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離則是微微抬眼,望向她離去的背影。
索鐸見東方離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女兒而去,心中微微閃過一陣不安,于是借著敬酒引回他的注意力,「王爺,我再敬你一杯。」
東方離收回目光,淺笑應承,將手里的酒一口飲盡,然後抬起眼,听似溫然地道︰「先前族長說,這草原之上,只要是本王看上的東西,你都可以贈送與我,這話可是當真?」
索鐸是何等敏銳的一個人,只一言便已隱約猜出他接下來的話是什麼,心中不禁暗暗叫糟。只是面子上,既然他已經把話放了出去,也就再收不回來了。
「自然當真,王爺您是否已經有看上的東西了?」他加重了「東西」二字。
東方離只是溫然淺笑。從來他開了口就必然要達到目的,無論是對看中的東西,還是對看上的人。
「玉哲公主生得嬌艷動人,本王對她一見傾心,只是不知族長你是否舍得割愛?」
索鐸雖然已經猜到八九分,但听著話從眼前這個看似隨和的人口中說出,心還是一驚之後瞬間變涼,「王爺,這……」
眼前的安淮王,玉質一般的臉上閃過一抹冷然,緩聲問道︰「怎麼,難道族長是嫌本王不夠身份?不似許多年前前來的皇朝天子那般尊貴,所以不夠格求娶你的女兒?」
索鐸看著他瞬間轉冷的眼神,再听著他話里明顯的指責之意,整個人便泄了氣般癱坐下來。
「至少,請讓我先去問問哲兒的意思。」
東方離撩起寬大的衣袖,親自為他斟滿一杯酒,恢復先前的溫然之色,淡然笑道︰「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阿爹,我不願意。」
真是好笑,她同那個東方離不過一面之緣而已,且還算不上是什麼愉快的相遇,他居然會說出那樣的要求,簡直是莫名其妙。
索鐸自帳外走進,坐了下來,低頭嘆氣。
他沒有擺出苦口婆心的姿態來勸解,而是道︰「哲兒,雖然容楨過世的時候你才十歲,但你們姐妹自幼感情好,我記得你那時候難過得整整有一年未說過一句話。」
玉哲心頭一酸,蹙眉道︰「阿爹,你干嗎又提這些傷心事?」
索鐸看著她日漸長開的容貌,便依稀間又像是看到了長女容楨的模樣。
「你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如果身在中原興許女圭女圭都滿地跑了。阿爹一直還把你當小孩子看待,才不忍心將一些殘酷的事情告訴你。如今情況不同,加上你也已經長成且懂事了,所以有些事,我也應當告訴你知道。」
「阿爹……」姐姐容楨一直是他們避免去提及的人,因為每回提起來都免不了好一陣子傷心。今日阿爹卻這樣突兀地提起來,再看看他沉重的臉色,便知一定是有什麼不好的事。
「容楨十六歲被軒轅王朝的皇帝看中,帶回宮中封妃,這原本是件榮光的事,可惜她福薄,進宮不過兩年便過世了。當初宮中傳回來的消息,只說是暴病身亡,什麼病卻說得含糊其辭。我深知其中有內情,卻苦于山長水遠顧及不上,加上皇帝在軍事上施加給我們古族的壓力,我也不敢多說什麼話,才會一直忍氣吞聲過了這麼多年。」
玉哲凝起神色,緩緩地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阿爹說的這些事,她都知道。
「你應當也記得三年前我去了趟京城廣安,其實我在那里偶然遇到了塔娜,她告訴了我一些事情。」
塔娜是容楨姐姐的貼身丫頭,當年隨著一起嫁進宮里去了。
「塔娜說,你姐姐並非是暴病筆去,而是因為難產。」
「難產……」她一時有些怔了。
「漢人皇帝的後宮,妃嬪粉黛上千人,平日里互相吃醋爭寵,都是很正常的事。容楨自小脾性溫良,又是長在草原少與世俗接觸,耍心機上自然不是別人的對手,別人想陷害她也是輕而易舉。當年皇帝對她寵幸有加,眼見她就要產下龍子,于是就有別的妃子嫉妒成恨,設計害得容楨摔跤早產,也導致了後來的悲劇。」
玉哲愕然地睜大眼楮,眼淚也落了下來,憤恨地道︰「究竟是什麼人如此歹毒?太可恨了!」
索鐸嘆氣︰「後來那個妃子也被人給供了出來,皇帝將她處決了,可是即便如此,也挽不回容楨的性命。」
玉哲忽然想起一個關鍵的問題來——「那姐姐的孩子,如今還活著在嗎?」
索鐸點點頭。
「哲兒,我同你說這些,為的是讓你明白一些事。軒轅王朝稱霸中原,像我們這樣的邊界小族只能對他們俯首稱臣好保全族人的平安。這麼多年來我們也的確是一直受著他們庇護,當年是看在容楨的分上,這麼多年過去,倘若我們無法求得一個穩實的人來做依靠,只怕不久的將來萬一軒轅王朝風雲政變,我們的日子會更難過。」
