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醉到達蘇州府枕霞莊比趙十三晚,而他之所以晚到,是因為十三弟在杭州城管閑事,牽涉出太多大人物的結果。沒辦法,身為堂主的他只能留下來善後,而讓腳程快的十三弟來蘇州送能解百毒的千年雪蓮。
等到將那件事情解決好,他才繼續趕路,而沒到蘇州府的時候,他就已經听說了桑柔的無形酒之毒被一個奇丑無比的女子所解,放心之下,他便醉心于山水風景之中,緩緩而行……
當穿著一身在春日微寒中顯得單薄的柳生醉,出現在繁華富麗的蘇州時,已經整整比趙十三晚了二十八天,落後于眾多江湖人物之後。他並沒有在意自己遲到這麼久,臉上依然是悠閑愜意而又溫和的笑容,那笑容好像是擁有了天下一般的滿足。與這笑容不相匹配的是他一身落魄寒酸的裝束︰衣衫由于很久沒有換洗,沾滿了酒漬、油漬、灰塵,還有不知名的東西,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頭發更是一縷一縷糾結在一起……那長劍,十方堂最好的劍,被裝在一個黑乎乎的劍鞘里,隨隨便便掛在腰間,玄鐵打造的劍鞘在他每走一步,就「叮」地撞擊一下地面,這種打扮說他是丐幫弟子也沒有什麼稀奇。
雖然整個蘇州府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酒肆茶館,只要有江湖人,就一定在議論那個三十天之約或猜測那極丑的女子到底是何人。但是柳生醉對這些並沒有多少興趣,他進入蘇州之後,最想要、最關心的就是杜家酒莊的窖藏十年女兒紅還有沒有。
天空雲卷雲舒,雲聚雲散……
面對著匆忙的人群,柳生醉停下腳步,微微揚起頭看著天上的浮雲,滿是笑容的臉上閃過迷茫。像雲一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可惜自從遇到了師傅,麻煩也好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向他蜂擁而至……
「大叔,」一個小女孩用稚女敕甜美的聲音呼喚,「大叔,買朵花吧。」
大叔?柳生醉低下頭。
一個小泵娘立刻露出了甜美微帶討好的笑容,「大叔,買一朵花吧,這是才摘下來的,很新鮮也很漂亮。」
柳生醉笑著俯看了看小女孩籃子中的花,是春天蘇州野外慣常見到的野花,花朵顏色嬌美,小而繁復,再加上花瓣上還沾著露珠,讓人覺得清新而又艷麗,是一個矛盾的個體,可是……「我買花並沒有用處啊。」
「怎麼沒有?」小女孩甜甜地說道,「大叔可以買回去送給喜歡的姑娘。無論什麼樣的女子都不會討厭這麼漂亮的花兒。」說著,小泵娘手腳伶俐地從籃子中取出一支淡黃色的花兒,交到了柳生醉的手上,笑容也更加甜美可愛,「這花很便宜,只要兩文錢。」
柳生醉看著手中的花,乖乖地從懷中掏出一吊錢,解下兩文遞給小女孩。
「謝謝大叔。」小女孩笑得更加可愛,可是目光卻貪婪地盯著錢不放,「大叔要送花的姑娘一定是很美,肯定比海棠花還要嬌艷。那麼大叔,你只送一朵好像有些不夠啊。」小女孩的聲音輕輕的,充滿了蠱惑,「大叔要不要全部買下呢?」
柳生醉微笑地看著小女孩充滿希冀的臉,想要拒絕。可是……
「大叔不說話就算是答應了。」小女孩笑得像是花籃中盛放的鮮花,可是語氣卻充滿了生意人的熟稔,「雖然我這些花有兩文,也有三文一朵,可是大叔買得多,我全部算成兩文好了。」說著小女孩開始計數籃中的花朵,片刻之後,她用甜美的笑臉,對著柳生醉說,「一共是三十五朵,兩文一朵,就是七十文,大叔這樣抱著花回去,一定會覺得不方便,那麼這個籃子也賣給大叔好了,就算是三十文錢,總共一百文。」
小女孩將整個籃子交給柳生醉,笑眯眯地看著他,等待著收錢。
柳生醉和小女孩僵持了一會兒,想著是拒絕,還是干脆買下來。最終還是從懷中掏出一吊錢遞了過去。
錢是萬惡之源啊,一個那麼小的女孩子都知道它是好的。為了避免麻煩,還是將所有的錢都給了她好了,「這些都給你吧。」
小女孩接過錢,小心地收好,對著柳生醉又是甜甜一笑,「謝謝大叔。」說完就跑著要離開。
「等等!」柳生醉忽然叫道。
小女孩疑惑地轉過頭,臉上明顯有著緊張,手更是捂緊了錢袋子,「還有什麼事情,大叔?」
「唔……」柳生醉看著小女孩的緊張,竟然也覺得不自在,「我並不是要反悔買花,只是想問問,在這大街上,你為什麼單單找上我。」我看起來好像是最落魄窮困的人吧?
