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和漪的生活仿佛又重新歸于平靜,上學、回家、看書、去圖書館。等等等等,一如過去。
春去,夏至。
天氣漸漸炎熱了起來。暑假就要到了。
漣和漪雙雙面臨畢業。
一天,仍是晚飯時。
「父親今天來過電話了。」漣說。
「哦。」
「他問我們畢業以後的打算。」
漪沒有說話,埋頭吃飯。
「你有打算嗎?」漣繼續問,「父親說,一切隨我們的意思。或是出國繼續讀書,或是做點什麼我們想做的事,再或者——去公司幫點忙——如果我們願意。」
漪仍然沉默著。
「我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想法,你呢?你有打算嗎?如果你想出國,我傾向于英國……」漣自顧自地說著,態度依然保持著漫不經心。
「我不想出國。」漪忽然打斷了姐姐。
「哦?」漣抬起頭,望著漪,「我記得你以前好像說過畢業之後想出國去的……」
「現在我不想了。」漪也抬起頭,迎著漣的目光。
「我想……我也許畢業之後就準備結婚了。」漪說,語氣很平靜。
「什麼?」漣像看見外星人一樣看著妹妹,「結婚?!你要結婚?!苞誰結?簡直是開玩笑!小姐!結婚怎麼能如兒戲……你……」
「漣。」漪用平靜的聲音制止了漣的詫異,「漣,別激動。」
「那你好好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漣語氣依然激動。
「沒什麼啊,就是結婚而已。嫁人。」
「嫁誰?」
「你認識的,李威。」
那天晚上,姐妹倆誰都沒有再說一個字,這是二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徹底地沉默。雖然同在一個屋子里,同睡一間臥室,但誰也沒有一句話,空氣中仿佛冰封般的寂靜。
第二天,仍然沒有說話。
第三天,依舊如此。
直到第四天早晨。
姐妹倆在沉默中吃完了早餐,漪站起身。這時,漣開口了。
「漪,我們談談吧。」
漪望著漣,沒有吭聲,坐回椅子。
「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夠好好告訴我一次嗎?」
漪深深地望著漣。仿佛要看透姐姐,一直看到對方心里似的。姐妹倆的目光在空氣中對接。
「其實很簡單,就是我想結婚而已。」漪淡淡地說道。
「可是……你說你要嫁給……」
「是的,我要和他結婚。李威。」
「那——那你和他到底是——」
「從一開始,他就陪著我。他陪我一起調查關于母親的事,還記得嗎?我跑過不少地方,找了不少的人。都是跟他一起的,他始終陪在我身邊。」
「你是說——他和你一起——那麼,他也知道……」漣很吃驚。
「是的,他都知道。」
「那——僅此而已?!你就要——」
「我喜歡他。」漪平靜得出奇,「我愛他。」
漣沒有說話。
她怔怔地望著眼前氣定神閑的漪,她的孿生妹妹。熟悉而又陌生。
「你同意嗎?」漪問,目光緊緊地逼視著對面的漣,「姐。如果你同意,同意我愛他,同意我嫁他,我就嫁給他。只要你同意。」
漣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閃避了,漪的目光灼灼。
「姐。你不同意嗎?你不願意我嫁給他?姐?!」漪似乎要步步緊逼。
漣依然沉默著。不回答,也不看漪。
稍頃。漣突然抬起頭,望著妹妹。不知為什麼,她的目光也忽然變得凜冽。
姐妹倆對視。
「你——真的喜歡他?真的——愛他?!」漣一字一頓。
「是。」漪挑戰般地望著姐姐,「如果你同意,我——」
「好,我同意。」漣迅速地打斷了漪的話,「我沒什麼不同意的——本來嘛,只要你覺得好,只要你……愛他。」
「姐——你——真同意?」漪追問道,仿佛不相信似的。
「是,我同意。」漣低下頭,又重新抬起頭,再次直視坐在對面的妹妹。她的目光隨著語氣的柔和而柔和下來。
「我只是驚訝。真的,這兩天——對不起了,漪,我是太吃驚了而已。我一點都不知道,你就已經跟他——」
漪望著漣,沒有說話。
漣微微一笑,「開心了吧?!本來嘛,這事就是好事,我們都該開心的。其實,要是你早點告訴我——我也不會……好了,過一會兒,我會替你打電話告訴爸爸——他會很高興的。也許,過幾天他就會趕回來……到時候你再讓李威來家里做正式的拜訪……呃,這些等爸爸回來了再說吧。不過,你可以先告訴他……」
面對著漣的嘮嘮叨叨,漪仍然一言不發。她只是定定地望著、听著,仿佛在思考什麼、研究什麼。
「好了,就這樣吧,我去打電話。你——是現在就去找他跟他報喜呢,還是……」漣站起身。
