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並沒有暈過去。
「你——怎麼回事?」觸手一片濕冷,就像模到了僵死之人的尸身,竺薇晃著她的,「半夏!」
……莫不是死了?
一瞬間竺薇心下劇震,停了步,顫著手去探她的鼻息。
隨後抱起她就朝著福安堂跑。這一折騰,半夏又清醒過來,她面色慘白如紙,身子抖得厲害,卻生生扯住他的衣領,「不要——不要回去!」
話像是從喉口擠了出來,她一雙眼楮睜得大大,眼睫抖著,似乎忍受著身體里莫名傳來的劇烈侵襲,「不要讓他——看見……」
竺薇屏息,「他是誰?你的師傅?」
半夏勉強點了點頭,「別讓他看到……竺薇,你且扶我站起。」
竺薇扶她站定,「你病了?半夏,為什麼不回去讓你師傅瞧瞧?」
「別……」她斂眉喘息,站定了茫然四顧,「福安堂……在哪邊?」
竺薇心一跳,盯住她的眼楮。那眼眸空洞無神,全然不見神采焦聚。
「我……暫時看不清楚。」她慢慢說著,語氣倒還鎮定,「現下不能回福安堂。」
竺薇震驚之余,又痛又惜,「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毛病。」她已鎮定下來,「藥箱里有一只青瓷瓶,勞駕你幫我取來。」
竺薇急急打開藥箱,依言取出那瓷瓶。又把藥丸倒進手里,遞到她的眼前。
她動也不動,視線茫茫,竟是完全瞧不見。竺薇心神混亂,猶不可置信這是真的——怎會發生這等事?為什麼突如其來,她便看不見了?
「半夏……」他手微微抖著,極力鎮定,把手送到了她的嘴邊。
她湊過臉,俯了下去。竺薇只覺掌心微微一軟,那絲絲的微涼讓他恍惚。待回神之時,她已把那藥丸吞了下去,半倚在他的肩上喘息。
她身上的衣物早被雨水打濕,方才又跌在積雨里,薄衣若隱若現十分狼狽。竺薇把外衫月兌下來裹住她。那被微雨打濕的面容,像是一朵搖搖欲墜的花,不知怎的竺薇便想起「弱質縴縴,最堪憐」這七個字。
他極力定神,俯身將她打橫抱起,朝著自己的馬走去。
「你……帶我去哪里?」半夏抓住他的衣袖。
竺薇尚未作答,就見對面有人急步奔了過來,「半夏!」
半夏停了停,朝著來人的方向側了側臉,「……是澤山?」
「是我。」那叫澤山的是一個年輕男子,跑過來便望定她,「你怎麼?眼楮又——」
「嗯,還是老毛病。」半夏答得雲淡風輕,「竺薇,你先放我下來……」
竺薇抿緊了嘴唇,反而把手臂收得緊了,「我帶你去別處找大夫。」
半夏嘴唇動了動,「我自己就是大夫,還不曉得自己的毛病嗎?這不過是老毛病,過幾日就好了。」她慢慢說著,倒十分有條理,「澤山在對街開了一家字畫鋪,你放我下來,我要去他那里待上幾日……」
竺薇理也不理,托了半夏翻身上馬,掉轉了方向疾馳而去。
竺薇不顧半夏意願,帶她去了另一家藥堂就醫。
那大夫細細把了脈,又一一詢問了半夏的癥候,最後卻全然斷不出病謗。
半夏只說是老毛病,不願就醫。竺薇心里氣惱,反而多跑了兩家,奈何得來的回復卻與之前並無二致——幾個大夫都診不出這是什麼病癥。
竺薇定定神,前思後想了一番,「半夏,我先帶你回府將養。」
半夏搖頭,「不必。」
「你都說了不要回福安堂,除了跟我回府,又能去哪里?」竺薇斂了眉,十分不悅,「之前我一早去找你,本是要帶你回府去。」
半夏听了,慢慢抬起了眼,「竺薇,你不顧惜自己,也該顧惜竺蘭。」
竺薇聞言怔忡。
「這會子我若要被你帶回去,難不保她又會亂了心思。」
竺薇今晨前去找她,不過是憑著酒後一股子意氣,如今听了她的話,果真是在理的。
只是,這麼一個心冷面冷的人,如今害了眼疾,他又怎生棄她于不顧?
