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個地方待久了,石瀅總會感到厭倦。她常常自想,也許她生來就是漂泊的命,永遠無法真正安定下來,所以才會走遍了全世界各個角落,依然找不到她命定的屬地。不管置身何處,也不管是多麼美麗迷人的風景,都無法讓她產生歸宿感,更別說能讓她想永遠停留下來。
細雪紛飛的日子里,石瀅一身銀灰色的冬裝,肩上背著一個超大的旅行包,孤身一人走進機場,開始她的異國之旅。
春節日益迫近,各地的旅客開始增多。機場里人山人海,舉目四望,到處都是人。人滿為患,讓人寸步難行,舉步維艱。石瀅混在人群中,幾乎是被擠上飛機的。找好位子坐下時,她已經有點氣喘吁吁了。大冷的天里,她竟還能擠出一身的汗來,可知機場的人群數目之多。
全機的旅客大都成雙結隊的,只有她一個人是獨自上機,甚至連前來送機的人都沒有。原本卓衣俊也堅持要來為她送行的,但她早料到機場人多不方便,就不讓他送了。
這樣飛來飛去地到處游走已經成為她每年的例行公事,所有的親人朋友都已經習慣了她的特立獨行,就連卓衣俊也都不再為此憂心忡忡了。因為每次旅行歸來,她總會顯得心情頗佳,笑容倍增,而不像平時那樣陰沉、冷郁。旅行過後的石瀅是比較討人喜愛,也比較亮眼的。正因為這樣,所以每個人都只會鼓勵她出國旅游,沒有人想過要阻止她的腳步。
在她依窗的位子上坐好,石瀅轉頭看向窗外,那不甚開朗的天空讓她的心口沉甸甸的。不知什麼時候起,她習慣在熟人看不到的地方,放任自己沉浸在低落的情緒之中。不言不語,也不想理會任何人,就只是一個人愣愣地發著呆。腦子里仿佛什麼都在想,卻也似乎什麼都沒在想。
「是你?!」狐疑的男聲低沉地響起,打斷了她的自憐自艾。
石瀅暗吸一口氣,忍住被人打斷思緒的不悅,沒好氣地緩緩回過頭去,這才發現自己的鄰座已經坐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一張令她意想不到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男性面孔映入眼簾,那微挑的劍眉隱隱帶著幾分笑謔,眼前的男人一副驚異的表情。
她霎時間只能瞠目結舌地瞪著那張臉愣在那里,不敢置信天底下竟然會有那麼巧的事情!遇到的是誰不好?怎麼都沒想到偏偏遇上的竟然是那個兩次在路邊遇上她,還自作主張帶她回家的那個臭男人!
第一次見面,他打斷了她的傷感情緒;第二次見面,她在他床上醒來;第三次見面又是在她莫名感傷的時候……這個男人可真會挑時間出場,可惜她不會對他心存感激,只會沒好氣地記恨他的不識趣。
冷冷地哼了一聲,石瀅略顯失禮地回過身去,繼續面對窗外的陰沉天空,不打算理會他。
「嘖嘖……」男人帶點諷刺意味地極目打量她,一臉不敢苟同的表情,「你這女人真是奇怪,怎麼每次見到你,都是一副凍死人的打扮?你臉上的表情已經夠冷了,還老是穿成這樣,你是想要造成別人冬季更大的心理壓力嗎?」
「你……」石瀅雙目圓睜,她簡直無法壓抑自己不去反駁此類的嘲諷,「我以為穿衣打扮是我個人的自由,沒想到現在是由閣下您來掌管!」
「噢,病貓又變成雌老虎啦!」男人有趣地挑高左眉,掛在嘴角的笑意帶上一點興味,雙眼炯亮地停駐在她臉上,「不繼續發呆了嗎?你還是常常夜游,睡死在路邊,然後隨隨便便跟男人回家嗎?」
「你……」石瀅漲紅臉,心里有氣卻發不出來。為什麼從來沒有過的糗事竟然偏偏遇上他?這個男人不趁機報那一晚被她半路踢下車之仇才怪呢。
深吸一口氣,石瀅花了好幾秒鐘的時間調整體內紊亂的氣息,才盡量保持正常的語氣說︰「謝謝閣下的關心……我很抱歉曾經給您帶來麻煩,並霸佔了您的床鋪一晚。即使我到今天依然並不太明白那晚我是如何出現在您家里的,但我依然很感激您那一晚好心的收留,讓我幸免于冷死路邊的下場。不過我以為有風度的男士都比較樂于尊重別人的隱私……」