「我……現在就出去。」漪說,視線仍然沒有離開過漣的臉。
「那——你去吧。」漣的眼楮里好像有什麼閃了一下,她往樓上走了兩步,又好像想起了什麼,回過頭,望著漪。
「漪,你知道嗎?你從會說話的那天起,從來沒有喊過我一聲姐姐,你總是叫我漣。直到剛才——你要我同意你嫁給李威的時候,是你第一次叫我姐。」漣的嘴角出現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也許,這就說明——你長大了。」
漪張了張嘴,仿佛想說什麼。
兩天之後,父親回來了。
三天後。李威正正式式地走進了徐家大門,在漪的帶領下。
從頭到尾,他都表現得非常好——彬彬有禮,不卑不亢。和以前見到的他大不相同。唯一沒變的,也許就只有他的那雙眼楮了——過分靈活地帶著聰明與狡黠。漣望著這雙眼楮,忽然想起了之前在漪的眼里曾經看到過的同樣的目光。原來如此。
一周後,兩家長輩正式見面,一起吃了一頓飯。
李家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對這一門親事,李家二老都顯得非常滿意。言談間,多次暗示婚期。
「婚期,我想定在秋天。畢業之後,我想就……」回家之後,父女三人在客廳里坐下,喝茶。茶還未端上,漪就開口了。
「會不會……有點太趕了?」父親有些猶豫。
「不要緊的——」漣沒等漪回答,搶先道,「嫁妝的事情,您不用擔心的——我會幫著準備,就隨妹妹的意思吧。」漣望了一眼漪,頓了一頓,又道,「另外,我是打算畢業之後就去英國的——她的事情忙完了,我也好成行……」
「你要去英國?!」父親很吃驚,「沒听你說過啊?!」
漣望著父親,又看了一眼妹妹,「是啊……我已經申請好了學校……」
「你們都長大了……真快啊……」父親開始感慨。
漣又望向漪,正撞上漪深深的目光。仿佛有千言萬語似的,意味深長。
姐妹倆回房之後,雙雙睡下。
「你……要去英國?」漪打破沉默。
「是啊……你也知道,我一直就想去國外讀書的,英國又是我喜歡的地方……再者,」漣扭過頭,目光穿透黑暗,落在漪的側臉上,「你結婚了,就和李威住在這里吧——我已經跟爸爸說了,他本來想另外給你們買房子的——可我覺得這房子就挺好,就不用搬家那麼麻煩了……我以後也難得再回來的。」
「你不打算再回來了?」漪問。她也扭過頭,姐妹倆的目光在黑暗里相接。
「也不是……我……等我回來的時候再說吧。」漣轉過頭,不再看漪。
又是一陣沉默。
「你說,要不要通知母親?」漪突然問。
「隨你……」漣沉吟了一下,只蹦出一句模稜兩可的回答。
漪沒有再說話。
她們到底還是沒有通知母親。
漣再問到漪這個問題時,漪很果斷地拒絕了。
「算了吧,不要為難他,也不要為難爸爸了。」
案親沒有立刻回澳洲,他顯然已經打算好了在家里常住——至少,他是準備要住到小女兒出嫁的。
沒多久,漣和漪就正式畢業了。兩個人也開始一天忙似一天——為漪辦嫁妝,采買各種器具用品,訂婚紗,騰房間。漣也在忙里偷閑地為自己出國做準備——一時間,日子過得飛快。
漪的婚期已定在十月。而漣的學校也已經聯系妥當,冬季便可入學。眼看著的,姐妹倆的前程歸宿已在未來不遠處。
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事情並沒有按照大家預定的軌道向前發展。
變化到來的時候,照舊是毫無預兆的。
十月,徐家迎來了大批賓客,可是,沒有計劃中的披紅掛彩,紅燭花車,而是黑紗白幡,錫紙冥錢。不是迎親的轎車來拖走徐漪的嫁妝,而是一輛喪車,運走了父親的靈柩。
案親過世了,腦溢血。送進醫院的時候還能說話,可推進急救室後,就再沒能出來。那一天,距離漪的婚期,只剩九天。徐漪的婚期,自然未定期限地延後了。
案親的後事是姐妹倆共同料理的。整個喪期,姐妹倆都沒有流一滴眼淚。只是當父親的噩耗從急救室里傳出來時,在門外守候的漣一聲不響地暈倒在了妹妹的懷里。
喪事辦完了,父親已經入土為安。書房的牆上,水墨山水換成了一張遺像。
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姐妹倆回到客廳,阿菊端上了宵夜。
「大小姐,小小姐,你們忙了一整天了。好歹……吃一點吧。」說罷,她便把兩只小碗擺在姐妹倆面前。
紅棗蓮子湯。剎那間,甜膩的香味從細瓷的小碗里飄散出來,一時便彌漫了整個房間。
「這……是父親喜歡的。」漪輕輕地端起其中一只碗。
漣端起另一碗。舀了一勺,放進嘴里。
「甜而不膩,香濃爽滑。紅棗補血,蓮子清火,銀耳養胃。爸爸很會吃啊。」
漪微微一笑,低頭喝湯。
「做的人會做,吃的人會吃。」漪說。
「漪,你的婚事……」漣忽然話鋒一轉。
