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前。
半夏是巫馬撿來的孤童,也是他特地從一群無家孤兒里挑出來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望過來清澈見底。她對藥草氣味特有的敏銳,習起書字分外的順暢,無一不透出優良的悟性天賦。
巫馬先生對這弟子再滿意不過,手把手教她,自己所學所知的一切傾囊相授,當她是嫡傳弟子,也好比一個女兒,盡心盡力。
然而在半夏九歲那年,巫馬先生的妻子卻得了怪癥,雙眼突然而盲,身體也日漸一日莫名衰敗。
巫馬是世人口中著名的醫呆子,也是一個愛妻的好丈夫。為了治好妻子的病癥,他使盡了一切方法,試過了無數的藥草,妻子卻不見半分好轉。
至後來甚至無法喝下藥草。他心急如焚,又迫于為妻求生,突地記起來一個法子。
這法子的試行,第一個對象便是眼前最近的一個人——她的徒兒半夏。
他拿她試藥。
先是想辦法把她眼楮弄盲,然後想盡辦法調了藥草來救治。
幾年來他將那些個藥草試盡,十歲出頭的徒兒因試藥而得了一身莫名病癥,卻仍是找不到最好的法子。
他心神俱亂,眼見妻子徒兒甚是受苦,便把罪孽之手伸向了外人。
無家可歸的小乞丐,異鄉求診的癥者,一一試盡。
其間曾鬧出兩條人命,官府疑他,奈何找不到確切證據,他僥幸躲過。然而此時他的妻子卻發現他的異常,她震驚之余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多年來仁心仁術的丈夫會行此惡舉。
她了結自身性命,臨死之前逼丈夫立了誓,此生不再作惡。
逼他立了誓,有生之年要全力償還自身罪惡。
巫馬先生幾年辛苦,換得妻子決絕赴死,自此之後心念大變。
那年,他妻子死去。那年,他剛步入不惑之年,卻形容衰敗如耄耋。那年,他早已不是以往那知書達禮的君子醫師。那年,他徹底把自己埋入醫書之中,不聞世事,只求真知。
他試著把救治妻子的意願延續,他試著實現自己立的誓,試著開始重醫病怏怏的弟子。
他購入珍貴藥材,千金散金,只為把半夏治愈。後听聞鳶都首富竺八小姐患病,他抱著一試之心,前去救治。
他救竺八小姐,為的不只是在妻子死之前的立誓,更為這首富之家所付的千金藥價。
為這千金藥價,他從此長駐鳶都,苦研醫術。購藥材,治病癥,並給半夏一個相對不算苦楚的環境。
所謂半緣修道,半緣君。這君,卻是他以往最得意的弟子,半夏。
然而——這弟子已不再信他。
這些年師徒二人幾乎不曾出言相談。半夏之所以未曾離去,只是防他再次作惡害人——他救治病人,她卻疑心他害人。暗地里悄悄查探,悄悄研究病癥,再親自推翻他的醫方,自行換過。
巫馬不曾點破,卻也漸漸覺得出,這弟子的醫術已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可惜她對自己的病癥束手無措。眼疾隔了數月便犯上一次,極偶然會嘔血,只是不會拖太久,又會慢慢自行痊愈。
半夏永遠不曉得下一次發病是在何時,她倦了那樣苦痛無常的日子。慢慢地,也無心再救治。
她是醫者,不會主動了結性命,卻在慢慢地自行棄生。
于是她小小年紀便枯如縞素,活得無知無覺,無欲無求。
也因此,後來她見了那求生欲念極強的竺八小姐,頭一回生出惹憐之心,立志要救好她。
那段時間她好似鑽進了醫書里,為自己都不曾如此。