「你實在沒有必要這麼多禮,奇怪的路邊小姐,這一點都不像你會說出口的話,簡直讓我心驚肉跳,感覺很不真實。」男人失笑地看著她壓抑的表情,卻也不放過可以嘲諷她的機會,畢竟難得有他佔上風的時候。
在他的故作一本正經下,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非常刺眼,「既然之前我們那麼有緣,今天又有幸成為鄰座,那我們理當互相結識一下……首先請允許我先向女士自我介紹一番,本人姓桓,木亙桓,桓少愷。」
「‘騰俊’企業新任的主事者、剛上任的董事長——桓少愷嗎?」石瀅心底存疑,月兌口問道。因為關心「騰俊」企業的前途,她特意去記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名字。
男人的笑容悄悄地冷卻下來,變得有些矜持,仿佛對此很不熱衷,「很高興我已經這麼有名了,那麼請問你的芳名呢,小姐?」
靶覺像被人突然潑了一盆冷水似的,石瀅很不喜歡他笑里突然泛起的意味。皮笑肉不笑地牽動嘴角扯出一絲笑紋,她也毫不熱心地說︰「我叫石瀅,不必勞煩閣下您費心,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對于認識名人也沒什麼興趣……」
結識陌生人對生性淡漠的她而言,並非什麼樂事。她寧可獨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喜歡和人交往。尤其這個男人又是一副全天下的人都來討好他的模樣,令她更是毫無興趣。
「石小姐,你真像只長滿了刺的刺蝟。」男人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失笑道,「我承認自己是有點反應過度,但你也沒必要反擊得這麼迅疾有力吧?」
「哼!」石瀅冷嗤一聲,調轉過頭轉視窗外,不再理會他。自負又自戀的家伙!她才沒那個閑工夫去搭理他呢。
「……」男人正想再多說些什麼,飛機卻恰好在這時起飛,空姐走過來提醒了幾句,他不得不暫停住口。
一切平靜下來後,桓少愷轉過頭去看看那女人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情,他模模鼻子不想自討沒趣,順手打開自己隨身帶來的公文包,拿出一疊公文,開始批閱起來。
他此行的目的並不單純,又新接手一家大企業,一切都得從頭做起,連讓他喘口氣的多余時間都沒有,哪里還有心情去理會身外瑣事!這位怪怪的路邊小姐顯然心情不好,那就隨她去吧,反正他也還有好多事要忙。
在兩人的沉默中,飛機平穩地朝前方飛行。沿途兩人都不再交談,桓少愷忙著埋頭于公文堆中,石瀅則是沒人打擾樂得清淨。平時她就不是多話的人,現在更不想理會身邊這個讓她從一開始就沒什麼好感的男人。
從天明到天黑,兩人各自為政,井水不犯河水。桓少愷批閱完一大疊公文,不知何時又經重新換上了另外一疊。石瀅則是瞪著窗外,發了半天的愣,直至兩眼酸痛,疲倦襲來,籠罩住她的意識。
敵不過濃濃的睡意,她的眼皮不听控制地耷拉了下來,一顆頭也悄悄垂落。無法伸展的身軀困在位子上,她靠著窗沿不住地點頭,七神出竅,不知今夕是何年。
桓少愷莫名微笑地看著依在窗邊睡意朦朧的女人,冷睇她失衡的身子在位子上翻覆不定,俏臉上秀眉緊蹙,連那抹紅唇也抿得緊緊的,仿佛很不滿意似的。