「以後再說吧。」漪打斷了漣的話。
二人無話,只把各自手中的湯喝完。
「漣,我想……」漪放下碗,說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知道。」漣淡淡地接過了妹妹的話頭,「我已致電範詩潔。」
幾日之後,範詩潔有了回話。
「她問我們能否去香港一趟。」掛上電話後,漪回房與漣商量。
「為什麼?難道,母親到現在還是不肯回來?」漣有些惱怒。
「不知道,只說希望我們能夠過去一趟——範詩潔說,母親不方便回來。具體情況等到我們到了香港就自然會明白了。」
半個月後,漣和漪到達香港。
範詩潔親自開車到機場。她一身黑衣黑裙,莊重、肅殺。
「很抱歉,令尊的喪禮我未能到場,反而還讓你們在心情如此沉重的情況下趕來香港,確實是……」範詩潔一邊開車一邊道歉。
「沒關系。」漪禮貌地接過話頭,「現在我們只想知道,我們的母親……」
範詩潔抬起眼,看了看漪,又看了看漣。從觀後鏡里。
「別著急,我……現在就帶你們去見她。」她一邊說一邊加快了車速。
車開了很久。七拐八彎之後,漸漸又駛到了郊區。車窗外,漸漸出現一些農地和魚塘。
「在這個村里,我家有一棟房子——這是你們的母親最喜歡住的地方。」範詩潔對姐妹倆解釋道。
車終于在一棟兩層的小樓前停住了。三人下車。
漣和漪不約而同地細細打量著這個小小的院落。小樓半新不舊,估計至少已經有七八年的歷史了。屋前一片菜地,樓後是一片魚塘。地里有菜,窗台上有花。顯然,有人常住。
「來。」範詩潔停好車,伸手招呼姐妹倆。
三人一起走到門口,大門深鎖著。
「哥!扮!」範詩潔朗聲道。
屋內傳來響動,有腳步聲向門口方向靠近。
隨後,門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中等個頭,五十歲上下,花白的頭發和胡碴打理得整齊干淨。戴一副金屬框架的眼鏡,眉宇間還能看出年輕時候的俊朗與帥氣。身穿一件家常的毛衣,一條燈芯絨休閑褲以及一雙普通的寬口布鞋。
那男人一見到漣和漪,便目不轉楮。臉上隨即五味雜陳,流露出又喜又悲的神色。
「這就是我哥——範書杰。哥,她們就是……」範詩潔介紹著雙方。
「請進。」那男人將二人往屋里讓。
這是一間十分普通的房子。從裝修,到陳設,都是一個普通人家的風格。客廳不大,一排窄窄的木質樓梯通向二樓。
「請坐吧。」範詩潔招呼漣和漪,繼續充當著主人。
「不必客氣了,範阿姨。」漪的聲調中已經明顯流露著按捺不住的緊張與急切,「我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我們的母親……她在哪里?」
見二人完全沒有落座之意,正準備要上茶的範書杰輕輕嘆了一口氣。
「也難為你們會這麼心急……來吧,我現在就帶你們去見你們的母親。」他示意上樓梯。
在範書杰的帶領下,漣和漪走進了二樓的一個房間。
推開門,漣和漪都呆住了。
這儼然就是一間陳列室。牆上,櫃子里,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畫作。而正中間的那面牆上,掛著的,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畫。畫中,一個女人,站在一大片花田中,衣袂翩然,巧笑倩兮。那眉眼,自然是母親無疑。
「柳如,你們的母親,七年前就去世了。」範書杰的語氣突然變得鄭重而輕柔。仿佛房中正有人在熟睡著,唯恐說話的聲音太大會把夢中的人吵醒。
看著姐妹倆錯愕的表情,範書杰的目光里充滿了愛憐。
「這里,是她生前的全部作品——除了這一張。」他指著那張正中間的肖像說,「這一張是我畫的,她的肖像,是我的所有作品中她唯一稱贊過的一幅。」
「為什麼?為什麼沒有跟我們聯絡?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們?」漪問。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如果我們沒有一路想盡辦法找過來,你們預備如何?永遠不告訴我們?」
「這是如姐姐的意願。」許久沒有開口的範詩潔突然說。
「如姐姐說︰不要告訴漣和漪,也不要告訴徐顯祖。即使有一天她們找到了你們,你們也不要說。除非顯祖去世,你們才能帶她們過來。」
「來吧,柳如還有一些東西。是她囑咐我,說如果有一天你們真的能夠進入這間屋子來看望她,就讓我交給你們。現在,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