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簫來到雍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思索著入夜才去拜訪余家,而且還是首次拜訪,又是為了親事,似乎不妥。于是他便決定先到客棧住上一晚,明早再作打算。
那女子叫什麼名字?真的記不起來了。他還只見過尚在娘胎中的她——他指月復為婚的新娘。其實若不是余家那邊再提起,他們家怕是會忘了此事。這並非軒轅家想賴賬,但自十八年前,余老爺娶了二房後,余夫人蘇氏的消息便少了,不足五年,忽地听說已經去世了。余夫人去世後,作為閨時密友的軒轅夫人曾到過余家一趟,本是想見見那余家的小女孩。但到的時候,余老爺已經把她送走了。這一走便是十三年。開始的一兩年,軒轅夫人還會書信問其情況,但每每沒有回音,也就漸漸不問了。指月復為婚似乎也就作罷了。如果不是一個月前收到余老爺的信,告知余小姐已歸,詢問婚期之事,他軒轅簫怕是已經向泠家下了聘禮了。但既是早已約定之事,他和父母都覺得該守信。于是他在處理好一些事情,把商行交給自己的表哥杜少棠後,就來到了雍鎮。
當然本不該他來的,但他還是來了,只為見一見那個在尚未來到世上便約定屬于他的人。另外便是拜見一下听說病重的未來岳父,商量一下婚事。
其實雍鎮並不大,人也不多,很簡單,基本就是兩個族的人,而余家卻偏是這族外之人。然而余家遷到雍鎮來不夠一年,就買下了雍鎮四分之一的土地。作為雍鎮首富,雖然少了族人的依傍,但也沒受到什麼刁難。當然,其中也有著當年余夫人蘇氏樂善好施的因素。而後來的第二任余夫人胡氏也延續了這個習慣,除了平時會建橋修路外,逢年過節也會派發米糧,每年余老爺的壽辰也會大宴鄉人。所以雍鎮人對余家的評價還是不錯的。
然而到了現在,雍鎮人最樂為談論的卻不再是余家的財富與善行,而是……
「余大小姐?我不曾听說余富仁有女兒啊,兒子倒有一個。」客棧的店小二送上酒菜的時候,軒轅簫順便打听了一下余大小姐的事,但看來這店小二並不清楚,「可要是說三個月前來的,應該就是指那女大夫了。」說到這個女大夫店小二就來勁了,這可是本年度雍鎮最值得談論的話題啊,他索性坐到軒轅旁邊,準備細說。
軒轅簫身旁站著的隨從見他居然如此放肆,正要開口喝止他,但軒轅簫卻伸手示意他住口。因為軒轅簫對這個余府中事也是感興趣得很。
小二繼續說道︰「要說這女神醫就不得不說余富仁余老爺的病,自從他娶第三位余夫人,也就是年不過三十的秦淮名妓水麗娘後,不到半年身體便垮了。當時啊是群醫無策,連從省城請來的名醫也只有搖頭的分。就在這大伙都以為余老爺會就此一命嗚呼的時候,這個女神醫出現了。余老爺不僅沒死,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不過最重要的是這位女神醫是個大好人,她來雍鎮以後就經常給那些窮人看病,分文不收,還送藥,並且向來是藥到病除的。不過她給那些有錢人看病就會收得很貴。上個月族長的兒子跟人打架傷了找她看,她收了一百兩銀子啊。」店小二忽然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我听說啊,這個女神醫就是那個當年非常出名的‘冷面俠醫’楚天涯的唯一弟子。」
「你是說那個大夫是個女的?」他倒是從未听說過有女子當大夫的。
「是啊。這女大夫不僅醫術了得,人長得又漂亮,比我們鎮上那個豆腐西施還要漂亮,連族長的兒子都想娶她呢。哦,我好像忘說了,族長兒子打架就是和另一個叔伯的兒子爭她。」店小二盡心地告訴軒轅簫自己所知道的。
「哦,看來此人還真有些本領啊。」軒轅簫吃下最後一口菜,這雍鎮似乎還挺有趣的。
「呵呵,是啊,但就一樣不好。她記不住人。醫好了的人,人家這邊千謝萬謝,轉個頭在街上踫到了,跑上去問候一番,可她卻不記得人了,讓人好不尷尬的。」看來這店小二就吃過這等苦。
軒轅簫淡淡地笑了笑。如果有機會,他也想見一見這位女大夫。
才這樣想著,忽見客棧外有一個身穿素衣,背了個藥箱的女子經過。給人感覺安安靜靜的,仿佛與這世界分開了,走著自己的路,想著自己的事,外在的一切與她毫不相干似的。
這是——
「她就是梅姑娘,那個女神醫。」店小二告訴他。
梅姑娘?他還以為她姓梅。可是很快他就知道她並不姓梅,她姓余,余沁梅——余家大小姐,他的未婚妻。
見到她是在拜訪余富仁的時候,她似乎剛從外面回來,經過大廳外面被余富仁叫住了︰「沁梅,快來見過軒轅公子。」余富仁向她招手示意她過去。
她依然是第一次見到她那樣的一身素衣,靜靜的。只是這一次,軒轅簫有機會看清她的容貌!
