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去一身煙燻酒臭,身體清爽多了。穿著胸口印有米奇老鼠的白色大T恤,寒盡靠在陽台的欄桿上,仰頭望著灰藍的夜空。因為光害,這個城市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即使現在是夏天,天空中也只有稀稀落落幾顆星子,仿若秋天收獲後不慎遺留下的幾顆豆子,寒磣磣閃著微弱的光。和那時候的夏天夜空是不一樣了,再也看不到那樣繁星閃爍的夜空,仿若一株巨大的丁香樹將細細密密,擠擠擁擁的花朵開在天空,溫暖的夜風吹過,帶來似有若無的清香……。
「英理哥啊……」寒盡幽幽地嘆了口氣。
那年寒盡七歲,母親吃完晚飯就出去了。因為父親去世得早,家里現在還能靠過去的積蓄勉強度日,但是坐吃山空,每次母親去銀行取錢總是臉色慘白得好像抽了500CC的血又被投進河里冬泳,家里一切用度緊縮得似乎明天就要傾家蕩產,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一向養尊處優的母親不得不出去拜托父親的舊日好友、領導、同事,甚至過去來家中求父親辦事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來謀定一份差事。以前母親一直很有氣質地在家中整理外公遺傳下來的樂譜,像生活在象牙塔里一樣,現在要拋頭露面出賣困境為稻糧謀。原以為氣質好像牙齒,好好保護也不是不能擁有,現在看來還真的只是奢侈的玩意兒,家道敗落,氣質也像乳牙一樣棄我去者不可留。人在貧窮中除了生存真的是什麼也顧不上。
「小盡,媽媽要出門了。路太遠了,可能會很晚回來,今天媽媽就不帶你出去了。自己一個人好好在家吧。」母親一邊換下拖鞋一邊說,「不要等媽媽回來,困了就自己睡覺。」
「好,媽媽早點回來好不好?」寒盡雖然很經常遇到這樣的情況,但是即使與母親分離一小會也十分不舍。父親的早逝讓這對母女相依為命,彼此依靠得更緊。
「事情辦好了就馬上趕回來吧。」對女兒不舍的心情也能了解,母親安慰道。辦好?什麼時候能辦好呢?
即使寒盡年幼,但也知道,如果父親還在世,不用母親出去拜托,自然有人熱心上門提供好機遇。而現在,父親過世都兩年多了,工作的事情還雲深不知處。
「媽媽要把這些全都拿去?」她眼饞地指著桌上那些所費不貲禮物。
「嗯,求人辦事就只能如此。這個世界上誰會對自己沒有半分利益地憑白幫助別人呢?」難得過去與父親優雅唱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母親也終于明白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道理。男人的成長契機是事業,女人的成長儀式也並全非婚禮。
拉亮電燈,金黃的光芒灑滿整個房間。屋子里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寒盡模仿老師白天上課的模樣,用粉筆在小黑板上寫寫畫畫。
「同學們,我們今天來學習第十八課……」看著小黑板前空蕩蕩的地板,軟軟的童音將帶著南方鄉音的普通話一點一點地送入夏夜靜靜的空氣中。
「八點了,媽媽還沒有回來。」
「再等十五分鐘就下去。」
「再等五分鐘……」
……
無限的等待只能帶來絕望,為了不忘自己絕望,還能繼續等待下去,所以才讓等待有個期限。
「媽媽不會有事吧。菩薩保佑媽媽不要死啊!」是撞車,還是踫到壞人,或許還有狗……一聯想到無限種可能的危險情況,恐懼抓緊了寒盡的心,讓她難受得要哭起來。年紀輕輕生活態度竟如此陰暗,完全是因為父親的去世讓她有一種很輕易就會失去親人的錯覺。而且對于她而言,母親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的。父親剛去世時,母親傷心欲絕有嚴重的自殺傾向,大人們在勸慰母親時就讓她失去了一般兒童的天真、無憂無慮的安全感。那時才五歲,被大人們常常忽略的听眾。
寒盡走到樓梯口。剛從燈光下走出的眼楮不能一下子適應眼前的黑暗,似乎全世界的濃墨集中到此地,涂抹出一片漆黑。平時短短的樓梯此刻那麼漫長,走了很久還遠遠不到出口。樓梯間儲放著鄰居的蜂窩煤。幽藍的月光斜射進來,黑色煤堆上的礦石碎片反射著微茫的白色亮光。從煤堆里傳來蛐蛐細細的叫聲。喉嚨緊緊的,發出小狽一樣模糊的嗚咽聲。穿越長長的黑暗到達光明。街上行人稀少,八十年代中期並沒有現在這樣人聲鼎沸、熱熱鬧鬧的夜市。高高的路燈沿著馬路稀稀的排列著。用紙墊著坐在屋檐下的階梯上,看著路上或行色匆匆或悠閑散漫的行人。哪一個是媽媽?