何況從未想過要棄。
「我帶你去客棧租間客房。」竺薇說著,已不顧她是否推拒,抱起她出了醫堂。
天已放晴。
竺薇不曾回府,不曾找來丫鬟,始終是親身侍候,倒是派客棧里的人去買來不少的物品,有容繡坊的衣衫,駐雲樓的飯膳,也有從藥鋪里購來的不少奇珍補品。
半夏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左右她都是瞧不見的,由著竺薇。
連竺薇自己都曉得,自己這兩日過得如何揮霍。為她揮霍錢物不過小事——他只怕揮霍的,是這珍稀少有的,與她共度的兩日。
是夜,由竺薇守在半夏身畔。如此共處一室,只因她眼力不便行動受束,不得已而為之。
至翌日凌晨時分,天光未亮。
半夏始終不曾入睡,眼力卻隱有恢復之向。她倚在一旁,望著軒窗外,從閣樓上瞧去,那是破曉之前分外寧靜的風景。
良久過後,她輕輕呢喃︰「立夏了。」
「是啊,今日正是立夏。」
竺薇沒有掌燈。
他走過去伸了手輕輕試探,「……可看得見?」
半夏眯了眯眼。
幾日相處早已生了默契,竺薇瞧她神色便心知一二,不由得露出失望之色,「……瞧不清嗎?」
半夏不作答,神色是十分舒展的,顯然不把這眼疾當作一回事。
竺薇心忖,這個人啊,對旁人不顧惜倒也作罷,她對自己都全然一副漠不關心的冷硬,當真是讓人恨惱。
這麼想著,輕輕移步上前,竺薇朝她靠了過去,「那我呢?」他低低問著,眼里莫名有閃動之意,「半夏,你可曾瞧得清我?」
離得頗近,可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草氣息。在這昏暗的室內,兩人呼吸起伏,生生催出了幾絲曖昧。
半夏慢慢退後。
竺薇心跳如擂,一個恍神便探出了手,撫到了她的臉上。
「半夏,抬起眼,看著我。」
半夏被他制住了下頜,不得已抬了眼。
竺薇極輕地俯下臉去。
半夏停了好半晌,方才伸手推他。
「你想回去了,是不是……」他突然開了口,嘴唇就摩挲在她的臉頰上,情熱如火,聲線里卻添了莫名惶然,「半夏,你是不是想要回去?」
半夏心里一動,手停在他的胸膛前,隱而不拒。
她是想回去。
現下眼力已快恢復,她不能久留客棧,更不能去竺府。世上唯一可回的,不過是……福安堂。
「你……別走……」透過她那雙無神無光的墨眸,竺薇已看出她的所想,額頭埋到她的肩上,喃喃,「半夏,你別走……」
衣襟被扯了一下,滑下肩頭。
半夏抽氣,伸臂掙扎不休,混亂中忽覺頸中一熱,竟似有些陌生的液體浸了過來。
「……竺薇?」她震住。
他不做聲,埋首在她的胸前。
半夏身子抖得厲害,瞬間泌出一層細汗,想推開他,卻被頸中胸前沾染的濡濕灼得心神混亂。她抖著手,慢慢覆到他的眼瞼之上,顫聲道︰「竺薇,你……你是不是——」
「不是。」他矢口否認,然而卻死不松手,扶住她細細的腰肢,吻到絲絲沁涼的唇。男兒落淚是羞恥的,這樣不顧姑娘家的意願而強迫于她,更是最為不堪的羞恥。
竺薇知道自己遲早是毀到半夏的手上。他做出這等事,就再也不是以往坦坦蕩蕩、光風霽月的竺家七公子。
半夏似是推拒,又似是受著莫名煎熬。竺薇把臉貼到她柔軟的胸前,听著那一聲聲心跳。
他待她十分溫柔,然而這溫柔是藤蔓似的溫柔,纏得人緊了,欲待掙月兌已是難事。
那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已被他拋諸腦後。
竺蘭的病……半夏的冷言冷語……這些天神思不屬的倦怠心情……席間寡歡墮落的縱酒……全都拋諸腦後。
連意志都不清楚的時刻,竺薇模糊地想,過兩日——過兩日他便寫書信給大哥。
他要告訴大哥,他已經有了中意的姑娘。
他要娶她。
恍恍惚惚,依稀看到前方有道青灰色影子。
竺薇知道又來了,這無時無刻不糾纏于他的夢境。總是如此,總是如此,他追在後頭,她卻毫無眷戀地離開……
竺薇知道是夢,卻仍是輕輕地喊了她的名字,半夏,半夏。
這一次卻異于往常,前方的人影緩緩地回過了頭。
竺薇定楮望去,不由一怔。
那是……七哥……
恍恍一聲喊,讓竺薇怔忡。怎麼會是……竺蘭?
七哥……
竺薇疑惑,正待喊她名字,剎那間前方彌散出一團強烈濃霧,竺蘭瘦弱的身影立時被吞噬無蹤。
心神一震,竺薇驀然張眼。
連夢境都來不及憶起,就听到門板篤篤一陣疾響,「七爺!七爺在嗎?」
是諸青的聲音,竺薇幾乎無法分辨夢境與現實,窗外天光大亮,閃得他半眯起眼。層層迷霧中直覺地想著身畔的半夏,立時轉頭去看。
床榻空空,哪里有她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