江南盛產美女,美貌的女子軒轅簫自是見過不少,而他之前準備下聘的泠家千金泠姬更被稱為「蘇州第一美女」。而今見到余沁梅,只覺泠姬定然無法比擬。余沁梅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星眸微眯,柳眉微顰,潔白如冰雪的肌膚吹彈可破,轉首間,那股優雅的氣息隨之散發。他早听說過她母親當年是蘇杭少見的美女,本也料想余沁梅必不會差,只是見到了她,依然讓他驚艷不已。
可余沁梅只是停在了原地,轉身向他們微微一福,便離開了。
這讓余老爺好不尷尬啊,干笑了兩下,道︰「軒轅世佷不要見怪,她一直這樣,只記掛她的醫書和藥,不懂禮節,見笑了。」軒轅簫想的卻是,她這般反應是因為不知道「軒轅」對她的意味,還是明知而為之?
「伯父,其實這次小佷前來除了看望你老之外,還想和你談談婚期的事。」剛才和余富仁寒暄了好一會兒,他發現余富仁似乎並無意談及婚期之事。是故意避而不談?不大可能吧,畢竟重提婚約的人是他啊。
「說到這個嘛,賢佷啊,真對不起你啊,讓你等了那麼多年,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啊。」余富仁看來是一臉的歉意,「其實我也想早些給你們辦了,也好讓我了一樁心事,走也走得放心啊。可也不怕怪罪,現在沁梅只一心想治好我的病,短期內怕是無法過門啊。」
軒轅簫眉頭微皺,這余富仁看起來臉色紅潤,說話也有氣有力的,看來與常人無異,這難道只是他推搪的借口?
「你也知道,沁梅今年都十八了,算是個老姑娘了,再耽誤她,我也是于心不忍啊。可她一片孝心,我也不能不理解啊。再說她從小苞著她師父學醫,十多年未曾回家,我也希望她能留在我身邊久一點啊。你說是不,賢佷?」余富仁嘆著氣,很無奈的樣子。
「那麼這個‘短期’大概是多少?」想不透余富仁在耍什麼把戲,難不成是在故意擺姿態?
「一年,你看怎麼樣?」面對軒轅簫的追問,余富仁顯得早有準備,「當然,如果賢佷你不想再等,要解除婚約,我是很能理解的。而且內子早已仙游多年了,那些口頭上的玩笑話,不必執著。」
聞言,軒轅簫盯著他,一語不發,這就是狐狸尾巴嗎?想解除婚約?那又何必提起?