竺八小姐人非草木,這異常的關護自是瞧了個分明。兩個病弱的女兒家半憐半惜,度過幾個月余。半夏雖心如赤子,那竺八小姐卻有極強的七情六欲,這心思一旦存起,便生生扯出一份情孽——
竺蘭為半夏而死。
竺薇為半夏神傷。
半夏好友澤山念念不忘她的病癥。當初遷到鳶都,便是因對巫馬存了警惕,他憎恨這毒醫,同時也放心不下半夏。
這許多人的怨懟,只為了一個半夏。
巫馬先生一一瞧在眼里,記在心里。
半夏被竺薇禁于竺府的時日,福安堂里燈火日夜不熄。寥寥一個夏季,巫馬先生嘗盡百草,泣血著書,把服過的各類藥草與服食之後的反應一一記載,細細歸類,只為半夏的病。
澤山沒有說錯,這為師的,臨到最後終是以命償還。
「這幾日福安堂鋪門大閉。我疑心這巫馬出了什麼狀況,便忍不住前來查探。」澤山筋疲力盡,喃喃地,把事情一一說與竺薇,「這天推門而入,卻見這巫馬奄奄一息,已是將死。他對我說,要我去把半夏找來。他有辦法要救她。我立時起身去竺府,卻不想,半夏已離開。」
她一定也想不到,就在她全然放棄之時,她的師傅卻正拼了一條命來想辦法救治她。
澤山望住竺薇,「半夏她是不告而別,是不是?她從未對你提及當年之事,是不是?竺薇公子,現下你也該明白了罷……」
「半夏身上病癥無數,自己不曉得何時會犯眼疾,不曉得何時會暈倒嘔血,不曉得體內那些藥物又會在何時反噬……她不曉得,自己何時會送了命。」
「她不對旁人示好,也不願旁人待她好,只因她性命無常。」
竺薇只覺胸口如遭重擊,閉閉眼。
「竺八小姐念著她,她唯一能做的,便是避開她。」澤山笑了一下,笑得好似感慨,「你念著她,她也是避開于你。竺薇,我說過半夏她有仁心。旁人對她好,她唯一能回報的,卻是把旁人生生推開。」澤山扯了扯嘴角,「我識得半夏那麼久。她從不曾像待你一般避開我。她心里誰的分量更重,自是顯而易見。她避竺蘭避得厲害,若不是心里念著她,又何苦如此?七爺待她情重,她心里若是不念緊你,又何苦非要離了你?不過是——想要你們好好地活。」
竺薇閉著眼,只覺得心口奇痛入骨。
心如刀絞,又漫及四肢百骸,這痛無邊無際綿綿不絕,不見盡頭也沒有著落。
正因這痛全不是為自己,他才不知如何止了這痛。
澤山抬頭見他神色如遭蛇噬,幾近扭曲,顯是神傷到極處,不由得月兌口嘆道︰「竺家兒女,用情至重至深,七情六欲又強烈至斯,也無怪乎半夏遇上你們之後……」
話不曾說下去。
不知多過久,竺薇才張開眼,「你……」出聲沙啞,極力定神,「你知她許多,定也知道她去了哪里,是不是?」
澤山見他極力定神,倒還冷靜,莫名地松出一口氣,只說︰「這醫書至關重要,你且收好。」
說著,他把巫馬留下的醫書按進竺薇手里。
竺薇盯住他,屏住呼吸。
澤山過片刻才低低開口︰「當初她隨巫馬來鳶都之城,我送她出城……她曾對我說,她不會自行了斷,但也難免一死。她說,日後自己若是死了,便讓我把她葬回夏州去。」
說到這里澤山囑道︰「你騎了馬,腳程快一些,且記途中不可耽誤。」
竺薇已翻身上馬。
他一手扯韁,一手覆在懷里的醫書之上。
青天白日,胸口好比一團烈火在灼燒。此時此刻他拋去所有只燃起一個信念,那便是要找回她。
這醫書尚有無數讓她活下去的可能。
半夏心里有他。
只這兩點便已足夠。
竺薇知道,只要自己尚有一口氣在,哪怕是上天入地,萬物成灰,總歸會把她找回來。
他打馬疾馳,朝著通往夏州的路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