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似黛,綠陰蔽日,那一方青磚灰瓦猶如水墨畫一般的房屋,便在綠陰路的盡頭,靜靜居于山腳之下。
抵時已近傍晚時分,夕陽余暉斜斜照著,將四下的景致勾上一道淺淡的金邊。
玉哲驚艷于這溫山秀水的景色,不似草原的廣袤無垠,而是一切都顯得細致溫潤,仿佛連拂面的風也帶上三分的溫柔之意。
東方離見她神色間盡是新奇之色,不禁微微一笑。
「江南地方的景致果然名不虛傳,美得似畫一般。」難怪母妃在世時常常會念起故鄉,如果當年不是遇上父王,想必她也舍不得這好山好水的地方而去了那遙遠的塞外吧。
「這一趟會住上幾日,回頭你若嫌別苑里待著無趣,可以四處去轉轉。」
玉哲聞言十分歡喜,繼續掀著簾子朝外探望。
馬車放緩了速度,行至府門前停下。守門的僕人見到躍身而下的段辰,立刻迎上前來。
段辰為車里的人掀開簾子,侍候主子下車。
避家得了消息,也匆匆自門內迎了出來,「見過王爺。」
東方離先一步下得馬車來,轉身回望。
隨後走出來的人卻是身手利落,自己直接俯身躍了下來。只因她被眼前的景致染亮了心情,平素里假裝的矜持也暫時統統忘到腦後去了。
「王爺,房間都按您吩咐的,已經收拾好了。」
「嗯,領郡主過去吧。」
玉哲聞言頗有幾分意外,想不到連她的房間都已早早備好,難道帶她同行並非是臨時起意,而是早就定下的計劃?
「有什麼事就直接吩咐下人一聲。」東方離先一步邁入府中去。
玉哲在他身後偷偷做了個鬼臉,迎上管家詫異的目光,雖不免尷尬,但還是不動聲色地收起臉上的表情,佯作從容地隨著踏入府中去。
日光明媚,惹得人不禁動了出門游賞的心思。
她喚了下人來問︰「王爺可在府中?」
婢女恭敬地回答︰「王爺出門會友去了。」
這倒奇了,他身為統領三軍的人物,原是長年駐守在外,如今雖回歸朝野,也多半是住在京里,怎會在此地也有朋友?
當然,與她並不相干。那日他發過話了,倘若她想出去,交代一聲便是。
于是她吩咐道︰「我要出去走走,找個識路的人領我一下吧。」
婢女回話︰「郡主若不嫌棄,就讓奴婢領著您去近旁走一走可好?」
玉哲看她低眉順眼的模樣,頗得自己的眼緣,于是笑了笑道︰「也好。」
出了別苑的府門,一條是直通出去的正道,另一條則是往後山去的青石子路。路的兩旁欣木成林,仿佛高聳至雲梢去,千絲萬縷的陽光便從樹的縫隙間散落下來。
「郡主,您要往山里去嗎?」
玉哲見丫鬟面露難色,便道︰「還是沿著出山的路走一走吧。」
一路綠陰,樹叢間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散著幾許清香。再往前行出幾步,便見到一方草地,幾個農家的孩童正在那里奔跑嬉鬧著,天上則飛著幾只顏色俏麗的紙鳶。
玉哲一時來了興致,笑道︰「我們也過去瞧瞧!」
那些孩童都是些六七歲大的女圭女圭,童聲童氣的模樣讓她不禁想起皇宮里的小皇子。一樣大的年紀,他卻無法像這些孩子那樣可以在一個單純、明澈的環境里長大,也許他自己尚不懂得自己已然面臨的命運,但那些即來的風雨卻是躲也躲不過的。
放紙鳶的孩子里面,有兩個瞧起來稍稍大些的孩子,一男一女,一派青梅竹馬的模樣。
只是那兩只剪作蝴蝶狀的風箏突然糾纏到了一起,小泵娘頓時惱了,「都怨你,沒事非要靠我那麼近,風箏才會纏到一起去!」