頗覺好笑又好氣之下,他真想不去理會那個不知感激又滿身是刺的怪女人,只是他的眼角總像自有主張般不時地向她掃去。不知怎的,從那兩晚在荒野路邊遇到她,再在自家公司見過她幾次不同的面目之後,他就是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想起她。
有時他暗自心想︰也許是那晚承蒙她那樣待他,讓他終身難忘吧,所以才會這麼深刻地記住她,並在之後莫名地關注她。而今又再一次和她相遇了,他的心里其實是有些莫名的驚喜的。
偷瞄了好一會,他終究還是抗拒不過自己的心理,暗自嘆了一口氣,他騰出雙手來不由自主地把她攬到身側,一手環住她的肩,讓那顆無依的頭能伏靠在自己肩上。
手才一踫到她的臉頰,他便發覺這女人的體溫冰冷得像是死人。猶記得那晚在路邊撿到她時,也是冷得讓人以為她早已經變成一具冰冷的尸體,現在看來應該是她的體質有問題。
這種身體也敢在大冷的天里跑到路邊去睡覺,簡直是在找死!忍不住用手指敲敲她的腦袋瓜子,桓少愷莫名地有點生氣她的自虐。
招手示意一旁候著的空姐送來一條毛毯,他細心地調整好她的睡姿,讓她得以安安穩穩地入眠。不懷好意地低睨著睡得深沉的女人,他開始壞心地期待她醒來時,發現兩人又纏在一起會有什麼反應了?只怕又是飛也似的逃走,連感謝也不說一聲吧——
睡得迷迷糊糊的石瀅,恍惚間覺得自己仿佛翻了個身,原本睡不安穩的位子竟然變得舒適起來。感覺仿佛回到了溫暖的大床上,她不由得舒了口氣,滿意地伸手摟近床頭的大抱枕,繼續沉浸在香甜的睡夢中。
突然間被抱住的桓少愷,微笑地低頭察看那個早已自動自發地埋進他溫暖的懷抱里的女人,幾絲笑意隱隱泛上他的嘴角,一股陌生的情感悄悄地涌上了心頭,他翻閱文件的動作下意識地放輕放柔。
也許他真是中了某種感情的毒也說不定,要不他怎麼會獨獨對懷中的這個怪女人放不下?初見那晚,他只覺得這個女人深更半夜地出現在荒野很奇怪,雖然她一直對他心存挑釁,但畢竟還是讓他搭了順風車回到市區求援。就算那時她的表情不太樂意,但也終究是救了他一回,否則他要想在那個荒無人煙的地方獲救,只怕沒那麼容易。
接著是在自家公司看到她的身影,才知道她的身份不簡單,竟然是「永發」企業的企劃部副總經理。這麼年輕的女性,要攀上那個高位並不簡單。直至有幸旁听到她上台代表「永發」企業進行企劃案的解說,他才知道她確實有點真材實料。
待到那晚在路上撿到她,並把她帶回家休息,他發現原來那個一開始就百毒不侵似的怪女人,也有脆弱的一面,楚楚可憐得讓人看了心痛。
靶情這回事真的很莫名其妙,他從來沒想過竟然會遇到這麼一個奇怪的女人,更沒有想過會對她動心。但偏偏就遇上了她,還一再莫名其妙地為她心疼,狠不下心來不理她,也割舍不下那張冰冷的俏臉。這就是感情吧?無須理由,沒有道理地就是為她掛心——哪怕她壓根兒就不想和他有所交集。
沉溺在夢中的石瀅,感傷並不比醒時少。她一連做了好幾個夢,夢境不斷地轉換,夢里夢外盡是申子龍充滿愧疚和心疼的眼神,還有卓衣俊那猛烈得足以撕裂她的心肺的感情。兩個男人的影像不斷地在夢里飛來飛去,讓她無所適從,難以自持。滿懷的淒愴悄悄地彌漫開來,心痛的感覺慢慢充塞在她的胸臆間,細碎的悲鳴不知不覺逸出她的唇瓣,無法掩飾的淚水滑下她緊閉的眼簾。她用力抱緊手中的抱枕,把滿臉的悲傷深埋入溫暖的角落里。
懷中人睡夢中不加掩飾的舉動,擰疼了桓少愷的心,胸前慢慢化開的濕意,仿佛也潤透了他的心田。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懷中的女人,他覺得胸膛里跳動的心髒繃得緊緊的,仿佛隨時都會爆裂開來似的。一股灼熱從他的頸部蔓延上來,燒燙了他的面頰。
為什麼這個女人睡著時總是一副淒切哀傷的神情?為什麼她連夢中都禁不住淚流滿面?是誰?是誰曾經傷害了她,把她這麼一個外表堅強的女人傷得這麼深這麼重?而他,還來得及縫補她心靈的傷口嗎?
