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兩本賬,對比著上面的賬目,看到第十頁,已經不耐煩了。
「有什麼問題嗎?」我問。
「我翻了其中的幾頁,覺得很奇怪,同樣的內容,內宅的那本字體要小得多,但並沒有多出空白來,所以我查對了一下,發覺內宅那本有很多賬目是重復的。」
「什麼?」
「這里,還有這里,」他指點著我,看兩本賬的區別,「內宅有若干筆支出,賬房根本沒有記錄,也就是說,這些年來,有人一直在報虛賬。」
我覺得一股怒氣上涌,這些細小的賬目,今天一筆,明天一筆,沒有人認真查對,根本不會有人注意,但日積月累,必然是個大數目。
「沒人指使,下面根本不敢這樣做。」我惱怒地說。
「你說,這個人會是誰呢?」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其實我早想到了,只有他,只有管家羅倫佐才有這個特權,沒有他的授意,絕對不會出現長年累月的假賬。
「我會徹底調查這件事,這老家伙,這些年他一定撈足了,一旦我查到實據,我會馬上讓他滾蛋!」
「我看不用那麼急,他多年來早就養成了自己的羽翼,沒有他,莊園根本運轉不了,比方說,廚房的菜譜,就幾乎全在他的腦子里,一旦他離開,廚房連頓像樣的晚餐都供應不了,更別說籌備大的晚會。」他靜靜地說。
「看來你對莊園的情況很了解,你一直啞巴似的沉默,我還一直以為你只關心你的內心世界。」我感興趣地望著他。
他淡淡一笑,「我覺得,當務之急,應該調查他在種植園里貪了多少,他在內宅賬目上都敢造假,更別說田莊的管理了,他一定在奴隸的生活飲食上克扣了不少,甚至草菅人命,」他嘆了口氣,「那些冤魂是不會訴苦的,對嗎?」
我們開始調查內宅和田莊的賬目問題,我猜測,羅倫佐有點慌了,他一定也采取了對策,于是內宅賬目的責任被推到了賬房,最後不了了之。但我已下了決心,羅倫佐早晚走路是必然的,在此之前,我要把所有的重要事務都抓在手里,我增加了兩個監督的副手去管理種植園,此外,把廚房交給了賽蒙,內宅賬目造假的事再沒發生過。
後來,我想,從另一個角度說,賽蒙很高明地利用我,除掉了羅倫佐這個對手。和羅倫佐的明目張膽不同,賽蒙的報復可以不動聲色。
有一點我很佩服賽蒙,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他的庇護者,但他從來沒有刻意討好過我,更不願阿諛奉承,甚至,某次他來了興致,還當眾讓我下不來台。
何塞是個西班牙人,我在歐洲旅游時認識的朋友,他第一次來南美,看什麼都新鮮,尤其賽蒙的吉他,更是讓他贊不絕口︰「他要在西班牙,算得上一流的演奏家,你從哪兒把他弄來的?海倫娜?」
我笑而不答。
當時,我和何塞、阿歷克斯坐在客廳里,黃昏暮色,金星已在天邊閃爍,從窗口飄入細細花香,慵懶地彌散于我們時而有趣、時而無聊的談話間。
「伙計,過來,」何塞對賽蒙招招手,「你彈得真棒,我敬你一杯!」
賽蒙走過來,接過何塞手里斟滿葡萄酒的玻璃杯。
阿歷克斯注視著杯中深紅色的液體,忽然仿佛來了詩人的興致,「為什麼人們都愛把女人比作花?其實,女人更像酒,海倫娜,我要會寫詩,一定寫一首贊美葡萄酒的詩送給你。」
我幾乎忍不住笑出來,阿歷克斯是我近來的一個追求者,這個公子關心的只是他漂亮的領結、獵槍和怎麼討好女人,他寫的詩一定是一篇笑話。
「莫里哀曾經用葡萄酒比喻女人。」賽蒙慢吞吞地說。
「你們瞧!」阿歷克斯轉頭看他,「嗨,伙計,他說什麼來著?」
「莫里哀說,葡萄酒就像女人,外表美麗,聲音動人,」阿歷克斯臉上開始露出笑容,賽蒙接下去,「內心嫉妒而虛榮。」
「胡說八道!」阿歷克斯生氣地嚷,「這個混蛋!我非教訓他一頓不可!」