「你叫什麼名字?」
寒盡抬頭看一眼,保持沉默。這是個穿著藍白條海軍衫,白色西裝短褲的少年,深色的肌膚十分健康,看得出來經常運動,因此也讓他有著超越同齡人的身高。
「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里?」少年笑著,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只有雪白耀眼的牙齒。
「我……等媽媽。」寒盡轉過頭看著他,遲疑了一會才回答,「你是誰?」
好漂亮的小女孩!少年心中暗暗贊嘆。剪到齊耳的學生頭露出雪白圓潤的耳垂,白女敕細致的皮膚好像牛女乃洗過的玉蘭花瓣,亮晶晶的大眼楮好像星星落在水銀蕩漾的湖灣里,挺俏的鼻子,朱砂點就的紅唇,比妹妹用的郁美淨包裝上的女童還標致幾分。臉龐有些清瘦,少了同齡女童的嬌憨卻多了一份清靈沉穩。
「你是誰啊?」寒盡看著高高的少年。
「你不認識我?我都搬來三個月了!」少年有些驚奇地說。
「不過我也沒見過你。那群小孩子中沒見過你。」少年有著俊帥的外形,聰明的頭腦,在學校,在家族鄰里都是讓人注意的發光體。更何況,他的父親是新調來的局長,這個局里的家屬區里的人幾乎都來他家拜訪過。
「我不喜歡跟小孩子玩。」寒盡漠然地說,有著成年人才有的冷漠。
「可是你還是小孩子呢。」少年好笑地說。
「如果認為自己是小孩子,那麼就只會做一些小孩子做的事情,那麼長大的速度就太慢了。我要快點長大。」
「為什麼?」少年好奇地問道。
寒盡抿抿嘴,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眼里的水汽一點一點地凝結,如山區的濃霧,由于過度飽和凝結成水滴,一顆一顆墜落在地上。
少年等了許久,看到潮濕的地面。
「為什麼哭了?」他輕輕地說道。長這麼大從來沒這麼溫柔地說過話。
「我沒哭!」寒盡偷偷地擦去淚水。不幸得很,淚水又止不住地冒出來。
「嗯,你沒哭。」少年柔柔地回答,坐在她身邊,輕輕拍打她的背。
「你媽媽去哪里了?」
寒盡沒有回答。
「那你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啊?」
回答他的依舊是沉默。
「那我陪你一起等吧。沒關系,反正我每天夜晚得很晚回家。」少年無所謂地聳聳肩。
「我叫年英理,你叫我英理哥吧。住在你家後面那棟樓。」少年自顧自地說,「你叫什麼名字?」
「寒盡。寒山寺的寒,白日依山盡的盡。」這是爸爸教她的。爸爸極為看重她,才三歲多時就教女兒唱英語歌,背唐詩宋詞。
「這麼有學問哪。」年英理贊嘆道,「我叫你小盡吧。」
寒盡抿了抿嘴,小臉紅紅的,微微有些羞窘。
「這樣吧,小盡,我抱你到樹上去好不好?這樣你能早一點看見你媽媽。」
「嗯。」寒盡止住了眼淚。
英理將她放在樹枝杈間,自己甩掉涼鞋,雙臂抱住樹干,刷刷刷兩三下,伶俐地爬上樹和寒盡並肩坐在一起。各種不知名的花香混合在一起,既甜美又清涼在盛夏繁茂的星空下緩緩的飄揚夏蟲渴睡的呢喃一點一點滲進漸漸清涼的空氣中……
「英理哥呵……」那時兒童乃至少年時代,自己接受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友誼。
看看表,已經是快一點了。寒盡微微地嘆了口氣,輕輕走回房去。關了燈,屋里陷入黑暗。靜靜地躺在床上,心事浮翩。在這個城市工作快一年了,依舊陌生。平日很少出門,每個星期去超市大采購一次,熟悉的只是去超市的路線。即使再住上三年五年的,怕也是沒有那種身心皆融的歸屬感吧。或許根本就依舊沒有屬于自己的城市了。父親早已去世,母親在研一那年因病逝世後,自己就變成一顆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落,無論在哪里都不會在意。因為再也沒有讓自己在意的事物了。這種徹底沒有歸屬的感覺讓心裂開一道口,森森地滲著的寒冷黑暗,這輩子怕也是補不上。
好痛!突然間肚子里好像裝進了一個錐子,一陣陣尖銳的劇痛毫不留情地折磨著神經。寒盡痛苦地捂著肚子。怎麼回事?吃壞肚子了?不對,這不是腸炎的那種鈍痛。她苦澀地想,皺著眉頭,終于忍不住微微張開嘴,低低地申吟。臉色已經一片青白,喉嚨里冒著刻骨蝕心的酸澀液體,冰涼的額前,背脊上已經薄薄地披了一層冷汗,四肢已經動也動不了。不,我不要暈過去。我一個人,暈過去了也沒有人救。寒盡吐完,躺在床上閉上眼,喘著粗氣。
窗外的圓月銀亮得出奇,屋內靜悄悄的,彌漫著淡淡的酒味與酸腐的氣息。會這樣死掉嗎?寒盡消極地想。慢慢的,疼痛稍稍減輕,她已經累得昏睡過去。
突然耳邊手機鈴聲音樂大作,將寒盡驚醒過來。
可惡,好不容易睡著!胃部還傳來微微的刺痛,但已經好多了。幸好。
強忍著不適,寒盡模起手機看了看,是英理哥的電話。
「小盡,你睡了吧?我只是想打個電話試試,沒想到你沒關機。」
「沒事的,英理哥。」寒盡有氣無力地說。
「其實是我太想打電話听听你的聲音了,等不及到明天。」英理停頓了老半晌才說,「回去還有沒有不舒服?」英理哥就是這樣,過去也是。讀五年級的時候,預報說有流星雨,英理哥非拉上自己,抱著棉被在屋頂上守到半夜看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