「……瀅,石瀅……該下機了……」低低沉沉的男聲帶著說不出的溫柔,在石瀅的耳邊醉人地輕喚著,仿佛在寵溺心愛的人般,讓她眷戀不已。
迷蒙之中仿佛有人正在輕柔地搖晃著她的身體,把她硬生生地扯離夢境。不悅地蹙緊眉頭,石瀅費力地睜開雙眼,不明所以地看著眼前和夢境迥然相異的現實,一時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依然沉浸在夢中還是已經清醒了過來?
「想下飛機了嗎?還是你想繼續睡下去?那我就犧牲一點為你代步好了。」隱隱泛笑的男聲就響自她的耳邊,一旁還傳來幾個空姐低低竊笑的聲音。
石瀅茫然的視線由低到高一路向上仰視看到幾個正在一旁做事的空姐掩嘴而笑,映入她眼簾的機位全都已經空空蕩蕩的了。她的視線仰到最高點,發現一張滿含笑意的男性臉龐幾乎貼到了她的臉上,那刀刻般的臉廓近得讓她幾乎能夠清楚地數出那上面的每一根寒毛。
嚇了一跳,她猛力地掙扎著站了起來,一條毛毯隨著她大幅度的動作滑落下來,她這才恍然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然和鄰座的討厭男人糾纏在了一起。光是想象就可以得知,那樣的情景在旁人眼中會有多曖昧,難怪剛剛那些空姐會那樣竊笑!只怕連全機的人都誤會了吧。
「你!」石瀅惱羞成怒,憤憤地瞪著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臉上可惡的笑容。心中滿是不知該對他還是對自己的怒氣,銀牙一咬,她頭一甩,搶先就跑下飛機,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討厭的男人,她是明明在自己的位子上好好地睡她的覺,誰讓他自作多情來管她的閑事了?!
嘆息地搖搖頭,桓少愷起身跟在她身後下機,看著她背著個大包包活像身後有鬼追趕似的,游魚般穿梭在人群中,飛快地逃離機場,也再一次逃離他身旁。他一時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這女人總是一副巴不得離他越遠越好的模樣,難道她就沒有細想過她為什麼能睡得這麼安穩嗎?他的兩次大方犧牲至少應該贏得她的一點感激吧?
在機場外招了一輛的車,石瀅一上車就報出要落腳的地點,然後任由車子把她帶離飛機場。直至找到了早已預定好的飯店,確定擺月兌了那個討厭的男人,她心里才舒了一口氣。
匆匆逃離飛機場,石瀅的腦海里還殘存著夢里的影像,讓她的心情久久無法輕松起來。為什麼人總要在失去之後方知珍貴?當听到申子龍和許麗茹要結婚的消息時,她只覺得一顆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撕裂了開來,要不是身邊有一群好朋友日夜地陪伴著她,她想自己一定會失控地做出令所有人都失望的事來。
之後,卓衣俊出現了,費盡苦心,猛烈地追求著她。她也曾想過,申子龍永遠也不可能再回到她身邊來了,她應該讓自己試著去接受其他的男人,尤其是像卓衣俊這樣一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可是努力過了,她無法從一個女人的角度去愛他。
她常在夜深人靜時捫心自問︰為什麼無法舍棄對申子龍的感情?為什麼不愛上卓衣俊?為什麼她還要被已成定局的事實束縛?放不開的是因為她自己不想放開?還是她在內心深處下意識地為自己找尋一個自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