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竺薇趕在晌午之前回了府。
竺自成來了書信,派他去鳶都海港監督一批絲運。他這幾日一方憂心半夏病情,一方掛住情緒起伏不定的小妹,如今又是職務在身,容不得一絲倦怠。
好在他專注起來便是事半倍功,干脆利落地結束完手頭之務,及時回府。
這幾日晴空萬里,清風朗朗,園里的花都急急盛放,入得園來只聞暗香浮動。竺薇之前本喝了酒——他原本也沒什麼飲酒的心情,只因酒量甚好,適量飲了半壺,權當是用作提神。
此時身上還帶了明顯的氣味,他走到蓮花池畔停了步,迎著清風散酒氣。那蓮花池里的水清可見底,寥寥幾條錦鯉悠然游動,竺薇隱隱看到自己倒影,烏發垂肩,衣袍微亂,眼光里閃爍著紛亂急切的神采。
是了,他想見到半夏。
想對她說,竺蘭只是寂寞,只想有人陪著。也許日日見著半夏,她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就慢慢散了。
所以想請半夏留下來。
想請她陪伴竺蘭,為她治好病……半夏是個好姑娘,曾見她為一名不文的老乞丐療傷,她有善心。又和竺蘭相交數月,定不會丟下她不理的。
竺薇獨處良久,費盡思量。
穿過長廓,剛走進開滿薔薇花的小路,就瞧到樹後有人遠遠走了過來。
院里多是些遮天蔽日的蒼盛老樹,樹影幢幢。那人影走動間無聲無息,青灰色人影好像要融在暗影之中。竺薇瞧著她病後荏弱不堪的身影,心越發柔軟,只默默瞅著。
「半夏!半夏姑娘,請留步!」
小雙自她的身後遠遠追了過去,氣喘吁吁地停到了她的面前,「你……你這就要走了?」
她點點頭,「病好了,不便留府叨擾。」
「這、這是什麼話?」小雙急得直跺腳,「七爺還沒回來,你若是這麼走了,倒讓我們做下人的怎麼交待?」
半夏停了停。
見她隱有松動之態,小雙急急補上一句︰「還有小姐……半夏這幾日臥病在床,她好幾次都去瞧你,你……你病好了還一直沒見她呢。」
半夏扯了扯嘴角,「……以後送藥的差事,要勞煩小雙了。」
小雙呆了呆,望著她那無波無瀾的神色,只覺心里發涼,「你……這是什麼話?半夏,你以後……不打算來府里了?」
半夏沒搭腔,顯是默認。
「這……這可怎麼跟小姐交待……」小雙臉色發白,抓住了半夏的袖角,「半夏你該知道的,小姐若是離了你,那可怎麼……怎麼……」
半夏慢慢推開她的手,「小雙,這世上沒誰離不了誰。」
小雙呆呆望著。這個相識了三個月有余半夏姑娘,此時此刻看來如斯陌生。
這世上有誰離不了誰?由她這平淡無味的聲音說出來,直听得人心也冷了三分。
小雙慢慢松了手,只覺心酸。又全然想不通這是為著什麼。為何自玉璽山沐溫泉之行歸來,她家小姐與半夏就步入了這樣的境地——小姐連脾氣不曾發,只似著了魔。半夏病重之時,她硬撐著孱弱之軀前去探視,也不曾喊醒她,只是怔怔守望。
半夏呢,有時候清醒過來,見了竺蘭也不做聲,平素里言談也極少再提及她。
竺蘭出身優越,不論是家人還是外面請來的醫者,無一不對她那陰陽怪氣的脾氣百般忍讓,卻不曾想,遇上了半夏這麼個心冷如鐵的硬釘子。
小雙覺得委屈莫名。可她平白無故又為何委屈?只不過是替小姐不值。
「半夏姑娘,你與小姐總算是相識一場,日後若是真不來了,那……」聲音漸漸低下去,小雙惶然道︰「此刻就算是去見見她,與她道個別,如何?」
「她那脾氣,你還不知道嗎?」半夏側了側頭,眼神不帶半分神采,好似一潭風都吹不到的死水,「我若是見了她,又如何走得成。」
話已至此,也不打算多作糾纏。
她移步慢慢走了。
走過小路,抬頭迎上竺薇的身影,半夏先是一停,之後便微微欠身算作行禮,整個人便像抹不起眼的青灰色影子,慢慢地消失了身影。
小雙一步一步跟著,憋屈得直想哭,卻又哭不出來。一直跟到了竺薇身前,也忘了行禮。只是眼眶發熱瞅著半夏的身影,想喊她,又啞著喉嚨出不了聲。
