僅五歲的‘小師姐’。」
「呃……」昆明傻傻地瞪著她的動作,心跳聲激烈到連自己听了都會臉紅。哦,誰來告訴他,和這個女孩在一起,為什麼他總有一種強烈的、強烈的被調戲的感覺?
「撲哧」一聲,阿寶終于忍不住笑了。
晚餐過後,不過十點左右,兩人一起去看了一場聖誕主題的電影。
黑暗中,一起分享一杯溫熱的紅茶,一盒提拉米蘇,或是偎在一起用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聲音說一些悄悄話,一切都是絲絲的甜蜜。
屏幕閃爍中,阿寶望著男孩明亮的黑眸以及完美的側臉,心中不知名的角落里,似乎正有一扇門緩緩開啟。和著唇齒間淡淡的清甜,她心想,是從多久前開始呢?從多久前開始,她就一直在想象會出現這樣一個人,溫情脈脈地把自己捧在手掌心,無論她愉悅還是憂傷,他都會伴她左右小心翼翼撫慰她的情緒,並讓她時時感受到被珍藏愛惜的小幸福?
遇到這個男孩,自己的心竟漸漸不受控制。從一開始對他俊俏外表的欣賞,到對他內秀性情的喜歡,再到後來,面對他時自己偶爾會莫名加快的心跳聲……一點一點,慢慢升華,情根漸深。
還有,對她來說,一切的開始,不僅僅止于他所認為的那個九月天的初相見……
「零點的時候,太平街教堂會有鐘聲敲響,要不要一起去听鐘聲?」電影散場後,走在路上時她問。
「那,你回去太晚的話,女生公寓會不會關門?」
「會啊。」她微點頭。
「那你……」
「放心啦,我去……朋友家睡。」她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圍巾,把手放到他的衣袋里。
昆明正猶豫著要不要問她的朋友是誰,不遠處的教堂傳來的空靈的鐘聲與唱詩樂,在冬日夜晚听來格外的寧定祥和。阿寶眸子閃亮,拖過他的手朝著教堂的方向跑去。
頭發漸漸亂了,喘息漸漸重了,冷風中卻獨有一番歡快縱情的意味。
腳步停下來,兩人坐到教堂旁邊高高的石階上。听著遠處傳來的蘇格蘭風琴的樂聲,阿寶雙手附在嘴角呵氣。
靜了半晌,她忽然輕聲問︰「昆明,記得昨天見過的男孩嗎?」見昆明點頭,她微微一笑,「昨天你半途走掉,是因為他嗎?」
昆明神色一赧,默認。
「你想解釋嗎?」她問。
望著她那揶揄的似笑非笑神情,昆明忍不住斂起眉,不做聲。
「不可以生氣喔,昆明。」她嗲聲喊,伸出食指,故意輕佻地挑起他的下巴,「蜜糖,笑一個。」
他忽然張嘴,順勢咬了她的手指。
阿寶一怔,只覺指尖所及,一片曖昧的濡濕,臉頰竟隱隱地熱了起來。這個男孩向來靦腆,此時,那漂亮的眼眸竟帶著一股子熾烈的焚意,直直地望了過來,不偏不避。
在那樣的注視下,她竟是一陣怦然心跳。
顯然他也注意到了她難得的異樣神采,望著她嫵媚的眸,昆明又是心動又是心亂。他取餅她的手,把手背貼到自己滾燙的頰上,輕嘆︰「小寶,你能不能,有時,稍微認真一點?」
一字一句,低而清晰。
「你覺得,」她定定神,清咳,「我對你不夠認真?」
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阿寶,有一首詞,里面寫‘牆外行人,牆里佳人笑’。」他輕聲說,「有時候我在想,阿寶對我來說,始終是高牆之內遙不可及的佳人……而我自己,是隔外牆外的行人,甚至可能只是一個過客。」
阿寶很安靜仔細地听。
「就像隔著一道牆。你在想些什麼,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垂著眸,低低地說。
阿寶默然半晌,吁出了一口氣,「你想了解?」
「當然。」他抬眼,直接望進她的眼底深處,「喜歡一個人,當然想了解她。否則,不懂她,再喜歡又有何用?」
「可是,有時候不了解也是好的。」阿寶悠然托腮,沉吟良久。
淡淡的涼風吹來,她那向來如月牙兒般皎潔的眸子有些黯淡,似是心緒處在莫名的紛亂之中。過了良久,昆明才听她輕聲說︰「小武他,全名叫尚武志,是我的親弟弟。」
「咦?」昆明神色意外。
