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一場夢,在夢中他听不見任何的聲音,只有那如風煙掠過般的影子在輪番旋轉……
一會兒,他是稚女敕少年,在漫天的風雪中,頂著嚴寒為他娘親摘下一枝梅花。笑聲傳遍了整個宅邸,可是他卻听不見,一剎那里又消失不見。只剩下他,只剩下他了……
一會兒,他是江湖中名聲雀起的俠者,在百花如醉的良宵中劍指南天。無數的贊譽聲傳遍了江湖,可是他卻听不見,恍惚里變成黑夜中飲恨的惡神。只剩仇恨,只剩下仇恨……
一會兒,他是尋妻的丈夫,在無數個日日夜夜中,一遍一遍的想念著那個女子,他曾擁有過,卻已經失去的女子。人影晃動,他的眼中只剩下她……只剩下雪……在飛來飛去的時空中變成一個漩渦。
他掉下去了。無數次……無數次……
艱難的撐著眼皮,沉澀的像是有千斤重。他歇了一會兒,真實的疲憊從四面八方涌上來,他覺得臉上的皮膚有兩道冰涼的液體在流動。
他哭了麼?他不會哭啊……他爹娘過世的時候他沒有哭。他被人擄盡家財的時候他沒有哭。他親眼看著她跳下懸崖的時候也沒有哭。為什麼他現在要哭呢……
「咳咳。咳咳。」喉嚨發癢,讓他咳嗽了出來。
「林兄,你醒了嗎?」
他勉強地睜開眼楮,辨認著那個模糊的影子,好一會兒才說︰「無風。我沒事。」
柳無風真想揍他一拳,忍了忍才作罷。伸手把他攙扶著坐了起來,道︰「林兄,你這一病可嚇死人了。」
「我怎麼回來的?」他隱隱記得他是在夜吟酒肆之中,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而此刻卻身在他的臥房里。
「語柔姑娘差人把你抬回來的。」柳無風把一碗烏溜溜的藥汁遞給他,不容分說地要他喝下去。
林寒宵暗自嘆了一口氣,登時更覺疲憊。不知苦為何味似的喝下那碗苦藥,對柳無風說︰「偏勞你了。」
柳無風搖了搖頭,說︰「語柔姑娘讓我代為轉告你,十日之後,郊外梅林,不見不散。」
林寒宵的眼楮霎時擦亮,一簇閃星在他眼中熠熠生輝。但一瞬間他的眸光又黯淡了下去,他知道,她並不是那麼容易妥協的女子。她有著不輸他的固執,也有著讓他心顫的絕決……
看他欣喜至此卻不敢表露出來的樣子,讓柳無風益發覺得心酸。三年時間,讓一個人變得如此憔悴,真是讓人扼腕嘆息。唉,當珍惜時且珍惜,莫待悔時盡惘然。
一燈如豆,在漫漫長夜中縹緲如流水浮燈,在沉靜的河面上飄然遠去,只留下依稀可尋的光澤,在無盡的黑夜中引人隨波追逐。
桑落遣退了干活的伙計,獨自坐在空空無人的酒肆中,眼前是一壺已冷的梅花酒,一只玲瓏的玉色酒盅。
縴長的手指賞玩的將酒杯在眼前晃了晃,那寂寞的身姿在岑寂的酒肆中愈見消瘦,飲下那冰涼的液體,卻燒灼了她不知是痛還是冷的心。
喝酒,喝醉……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她笑了笑,執壺賣酒的人卻不懂得大醉一場,就連別人是不是真的醉了都看不出來,她……真的很笨啊……
再續了一杯酒,無佳肴佐味,那她就自己唱一段小曲來助助酒性吧。
「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棲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兒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怎受得住,這頭猜那邊怪,人言匯成愁海。辛酸難捱,天給的苦給的災,都不怪,千不該萬不該,芳華怕孤單。林花兒謝了,連心也埋,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
淒清的歌聲在唇間幽回而出,低低地如泣如訴,在森冷寂寞的長夜中漸漸消散在風里。嗚嗚的寒風,一下一下敲著夜吟酒肆的大門,敲著黯然長夜中孤單寂寞的心扉。
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像他那樣,把她傷的如此之重,卻還讓她牽牽念念,哀哀怨怨,割不斷塵緣難了。
三年了。她身體的痛已經不在,而心上的痛卻永世難消,烙在了心口,隨著淡淡塵埃,糾結成一個無法撫平的傷疤。
她想好好的活下去,珍惜這如奇跡般由神賜予的生命。她想在人間四季中活的快活一些,她想忘記過去,將恩怨情仇一筆勾銷。她想……她想不在孤枕難眠的長夜中淚流滿面,不想在午夜夢回時被他的影子糾纏,她不想在荒涼的心頭再為他種上一朵梅花……
她不再愛他。不再是曾語柔。他愛也好,恨也好,她要自己不在乎。她要做桑落,要做那個執壺賣酒的桑落,在熙熙攘攘的塵世中說著笑著……
她要做桑落。如今,她是桑落……
桑落。
為什麼,卻要這麼難,這麼難呢……
一行淚,在她仰面飲干杯中冷酒的時候,悄悄的順著那張如玉的面龐上滑落,無聲無息的碎裂,一如她無聲無息中碎裂殘缺的心。
十日之後,南城郊外梅林。
觸目,是一片落蕊紛紛的花海,花期已盡,纏綿枝頭吐艷的余香卻更濃了,委身塵泥的花瓣鋪就一條如夢似幻的美景。
林寒宵輕咳了幾聲,伸手折了一段花枝。「借問一枝如玉為誰開?」
美人如花如玉,卻不知是為誰……為誰……
他笑了笑,背身處一片蕭然。春天快來了吧,迎春花又要開了吧,此處花謝,彼處花開,花開花謝,卻不知為誰。
桑落輕盈走來,看著他渾然忘我的看著手里的花枝,又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里怔了。眉目勾留,卻久久不語。
他伸出手,將手中的殘枝遞與她面前。如水的眼波中,沒有任何的波瀾起伏。隨即,心頭涌起的淡淡悲傷,也在她眉眼溫柔的神色中撫平。恍惚里,他還是那個在風雪嚴寒中折梅的少年,童音笑語回蕩在山谷之間。為何此刻物是人非,而他卻更覺得平靜呢。因為成魔,所以成佛嗎?
她伸手接過那支殘梅,仿佛又回到那個花光如頰,溫風如酒的日子。心頭如潮漲潮落,這一刻不能平靜的,卻是一心想要平靜如水的她。輕垂的視線掃過手中的梅枝,哀惋地嘆道︰「縱是一枝如玉玉也枯。」
一霎里,風起雲涌。梅林中匆匆的幾許過客,也在他們身穿梭而去。轉瞬擦肩,相逢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