少年滿不在乎地回道︰「不就是兩只風箏嘛,倘若真飛了回頭我再賠你一只就是。」
小泵娘不理他,焦急地拉著手里的線試圖將兩只風箏分開,卻因手下太用力,結果線一下子被扯斷了。兩只風箏糾糾纏纏,眼見飛遠了去,卻又被前方的樹枝掛到,吊在了樹梢上。
玉哲在一旁看著,瞧見小泵娘一臉的惋惜神色,揚眉一笑,走到樹下去,一個飛躍起身,輕松就攀到了樹杈上去。
小泵娘與少年都在樹下開心地鼓掌叫好,她不禁有些飄飄然起來。從草原出來這麼久,一直再無機會施展自己的武功,感覺都快要荒廢掉了。
伸手去夠那風箏,不料想絲線卻被樹杈纏住了,她費了好一些工夫才解開。
樹底下,隨侍而來的小丫鬟嚇得聲音打哆嗦,在底下喊︰「郡主,您小心些啊!」
玉哲的輕功師承自父王在中原的一位高人朋友,這點雕蟲小技自是不在話下。她取了風箏正欲縱身跳下來,眼角的余光卻仿佛看到有人緩步走了過來。
她抬頭望去,當下一個失神便是腳底一滑,很失顏面地自樹上摔了下來——
紫衫人影掠身而至,游刃有余地正好將她接了個滿懷。
玉哲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待定下心神,抬眼便逢上東方離微帶揶揄的眸光。
可惡,為何總是在他面前失儀出丑?倘若方才不是他悄無聲響地突然出現,她也不至于在幾個女圭女圭面前狼狽落地失了面子。
「來京不過數月,你這一身的輕功難道已經荒廢了?」他明明瞧出了她眼中的懊惱,偏還要繼續出言惹她。
玉哲心中很是憤然。是他突然出現擾了她的心神,現在還在這里說風涼話。
「如果不是王爺您走路連個聲響都沒有,我也不至連那幾尺高的樹都應付不了。」她沒好氣地回道。
東方離朗聲一笑,「明明是你自己技藝退步,反倒怨在了本王頭上。方才若非我出手相救,你眼下只怕會落個更慘的境遇。」
她了無誠意地回道︰「是是,多謝王爺救命之恩,您可否放我下來了?」
四下全是人。隨侍她的丫鬟,緊步跟隨他的段辰,還有那幾個嚇得直眨巴眼楮的女圭女圭。而那幾個孩子未走開的原因,便是為了她仍牢牢護在懷里的風箏。
東方離松了手,她自他懷里跳開,瞧起來神色如常,仿佛並未對方才的親近心存什麼芥蒂。
孩子里面年紀略長的那個少年小心走上前來,猶豫著道︰「您能不能把風箏還給我們?」
玉哲反應過來,趕忙將風箏遞還給他。
少年道了謝,領著一幫小蘿卜頭們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她看著那一群小身影離去的方向,一直看到他們在山角處拐了彎消失不見,才神色悵然地收回目光。
「為何感慨?」東方離自是看出了她神色里的異樣。
玉哲抬頭望了他一眼,听似隨意地回道︰「我在想,還是生在尋常人家的孩子有福氣,可以無憂無慮地過生活。」
東方離也是听似隨口應道︰「無論生在什麼樣的人家,孩提時總是單純無憂,因為身旁有爹娘至親庇護著。」
「這也是王爺您的切身感受嗎?」她笑問。
東方離卻是淡淡一蹙眉。
罷才那一番話不過是場面之辭,而他的情形剛好與之相反。
「您不說話,看來生在帝王之家也並非事事都能順利且無憂。當然,如果身旁的人肯用心體恤一番,那又自當別論。」
她話里有話,東方離心若明鏡,自然清楚她話里的意思。
「外人雖有心體恤,但許多事卻是要靠自己親身歷經才能學會,誰說磨礪不是一種成長?」
听他這話的意思,就是不願放棄磨礪小皇子的機會了?