余家的後院連著一座小山,山腳下是一片竹林,在竹林中有一間不太大的竹廬,那是當年余老爺特意為喜愛竹的余夫人蘇氏建造的一座小小的休養之處。本來是一處極盡憐愛之意的地方,卻在蘇氏失寵後成為了一座冷宮,別說余老爺不再光臨,連一般的下人也不會靠近,只有體弱的蘇氏帶著尚不一歲的女兒住進此處,至死也沒再回到大宅里。蘇氏死後,余大小姐就隨她師父楚天涯離開了余家,竹廬也就空置了。一直到余大小姐這一次回來,依然不願意住入大宅的她,重新回到這里。
余沁梅已經在這間竹廬住下有差不多三個月了。雖然經歷了快二十年的歲月,但因為當初建造的時候選料上乘,造工精細,到了她回來的時候,竹廬依然能住人。可是住進這里其實並不是如其他人所想的那樣,因為懷念亡母,怨恨生父。
對于娘親的記憶,真的不多,只記得她常常咳。不咳的時候,娘親會微笑,看著她微笑。除此之外,她就記不得什麼了。後來,無意中從醉酒的師父口中大概了解了一些。然後就是這次回來後,在替一些窮人看病的時候,听他們斷斷續續提起一些,她才了解了當年發生的事。
事情很簡單,蘇氏與余富仁的婚姻本來就是一場商業聯姻,用來鞏固余家與蘇家的生意上的合作關系。余富仁對美麗恬靜的蘇氏卻也愛慕了一段時間,只是後來在蘇氏懷孕期間就和蘇氏的陪嫁丫環胡氏勾搭上了。在余沁梅出生半年後,胡氏誕下一子。沒過多久,蘇老爺病逝,蘇家交到了兄嫂手中,然後兩家就因為利益上的分歧導致合作破裂,之後胡氏在余府中的地位便凌駕于蘇氏之上。失寵失勢的蘇氏就從大宅里搬到了竹廬,隨身侍候的就只有一個陪嫁的老嬤嬤。蘇氏在竹廬里住了將近四年,在她生命中最後的幾天,她青梅竹馬的表哥楚天涯找到了她,可一代名醫也無法挽救這即將消逝的香魂。蘇氏只在臨終前將女兒托付給了他。在蘇氏死後,楚天涯便帶走了余沁梅。
這一走便是十三年。
然而事實上,余沁梅並沒有想過要回來。師父已經過世兩年了,她依然留在山上,完全沒有要回家的感覺。基本上她是不認為這是她的家。可余富仁派人找到了她,就如一個病人找上了大夫,很自然地,她回來了。以一個大夫的身份,而不是余家大小姐,所以她不需要住進余家大宅。她會選擇住在竹廬其實也不是因為那曾是她和娘親居住餅的地方,而是這里上山方便,余家的後山上那些實用的草藥才是她的目的。
可余富仁以及余家的每一個人都認定了她這樣的舉動,是因為心中對他們還心存怨恨。所以他們一方面依靠著她治好余富仁的病,一方面卻又怕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對他們做出些什麼事情來。
在這種矛盾的情況中,余富仁突然想起了當初曾為她指月復為婚的事,自以為為她找一個婆家可以化解她心中的恨,讓她好盡心醫治他的病。軒轅家啊,那是江南多麼顯赫的家族啊。軒轅家有兩個大房,各有各的家府,但相距甚近,大房主要在官場發展,大家長曾當過兩江巡撫,現已經告老,但還有兩個兒子在朝中;二房則在商場發展,生意涉及絲綢、古董、珠寶等等,若說他們是江南首富的話,應該也沒什麼人會反對的。余沁梅的未婚夫就是二房的獨生子。多好的婆家啊,嫁過去了,肯定就一輩子都不愁了。
可余富仁千算萬算,怎麼也想不到重提這樁婚事,居然令余沁梅差點卷包袱走人。嚇得他連忙派人去追回那信差。最後終于追上了,就在軒轅家外,那信差剛從里面出來。一切為時已晚,軒轅家也已經做出了反應——截回了正送往泠家的聘禮。
見此情景,余富仁哪敢告訴軒轅家說,女兒不肯嫁,婚事作罷。要真讓人去這樣告知軒轅家的話,他余富仁恐怕還來不及病死就會被整死。
可那又怎麼辦呢?余沁梅已經明說了,取消婚約的話,她會把他治好的;堅持婚約的話,她轉身就回山上去。進退兩難的余富仁,最終把這燙手的芋頭扔給了軒轅簫。
軒轅簫今年已經二十五了,會一直到現在才有結婚的打算——就是先前準備向泠家下聘的事,多少有著想要遵守當年的婚約的意思,一直拖到了這歲數。只是如果還要讓他再等上一年的話,恐怕就不大願意了吧!軒轅簫的父母自然是盼著兒子早日完婚,軒轅家的大家長軒轅老太太也一定想要抱抱玄孫再進棺材,所以這種拖延法,軒轅家肯定受不了,取消婚約就最好了。而且由軒轅家主動提出來,就算是再不滿他余富仁,也不會對他報復什麼的。
如此前思後想一番,余富仁決定就這樣辦。
這也確實給軒轅簫出了道難題。正如余富仁所想的那樣,現在的確有不少人想讓他盡早成婚,然後好正式接管下軒轅家的生意,也為軒轅家開枝散葉。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他不願意,家里也不會逼他。當初泠家的事,也是他親自點頭的。如果真要等多一年,他相信長輩心中會有些不滿,但也不會有什麼別的了。
他真正想要知道的是這樣變相退婚的事,背後主謀究竟是誰。
是她嗎?