小女孩一見他這樣問,立刻展開了燦爛的笑容,奉承,「因為大叔看起來很好說話啊。」
「啊?!」柳生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嘻嘻……」
一串清脆悅耳的笑聲在柳生醉的背後響起,「笨!不想要的話就拒絕好了。而且你買的東西根本不值那麼多錢。」
「可是拒絕別人很麻煩哪。」柳生醉低聲咕噥著轉頭,卻發現身後站了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破破爛爛的衣服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小乞丐卻有一雙出奇漂亮的眼楮,黑白分明的眼珠兒帶著孩童般純真的氣息,可是當柳生醉習慣性地探尋那雙眼楮時,卻又發現不是,他覺得那種目光應該更像是暗夜中的山間溪流,雖然讓人覺得是歡暢、清澈見底,但是在朦朧的夜色中,卻什麼也看不清,捉模不定。
「你怕麻煩所以就把花收下啦?」小乞丐擺出很有趣的樣子,眯起眼楮笑,阻擋那犀利的探尋,這個人雖然懶洋洋的,卻有著一雙似乎能透視人心的銳利眼楮,「那如果這個小女孩回去和別人一說,來幾十個孩子要你買東西,你怎麼辦?」
「那我就只有躲了。」柳生醉微笑著說,同時移開了視線,他告訴自己無論那雙眼楮有多奇特,也與自己不相干。
「嘻嘻……」小乞丐笑嘻嘻地看著柳生醉,「可是那樣不是更加麻煩嗎?」
「你說的麻煩是不確定的,」柳生醉笑得柔和,「我總不能用不確定的東西為難自己吧?」
小乞丐看著他似乎越來越奇怪,「你這麼怕麻煩,那麼為什麼不離開,還要留在這里和我說話呢?」
對于小乞丐的提醒,柳生醉只是懶懶地笑著,並沒有說話。
小乞丐也不等他回答,又將注意力轉移到那一籃花兒上,她彎著腰,將臉湊到了花前,滿是愛惜地看著,聞著……然後猛地抬頭,粲然一笑,「這花兒給我一朵吧。」
柳生醉呆了呆,小乞丐的臉雖然髒兮兮的,但是笑容竟然讓人感覺驚心動魄,有一種妖異的美麗。柳生醉無法說出這種感覺,心中的警鈴開始一個勁兒地提醒他離開,直覺也在告訴他︰這個女子是一個巨大的麻煩,可是他卻像是被點了穴一樣,呆呆地看著那抹美麗……
「這花兒很漂亮,能不能送我一朵?」小乞丐收斂起笑容,張著黑白分明的美麗眼楮央求,驚醒了怔忡的柳生醉,他看了看面前笑得純真無邪的人兒,還哪里有一絲妖嬈的氣息,收斂起了短暫的迷惑,他悠然笑著將整個籃子遞了過去,「都給你。」
「給我?」小乞丐歪著頭,臉上出現困惑的表情,「你不是要送給喜歡的姑娘嗎?還是……」那困惑的表情變成了一抹甜甜膩膩的笑容,笑容下有著小女孩的調皮淘氣,「還是你喜歡的姑娘就是我?!」
柳生醉被這近乎肯定而又直截了當的問話擊掉了笑容,一抹暗紅不知不覺爬上了他的臉,本來他並沒有這種想法,但是微微發燒的紅色卻讓他好像不再那麼坦蕩,而原本懶洋洋的臉上也透出了幾許尷尬。
「嘻嘻……笨!這麼簡單就臉紅了,嘻嘻……真是一只大笨鳥。」小乞丐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似乎頗為得意自己創造的效果,她從柳生醉手上的花籃中取出最初那朵小而繁復的女敕黃色花朵,極其愛惜地捧在手上,似乎那是無價的珍寶一般,而注視著這嬌女敕花朵的目光卻有著溢出水來、不符合她純真無邪笑臉的溫柔……
又是一個矛盾的個體啊,柳生醉看著,忍不住這樣覺得,他仿佛看到這個小乞丐似乎和那朵不知名的小花融為了一體……似乎有些荏弱,但是卻在這微寒的春天里堅強地綻放,而且綻放得燦爛美麗,在這一刻,人與花似乎散發出淡淡光芒……
矛盾而又奇特的女孩子!柳生醉如此下結論,可是當他回過神來時,那個小乞丐已經甩著手,蹦蹦跳跳地離他而去,喧鬧的街市中流淌著她如泉水一樣清洌動听的歌聲,「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菁菁者莪,在彼中。既見君子,我心則喜。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見君子,錫我百朋。泛泛揚舟,載沉載浮。既見君子,我心則休……」
拌聲猶如帶著魔力,讓柳生醉忘記了身處何處,只覺眼前青山如黛,碧水連天,而他醉酒暢游于茫茫天地之間,只有從天上飄來的歌聲充盈著這仙境……
拌聲漸止,耳朵里又鑽進了市井的喧囂,柳生醉的耳邊還在回蕩著那歌聲,眼前也浮現了那看似清澈卻又讓人捉模不定的目光。他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不容易讓人忘記的女孩子,而他竟隱隱地感覺到他們還會再見。
帶著些微的惆悵,掛著悠閑愜意而又溫和的笑容,柳生醉繼續走著自己的路,每走一步,劍鞘「叮」地拍打一下青石板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音,隱隱地夾雜著他的低語︰真是麻煩,也沒錢買酒了……
柳生醉到到達枕霞莊時,顏開和桑柔正在花園里下棋。
一片碧水曲欄中,一座精美湖心亭下,坐著飄逸出塵的一對眷侶,他們之間隔著一張棋桌,棋桌上搏殺著黑白棋子,而對弈的顏開明顯心不在焉,當他所持的黑子落下時,棋桌上黑子又失去了一塊領地……
顏開迷茫地注視著那雙白玉一般晶瑩潤澤的手,一粒一粒往外撿著棋子,心中卻在思考著另外一件事,兩天,只剩下兩天,離那個女子約定的日期只剩下兩天,兩天之後又會發生什麼?自己真能夠保護小柔平安嗎?