玉哲終于明白了父親的用心。
「所以您要我跟隨安淮王,拉住他來當我們的靠山,是嗎?」
索鐸听著女兒的話,汗顏地低下頭嘆了口氣。
「還有一點便是,倘若你隨他去了廣安,想必會有很多進宮的機會,那樣你也就可以多照看一下容楨的孩子了。」
這句話直直戳到了玉哲的心里去。
雖然直至今日她才知道有這個孩子的存在,可是血親的緣分讓她立即對那個尚未謀面的孩子生起了憐惜的心思。那是姐姐的骨肉,亦是她生命的延續。
既然她知道了這件事,不用阿爹說,她也會想盡辦法去守護好那個孩子。
「我都明白了。」
「哲兒,倘若你怨阿爹心狠,你就罵幾句吧。」
玉哲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阿爹,我心中已經有了主意。那個東方離雖然看起來並不好惹,但目前看來的確是除了他,再無別人能幫助我達成心願了。等一下,您就按我說的去做,我會讓他打定主意帶我去京城的。」
索鐸從懷里掏出一件東西,遞給她,是個半朵牡丹花形狀的玉佩,小巧精致。
「這是我和你母妃當年的定情信物,原本是一對。當年我和你母妃相識之時,正逢中原的谷雨時節,牡丹花開。我與你母妃一見傾心,于是互贈了玉佩,當作定情之物。容楨走的時候,我給了她其中半只,這半只原本是打算留到你出嫁的……」
玉哲接了過去,握在手里,眼淚忍不住賓了下來。
「你和容兒的生辰都趕得巧,按中原人的算法,都恰好是谷雨時節。你母妃在世時常常說,這個時節寓意著希望,所以出生在這個時候,定會一生平安幸福。容兒福薄,阿爹卻相信你一定有個不一樣的人生。今年你的生辰,阿爹不能在你身邊,你也要開開心心的。」
「阿爹,我不能在您身邊孝順,您自己要保重。」
索鐸終是忍不住老淚縱橫,「孩子,你也是。」
席上雖然喝了一些酒,但還不至于混淆到他的思維及神志。
族長說他遠道而來風塵僕僕,特地讓人準備了熱水侍候他沐浴。
他也未推辭,去到另一處帳篷里,沐浴包衣。
待再回到休息的帳篷時,人尚未走進去,卻見有兩名侍女神色匆匆地自他帳中走了出來。那二人行走匆忙,險些撞到他的身上,慌忙中抬起頭來,當下跪倒在地。
「參見王爺!」
他不動聲色地掃了帳篷一眼,回道︰「起來吧。」
兩名侍女立刻起了身離開了。
太過張慌的模樣,必然有什麼古怪之處,而答案很顯然就在他眼前的帳篷里。
駐足停頓了片刻,他一撩帳簾,神色從容地走了進去,卻是未曾想過會出現眼前的狀況。
房中燭火明滅,照得滿室昏黃顏色。而不遠處的矮榻之上,躺了一個人,一個只看衣衫已能確定身份的人。
雖然先前他是有言在先,但出現眼前的狀況,總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關于他先前的要求,他原以為族長索鐸會想出借口推辭,即便不敢推辭,也會想出其他方法來應付他。沒想到他竟然會答應得如此爽快,甚至還使出眼下這一招。
瞧一眼榻上的人,雙目緊閉,此刻正處于昏睡的狀態,再回想一下方才那兩名形色倉惶的侍女,一切便有了答案。
他淡然蹙眉,緩步走向榻邊站定。
看情形應當是她不願意,才會被弄昏了直接送進他的帳中來。
族長這一回的舉動,干脆利落得不似平常,所以他開始覺得,事情似乎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醒一醒。」
榻上的人眉睫動了動,緩緩睜開眼楮。
他走到矮桌旁坐下,斟滿一杯茶,低下眉眼淺啜一口。
榻上的人已經完全轉醒過來,神色迷茫地環視了一眼四周,見到桌旁的人影之後,當下驚叫一聲︰「啊!」
他揚眉側目,勾唇一笑。
她環住肩膀往榻里縮了縮,眼中閃過張惶的神色,但氣勢上仍維持著倔強與自尊,「你休要打我的主意,倘若我不願意,誰強迫也不成!」
他放下茶杯,起身站了起來,走到矮榻旁。
她下意識又往後瑟縮了一下。
他俯身過來,寸寸逼近,臉上是幾近邪惡的笑容,自上至下將她打量了一番後才道︰「你這話是不是說得有些早了?」
她雖然身體瑟瑟發抖,但仍舊惡聲惡氣地道︰「我是沒想過阿爹會如此狠心,為了籠絡你連自己的女兒也可以出賣,我也不知道你對我阿爹提出這樣過分的要求是何居心,我只知道一條,便是你若敢對我做出什麼逾禮的事,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他低下眼簾,無聲一笑,突然動作迅捷地手指一揚,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俯身貼住了她的呼吸。