想起兩次見到余沁梅的情景,第一次那一種與世隔絕和第二次那種淡漠,不禁讓他懷疑,不想出嫁的,其實根本就是她。
如果是真的,那麼他就得看看這個女子,一開始便約定成為他相伴一生的女子,是不是有著能讓他執著的東西了。
沒有,她不想嫁,那便算了;若有,恐怕就由不得她不想了。
看著在竹廬前來回擺弄著那些草藥的女子,軒轅簫心中有種感覺,這一定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
余沁梅終于發現有人在接近竹廬了。當她晾好最後一箱草藥後,看見了在不遠處倚樹而立的軒轅簫,看樣子他站在那里似乎已經很久了。
的確,軒轅簫婉拒了余富仁讓他住入余宅的邀請,又讓自己的隨從先行回到客棧,而他一個人,卻來到了余沁梅居住的竹廬。
「你到竹廬來有事嗎?」她聲音並不大,但相信軒轅簫可以清楚地听到。
「當然是來找姑娘你啦。」看著她臉上平淡的表情,看來他的到來並沒有讓她感動驚訝與興奮或是厭惡之類的感覺,仿佛他來看她來找她是很自然,卻又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甚至有點與她無關的感覺。
「你看起來並沒有生病,請回吧,我幫不上什麼忙。」她似乎把他當成來求醫的病人了,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後便下了診斷,然後轉身便要離開。
「我不是來找你看病。」軒轅簫忽然想起昨晚店小二對他說的話,她是不認得他了,「我們剛才見過,在大廳前面。」他走到她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在下軒轅簫,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然後呢?」
她淡淡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讓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她這個「知道」到底意味著什麼。
「難道你的父親沒有向你提起嗎?」
「提什麼?」
「婚約的事。」軒轅簫解釋道,「當年令慈與我娘曾訂下婚約……」
「我知道,那又如何?」余沁梅打斷他的話,卻沒有停下腳步,依然在她的草藥中忙碌著。
軒轅簫跟在她身旁,听了她的話不禁一愣,她這是什麼意思?
「姑娘並不看重長輩的約定嗎?」其實他心里想的是——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履行婚約,但話到了嘴邊又問不出來了。
但他心里明白,他的未婚妻並不如他這般對待他們之間的婚約。
「我娘在十多年前已經去世了,而我又不認識你娘,那為什麼我要看重她們之間的約定呢?」余沁梅收拾好最後一種草藥,轉身走進竹廬。
軒轅簫攔住她,「你為什麼不能停下來認真地和我談談?」她剛才寥寥數語讓他發現她很冷淡,無論對他,對余富仁,還是對她已經去世的娘親,她都很淡然,讓人覺得她完全不把這些往心里放。
為什麼會有不把娘親生前與別人的約定當一回事的人?
「不停下來也能談啊!而且,我不認為我們之間有什麼要談的。」余沁梅繞過他,進了竹廬,過了一會兒,她背了個小竹簍出來,徑直往後山走去。
「我只想听你一句話,我們之間的婚約在你心中還算不算數?」軒轅簫第三次攔住了她,而且攔得徹底——他抓住了她的手臂,根本不讓她再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