他不確定,也在此時,他開始痛恨自己的無能,為什麼當初重文輕武,沒有和師傅好好學功夫,不然也不會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強烈的怨憤與害怕失去的恐懼讓他握緊了雙手,身體也不自覺地微微發抖。
「別擔心!」溫雅柔和的聲音打破了空氣中的沉默,接著那雙晶瑩如玉的手覆蓋上了顏開緊握的拳頭,那雙手溫潤柔軟,縴細白皙,安撫了顏開煩躁慌亂的心,他向著棋桌另一側的桑柔笑了笑,知道不應該在她的面前流露出不安的情緒,可是他也只不過是一個害怕失去愛人的凡人而已。
雖然已經知道所有的事情,桑柔的表現卻是出奇的鎮定,她那秀美雅致的臉上始終浮現著溫柔的笑意,「就算我們不能解決,柳大哥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顏開挺直了脊背,有些孩子氣地別開了臉,「你是我的妻子,我不能總是依靠別人來保護你。」言語中也有著賭氣。
桑柔的眼神中有了淡淡的笑意,「他不是別人,是我的結義兄長,也是你的師兄啊。」
「可是……」雖然這樣說,但是顏開心中還是不能釋懷,「可是保護自己的妻子,我不想假手于人。」
「我知道。」桑柔心中涌起感動,她溫柔地看著顏開,動情地低語,「我知道你對我的心,可是江湖上的事情,你本來就不想卷進去,你現在為了我這樣不顧惜自己,看著你為難自己,我又何嘗好受?」晶瑩剔透的淚水伴隨著婉轉的傾訴涌了出來,打濕了潔白的臉頰,猶如沾著露珠兒的茉莉般,惹人憐惜。
顏開伸出左手接住那滴淚,淚水的溫暖直接沁入了他的心底,他輕輕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嘆了口氣,越過棋桌將美麗的女子攬在了懷里,好久,他才嘆息似的說︰「你也知道師兄的脾氣,也許他現在正躲在酒館里抱怨呢。」
听了這些話,桑柔也輕輕地笑了起來,「他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將那句話掛在嘴邊?」
「肯定會。雖然他總是說那種話,人倒是很可靠。」
「听你這樣說,我可不覺得高興。」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湖心亭的頂上響起,「每次听到這種話,我就覺得好像麻煩又要增加了。」
「師兄!」
「柳大哥!」
柳生醉在他們驚喜的呼喚中出現,帶著悠閑愜意而又溫和的笑容。
「師兄,你什麼時候來的?」顏開驚喜地問。
「我還以為你不歡迎我呢?」柳生醉笑睨著顏開,似乎在說,我早已經到這里,而且你剛才的話我都听到了。
顏開俊美的臉頓時變得尷尬,他滿是緊張地道︰「那個,師兄,我不是……不是不歡迎你,你能來,我高興還來不及……」
「你這樣說難道是我听錯了不成?」柳生醉沉下臉來質問,一時間,此處的空氣也隨之變得肅殺。
桑柔一看柳生醉陰沉的臉色,也跟著緊張起來,她踏前一步想要勸慰,可是柳生醉又突然笑了起來,悠閑愜意而又溫和的笑容讓僵硬的氣氛也隨之緩和,「你們干什麼這麼緊張,我在開玩笑哪!」
「開玩笑?」顏開、桑柔面面相覷,剛剛他那種鄭重威嚴的臉色、嚴厲的話語竟然是在開玩笑?
看到他們的表情,柳生醉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臉,「真是麻煩……」每次只要他想開玩笑,結果都會將氣氛弄得尷尬。看起來,他還是不適合開玩笑。
看到柳生醉又恢復了笑容,顏開和桑柔都松了一口氣,每次只要是他失去笑容,都會讓人有一種恐怖的感覺。
柳生醉有些無奈地看著面前這對似乎驚魂未定的夫妻,覺得自己有義務讓他們轉移注意力,「那個……」他抓住罷剛顏開與桑柔談話的一鱗半爪,「顏師弟,你好像不怎麼相信那個叫風舞的女子啊,她不是已經解了毒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