倒是竺薇,伸手一扯,輕輕把她辮梢扯進了手里,低低道︰「小雙啊,你還跟過去做什麼?」
小雙立時停步,顫聲叫道︰「七爺……」
「你來竺府都好些年頭了,禮數全都忘了嗎?」竺薇淡淡地笑著,淡淡地道,「誰教你這麼留客的。」
小雙怔忡,模不清他的心思,只覺得此時的七爺……眼下有淺淺青痕,聲音都是喑啞的……
「倒顯得咱們是上趕著呢。」竺薇面上又浮起淡淡的嘲諷。隨手摘下一瓣緋色薔薇,慢慢揉碎了花瓣,望著自己的掌心輕輕道︰「竺蘭也是糊涂了,她若要什麼玩物,咱們兄弟幾個總歸會為她搜羅來。這會兒卻莫名其妙對一個姑娘家上了心……難不成就把那活人留住?」
小雙听得心怦怦亂跳,不敢搭腔。
一次又一次,被半夏硬著心腸推拒。竺薇心忖,活了十七個年頭,倒是頭一次,體味到這心冷的滋味。
望著那人影杳渺的路的盡頭,竺薇淡淡地一笑置之,轉身而去。
竺蘭病發是在三日之後。
時序眼看就要立夏。春去夏來,只覺蒼促棲惶。四下里處處暗香,草木猖獗,漫天流火散開,這熱鬧也是自顧自的熱鬧,和人是全不相干的。
竺蘭瘦弱的身軀倒在床榻之上,長時間僵冷不動。她飯食難下,即便吃了也是悉數吐出來,折騰得奄奄一息。
距離上一次病發,已隔了近三年。最壞的時候命懸一線,由巫馬先生一手救治。最好的時候,當屬此後由半夏來送藥的前幾個月。
只是病來如山倒,前幾日還言笑晏晏的竺八小姐,說垮便垮,不過三日,已是枯瘦如柴。
此次病發正值傍晚,小雙頭一個就跑來找當家的七少爺,「七爺,小姐她……她已整兩日不曾用膳。」
竺薇帶了小雙去進了後跨院,遠遠就听到屋里傳出東西摔碎的動靜。
偌大竺府,竺八小姐的閨房當屬府里布置最為異常的。這間廂房佔地亮敞,角角落落堆滿了數不清的玩意兒——
小到女孩兒家的胭脂水粉衣飾,大到古玩字畫樣樣不缺。其時竺府宅屋多到住不盡,這些物事原也不必非要堆積一室。只是竺蘭自小執意如此。兒時竺薇曾笑過她,稱竺蘭是雜貨鋪子的當家女掌櫃——然而又有哪家開雜貨鋪子的會像這竺八小姐,發起脾氣來就把那個玩意兒摔個稀巴爛,過得幾日又非派人買來補上,由得她再摔再買。
這屋子另有一處異常,便是四季不分地點了火盆。
那四只火盆分別擺在屋子的四角,日夜不熄,正是為了祛除纏繞在她體內多年的寒疾。
此時火光不滅,映著竺蘭那雪似的面容。她臉頰處暈了淡淡的病態的緋紅,那緋紅乍看活似艷上花梢,再看,卻不過是顫巍巍將逝未逝的一場花凋。
「兩日不曾用膳,還有力氣摔得東西?」竺薇踏進房門,越過屏風,欺身行至軟榻之前,冷哼道︰「我說竺蘭,這花瓶值不了幾個錢,要摔也摔點貴的。」
竺蘭狠狠瞪著他。
竺薇這才沉下臉,「你這脾氣一日不改,這病還有什麼指望!」
「病!我這病——」竺蘭胸口起伏不定,聲音顫著,「打從我一出生,這病又何曾有過指望?」
竺薇緊抿嘴角。
「半夏說過會救我的,她人呢?」竺蘭半伏在榻上,身子已是失了力氣,然而眼光望來卻閃動著異樣的光彩,「七哥,七哥,你一向待我頂好的。小妹求你幫一次,就幫這一次——可好?」
「你還講不講道理?」竺薇到底忍無可忍,斥道,「……這麼鬧下去也總歸有個由頭。竺蘭,半夏若是當真招你惹你,七哥自會跟她算賬去。」
竺蘭面上紅暈褪去,臉色青白直如鬼魅,「算賬?誰——誰叫你跟她算賬?」她氣喘吁吁地扶著榻沿坐起來,「我只要你去找她——你去找她,她若不來,你便說我就要死了——」
「胡鬧!」
竺薇怒色隱起,正要斥她口無遮攔,卻見她突地疾喘了兩下,身子直挺挺地朝後倒去。
小雙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直叫著小姐小姐便撲了過去。
竺蘭已是半昏半迷,那身子觸手冰冷,了無生趣。竺薇心神略亂,回身道︰「去吩咐諸青備馬,把巫馬先生請來。」
「是,是!」
竺薇伸手一攔,眼底明明滅滅,「還有半夏,要她一並來。」
小雙領命,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