這個答案一出,似乎多日來扣在他頸中的一塊枷鎖頓時消失了。昆明在心下重重地松了一口氣,不由得握緊了掌心里的小手。接著,忽然又有疑竇升起來——小武姓尚,她姓戴……
「我和小武,是同母異父。」縴細的手指攏緊了肩上的披風,她長睫輕閃,似是沉浸在遼遠的回憶里,「當年,二十歲的媽媽意外未婚有孕,于是就嫁給了小武的父親。婚後半年生下了我。兩年後,又生下小武。」她神色安寧,語氣很是平靜,「小武從小就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初中和高中分別跳過一級,所以,我和他一起考進了大學。」
「這樣啊……」抑制住心底的小小詫異,昆明輕喃。
「不過,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話鋒一轉,她托起下巴望著星空,「小武有父親,卻很不幸地在七歲時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媽媽在小武父親病逝後很快又嫁了人,嫁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小提琴手,那個男人終日落魄,居無定所,他們每年有大半的時間在世界各地游歷漂泊。小武的祖父母不甘心自己的孫子跟了外人,于是就把他帶回自己家里養著。媽媽當時正新婚,也沒有去爭取小武的撫養權。」
「那時,你幾歲?」昆明扣緊她手指。
「十歲。」她答著,微微笑,「媽媽把我過繼給了她的妹妹。于是此後我一直和小阿姨生活在一起。我的小阿姨是一個佛教信徒,每年有很多時間都在外地,忙于宗教宣傳等方面的事。她性格獨立,食素,並且抱獨身主義,所以,我的脾性可能受她的影響比較大。」
昆明漸漸心領神會。
「小武有些早熟,他一直憎恨媽媽。他說,當她把他交給祖父母的時候,他天真的童年就在一片灰心與失望中結束了。」阿寶嘆了口氣,「可是,我從來沒恨過媽媽。相反,我覺得她是一個輕易讓人為她而驕傲的女人。媽媽所遭遇的一切,我從未經歷,卻能感同身受——可能,正像小武所說,我即使受小阿姨的環境影響再多,其實性格還是和媽媽如出一轍。」
「喔……」昆明應了一聲。腦海里模糊地閃過自己曾見過的一張照片。
「昆明,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很差勁地把你拒之窗外嗎?」她轉過頭,淡淡一笑,「是因為,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叔叔’找到我,又是送禮物又是帶我玩,目的就是為了間接討好我的媽媽。開始的時候我並不懂,後來長大了,漸漸開始對他們反感。所以,當第一次見面時听說你是你父派來時——」她頓了頓,輕笑,「是我誤會了,所以態度很差勁。」
「原來如此。」對這個困擾已久的謎題,昆明終于恍然大悟。
下意識地伸手擁住了她的肩,似是想保護這個有著孤獨童年的女孩。在這個聖誕夜,他心里暗暗祈願,不管童年的阿寶曾遭遇過多少孤獨,只要他在,就絕不允許這種事再次發生。
「這就是我的身世了,算不上多麼離奇,不是嗎?」她側側頭,慵懶地靠到他的肩頭,輕喃,「昆明,鐘聲結束了。」
「嗯。」昆明抬起頭,她在提醒該回去了嗎?
「借你手機,我要打電話給小武,告訴他我會晚些回去。」她伸手。
直到把手機遞過去,昆明才反應過來——她說的今晚借宿「朋友」家,原來是指……
所有的誤會頓時冰釋,歡喜一波波漾在胸口,昆明等她講完電話,然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她擁進了懷里。
城市的上空有煙花盛放。在這樣寒冷的冬夜,心里卻如同燃著一簇小小的花火。阿寶把臉埋在昆明溫暖的胸前,驀然發覺,在認識這個男孩之後,靠近他就是溫暖,遠離他,這世界就仿若一片冰天雪地。
原來,不知不覺中,竟淪陷了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