她還待再言,東方離卻已經先一步轉了身,邊走邊道︰「我瞧你也是閑不住,難得今日天氣晴好,你回去換身利落點的衣裳,我帶你出門轉轉去。」
與他一同去游這景色如畫的地方嗎?她可不可以拒絕?
玉哲回別苑換了衣裳,再出門來,便見到門前早已經候著兩匹馬來。一白一黑,顏色對比十分鮮明。黑色那頭瞧起來要更高壯些,渾身通亮,十分的神氣。而另一匹白色的馬,雖然稍稍矮小些,那一身的雪白顏色卻十分的討人喜歡。
東方離就立在黑色的馬跟前,望著自門內那道漸漸移近的身影。此刻她一襲紅衫,分明是她自草原出來時穿的那身衣服。
他不動聲色地將眼底的驚艷之色收了起來。
「想不到你會隨身帶著這身蒙族的衣裳。」
「是紅映那丫頭心細,替我收拾好帶來的,想不到真派上用場了。」門口就兩匹馬立在那里,不出意料那匹白馬就是給她騎的。之前試過輕功,還好沒有退步,但願這馬上騎射的功夫自己也沒有退步。
僕人果然將那匹白馬牽到她的面前。
她滿心歡喜,接過韁繩,轉身回望,「王爺,可有興趣與我賽一回馬?」
東方離一挑眉,顯然十分意外于她的自信。他馬上征戰十多年,她一個小丫頭居然敢出言挑戰,隨即朗聲大笑,「郡主好膽識,難道是認為本王久居京城,所以這馬上功夫也同你的輕功一般荒廢了嗎?」
玉哲心中卻有些不服氣,不過還是順著他的話說道︰「既然如此,王爺就讓我三百步好了。」
東方離眼中笑意漸濃,「以郡主如此自尊之人,又豈會接受本王的相讓?」
說罷躍身上馬,一揚馬鞭,他座下的黑色駿馬便如閃電一般疾馳了出去。
玉哲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想他身為堂堂一個大男人,不知相讓也就罷了,居然……還耍賴啊!不過她十幾年的草原生活可不是白白虛度的,雖然她只是一介女子,馬背上的騎射功夫未必就會遜色于他。
也是一個利落飛身,躍上馬背,揚鞭追了出去。
日頭已經偏了西,山巒疊嶂,綠樹成林,郁郁蔥蔥,全被染上一層橘色的霞光。
山路夾在樹道中央,一路繼續往山中延伸而去。
前方似有波光投來,夾著潺潺水聲,待走近些瞧,才發現居然是處水潭。
水自山崖上落下,潭中水色澄碧,波光反射出星星點點的落日余暉。
玉哲被眼前這似仙境一般的明媚景致吸引,放緩了縱馬的速度,一拉馬韁停了下來。
此地距離別苑少說也有十里路,早已入了深山之中,卻不想會有這般的美麗景致。
而一路奔來,她雖然承認得不甚情願,但顯然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馬上騎術,確是不及前方那個早已經奔得快不見背影的男人。
也罷,反正不是他的對手,倒不如留下來賞一賞這潭上風光。
東方離一路領先,卻留心著身後的動靜,回身尋望,發現玉哲沒有跟上來,以為發生什麼意外,當下神色一緊,迅速調轉馬頭往回奔來。
靠近水潭邊的時候,遠遠已經見到她騎的白馬,只是馬背上卻沒有人。
待再行近幾步,勒馬停步,他望著水旁的那道紅色身影,原本冷然的眼眸中浮起一抹深思的光。
一直都知道她是好看的,皓齒明眸,笑容清朗,此刻這樣遠遠一瞧,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卻是與她姐姐完全相反的氣質。
容楨性格溫柔,多愁善感,而眼前的丫頭,眉眼明朗,仿佛心中半絲愁怨也不曾有。