偌大的帳篷里瞬間轉為安靜,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他撤身離開,頗為遺憾地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的‘不放過’會是什麼樣子,現在看來也不過爾爾。」
她除了怔愣失神,臉上似乎再找不出別的表情來。
他倒是沒料想她的身手會那麼利落,舉眉抬眼間,她手中已經多出一把匕首來,半點轉圜的余地不留,那短刀已經使力朝他胸口刺下。
他微微一閃身便輕而易舉地避開了,中指一彈點中她的手腕,匕首直直落了下來,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情勢瞬間逆轉,這一次短暫的交手,她便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眼見自己的身手不如人,她便立即轉了態度,神色倔強地理論道︰「你們中原皇朝里的人,都喜歡做這種強迫他人的事嗎?」
他的眼神里分明有戲弄之意,「你們草原上的兒女,都是這麼的蠻不講理牙尖嘴厲嗎?」
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是你無理在先,竟然還敢說是我蠻不講理!」
他淡然蹙眉,臉上的悅色依舊,只是笑容越發讓人瞧著心里發毛,「你在發脾氣之前,最好先弄清楚,此刻你會在這里,到底是出自誰的意思?」
「倘若不是你對我阿爹開口,他又怎會做出這種強迫我的事?」
他凝眸看了她一會,突然淡淡一笑。
很好,口舌伶俐,性格強悍,除了容貌上相似,她的身上再找不出半分那人的影子。
「我決定的事,通常不太接受別人的違逆。你有兩個選擇︰自己乖乖隨我回京,或是再像之前這樣被弄昏讓我帶回京去。」
玉哲到了這個時候,臉上的懼色已經退了去,正色問他︰「你強迫我的理由是什麼?」
他嘴角的笑容疏淡,听似玩笑地道︰「也許,是因為你夠強悍吧。」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這叫什麼話?
「倘若我抵死不從呢?」
「盲目忤逆只會弄得自己受傷,我瞧你也是聰慧模樣,想必懂得識時務的道理。」
很好,她低頭,掩去眼中的得逞之色。
她要去京城,但如果一開始就擺出順從的態度,在尚不知道他心思的時候,輕易地就露出自己的底牌,只怕很容易就讓他厭棄或產生懷疑。
他身份尊貴,想來也是極少踫到不順從的人和不順心的事,她的反其道而行,果然讓她順利地得償了心願。
「既然如此,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便隨你回去。」
他微微挑眉,微笑,「你這麼快就領悟了識時務的道理?」
她冷然一笑,「我可不會去做什麼識時務的俊杰,我只知道自己的確有兩個選擇——隨你走或是自盡。既然殺不了你,我至少可以殺死我自己,如果你希望帶著一具尸體離開的話,那就盡避為難我吧。」
他揚眉,回想方才她險些刺傷他的舉動,便知她的確敢做出這種事來。
「說說看。」
「在我自己願意之前,你不要妄圖輕薄我。我不會像你們中原女子那樣哭哭啼啼,到時候我真的會找機會殺了你再自盡。」
他眯起眼楮沉默了一瞬,隨即朗聲大笑,眸光卻是瞬間轉厲,凝視著她道︰「你並非天姿絕色,本王恐怕還沒有饑不擇食到將就的程度。帶你走,自然是有我的考量,你只管乖乖配合,千萬不要生出其他的遐想。」
不管他說這番話是否出自真心,玉哲總是覺得稍稍安下心來。將來的事誰也無法預測,她明白自己需要屏起心神小心地去周旋。隨他走,就意味著她要離開阿爹的庇護從此孤身為人。
「既然如此,我便隨你走。」
千里之外的京城,那是另一個世界,她厭棄卻陌生的世界。
抬頭,便對上了東方離略帶思量的眸光。
聲名赫赫的十六王爺,十年戰功威震漠北的少年英雄,抑或是山雨欲來中那個即將掀風覆雨的人物,他將會在她未來的人生中承當怎樣的角色?
東方離的脾性陰晴不定,自然不會是值得托付的人。倘若它日能覓得機會,她還是要離得他遠遠的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