「恐怕你很難找到他,莫里哀這混蛋死了兩百多年了。」
何塞哈哈大笑,阿歷克斯氣得滿臉通紅。
我微皺了眉,示意賽蒙退下。這家伙一向喜歡不動聲色地諷刺人,記得小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用這招對付過我們。
「自以為是的家伙!」賽蒙走以後,阿歷克斯整了整領結,悻悻然地嘟囔,「幸虧他有個海倫娜這麼厲害的女主人,不然他早忘記了自己是誰。」
「女主人?你是說……」何塞不解地問。
「那家伙身份是個奴隸,就那麼回事。」阿歷克斯心不在焉地回答。
何塞的下巴都快掉下來,眼楮驚得滾圓,「奴隸?你是說他……他沒有人身自由?是個……」他都快語無倫次了,「老天!這怎麼可能?」
「這在南美很尋常,伙計。他是個混血兒,和別的奴隸的唯一區別就是他讀過點書。」阿歷克斯聳聳肩。
剩下的時間,何塞一直用來感嘆美洲大陸的不可思議。
我在夜晚的微風中穿過草地,走到賽蒙身邊,他正仰面平躺在草地上,凝視著星空,嘴邊還掛著淺淺的笑意,在滿天淡淡星光的映照下,那笑容竟然有幾分神秘。
「對不起,海倫娜小姐,剛才我放肆了。」
听見我來,他沒有坐起來,依舊凝望著星空,聲音里帶幾分抱歉。
「即使我會懲罰你的放肆,有些話你還忍不住要說的,對嗎?」我淡淡地說。
他翻身坐起來,靠著身後的大樹,仰頭望著我,不置可否。
「你能從中得到一種勝利感?這讓你很愉快,對嗎?」我凝視著他。
他咬了咬嘴唇,「說勝利感不準確,也許,我能得到瞬間的尊嚴,和自由運用自己意志的感覺。」他滿足地嘆了口氣,「這種感覺很奇妙,哪怕只有瞬間。」
「看來我身邊的人都是蠢材,沒幾個人的智力能和你較量,真遺憾。」我搖了搖頭。
他微笑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真應該換一種生活方式了,」我伸了個懶腰,無聊地說,「換一種穩定的生活狀態,而不是和一群徒有其表的笨蛋鬼混,也許我該嫁人了。」我低頭看他,「你沒愛過什麼人嗎?賽蒙?」
他搖了搖頭。
「也許你應該考慮這個問題了,我的貼身侍女艾麗斯就很喜歡你,我不信你沒發覺,只不過你對仰慕者一概采取回避態度。」艾麗斯也是個漂亮的混血兒,從第一次見到賽蒙就迷戀他。
「她病好了沒有?」他抬起頭問我。
「沒有,你派人給她送去鮮花和食物,听說她當場就激動得哭了。」
賽蒙搖了搖頭,「傻女孩。」
「也許那些侍女你一個都看不上?說實話,她們確實配不上你,但人必須承認現實,不是嗎?」
「我想,我不會愛上什麼人。愛情對我並不重要。」
「什麼對你重要呢?」
「內心的自由。」他凝視著遠方,用平靜的語氣說。
「我有一種不好的習慣,賽蒙,」我說,「見到美好而自負的,我總喜歡收為己有,就像你說的——征服,你的這種自由姿態,某種程度上對我可算一種挑戰。」
他望著我,唇邊帶著笑意,「如果這是戰書,你的勝算可不大,海倫娜小姐。」
「也許我們可以試試?」
星光灑落在我們身上,四周花香迷人,我們四目相望,恍惚間如同置身一個溫柔的戰場。
我們之間的這場戰爭有沒有正式開始,我也不清楚,也許開始了,也許沒有,類似的游戲對我很尋常,所以我也並沒太在意。
但這以後,發生了一件事,我去歐洲度假,巧遇到安東尼,我們相愛了,安東尼出現得正是時候,正如我對賽蒙說的,我已對以前的無聊生活感到疲倦了,想安定下來,而安東尼,正是那類能給人穩定感的男人。我可以預想以後的生活,嫁到橡木莊園,過一種寧靜的家庭生活。
這期間,我和賽蒙的關系更像親密的朋友,我們都很了解對方,所以交往的過程都有所保留,有所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