一路相處至今,他每每見她,心中的牽動便深了一份,因為人同人之間便是如此,即便初始之時性格與立場對立,相處久了總會對對方放松戒備的心思,眼中所容下的也多是對方的優點。
如果只是單純的一場相逢,放開所有的恩怨糾葛,能與眼前這個神情明媚的女子執手一生,他承認是他向往的事。
但,他不再是對情懵懂的少年,所以不該再輕易對一個人生出柔軟的心思,尤其這個人原只是他將計就計尋來利用的而已。
他要的,至多是她心甘情願的臣服,而非賠上自己的真心進去。尤其在許多事已經成為定數的情勢下,他斷不可再因兒女情長而阻礙了自己的腳步。
今日帶她出來,原本也是抱著別的心思,他亦不能因為自己一再動搖的心思而就此亂了方寸。
水潭邊,玉哲並不知東方離已經在身後打量她許久,受這一汪碧波的吸引,忍不住月兌下靴子朝水中走去。
水質清澈,可以看見水底有許多的鵝卵石,五顏六色十分討喜。
她將褲腳卷高幾分,小心地彎腰去拾那些石頭。
「喂!野丫頭!」
野……野丫頭?這深山之中除了東方離自然再無旁人,她微惱地回頭。
「無緣無故為何叫我野丫頭?」
他自馬背上躍下,笑得頗為可惡,「光天化日之下,哪有姑娘家像你一樣毫無顧忌地在男子面前月兌靴示人?你不是野丫頭又是什麼?」
玉哲毫無愧色地回道︰「我不是你們中原的女子,未嫁之前連面都不能隨便讓陌生男子瞧見。在我們草原,女子可以與男子一樣活得自尊自由。」
不想她還如此理直氣壯。
他忽然玩心大起,生起了捉弄的心思。
「小心!有蛇!」
玉哲大驚,慌忙跳開,轉身就想往岸邊跑,腳下卻是一滑,一頭朝水中栽倒下去——
濺起一片水花。
東方離沒想到她會如此大的反應,奈何離得有些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摔進水里去。
瞧著她渾身濕淋淋地從水中爬起來,模樣十分狼狽,他實在是忍俊不禁,朗聲笑了起來。
玉哲又氣又羞,抬手就將手中撿來的石頭朝他砸去。可惡!讓他再笑!
東方離輕松躲開,揮揮衣袍上濺到的水珠,繼續十分可惡地道︰「你是我見過最剽悍的女子!」
玉哲恨恨地瞪著他,「閣下也是我見過的最最最沒風度的王爺!」
身上的衣衫幾乎濕透,眼見太陽也快下山,山中涼風習習,她若不快些回去換掉這一身濕衣裳,肯定要惹上風寒。
她上岸便走,不料卻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你去哪里?」
「自然是趕回別苑去了,王爺你莫非想看到玉哲惹上風寒嗎?」好歹毒的心腸。
他收起玩笑的心思,扣在她腕上的手卻沒有松開的意思,而是道︰「這里離別苑太遠,待你趕回去也晚了。」
好意思提,是誰害得她如此狼狽?
他扣緊她的手,不容置噱地道︰「隨我來。」
玉哲試圖揮開他的鉗制,可是他已然轉了身,手下力道大得她根本無法對抗。
「松開!」
他回過頭來,臉上再無半分戲謔之色,「山里風大,你若不立即將衣服烤干,回頭真的病下了怎麼辦?」
「不勞王爺費心。」他害了人,現在知道假仁假義了。
「我知前方有一處廢棄柴房,你老實隨我過去,不許胡鬧。」
听這語氣,活似教訓晚輩一般。
可是她也犯不著與自己身體過不去,待她收拾好一身的狼狽,定要找機會同他清算今日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