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滅了,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寧小夏閉上的眼楮忽然又睜開了,呼吸著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房間里那股熟悉的味道,回憶也如潮水般涌來,她嘗到了沒頂的窒息。悄悄地起床,赤果的腳踩在冰冷的瓷磚地板上,有一種刀割般的痛楚。
一向疼愛她的爸爸即使她不在家的情況下也總把她的房間打掃得很干淨。而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卻害怕回家,不光是回家,連回母校,今天也是兩年來的第一次,甚至有時候,她很想離開合德這個從小生活著的小城,任何可能喚起她記憶的地方,她都不自覺地有了排斥和抗拒。
書架上的書整齊地擺放著,頂層上放著一排從大到小的各種漂亮的藝術蠟燭,她一向喜歡搜集燈和蠟燭,所以每年熟識的朋友總會從全國各地給她寄來許多漂亮的蠟燭和燈籠。她小心地從書架的抽屜里抽出一盒粉色的火柴,「嘶」的一聲,劃破了那一室黑暗,依次把那些記載她成長的禮物點亮,房間里的冷意迅速被暈黃的燭光驅趕走了。
她打開窗戶,任窗外的寒風襲來,打在臉上有著錐心的刺痛。窗外的小陽台上依次放著八個小小的花盆,里面除了干燥的泥土,沒有花,沒有葉子,更沒有枝干,什麼也沒有,就像她貧瘠的情感世界,沒有收獲的季節。
倚著窗,看窗外的萬家燈火,熄滅或是燃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倒影在玻璃上的某束燭光在片刻的掙扎之後迅速地熄滅了。她愣了一下,走回書架,在其他燭光的映照下,找到了那個角落里最不起眼的小燭台,赫然發現,紅艷艷的燭淚底下靜靜地躺著一支小巧的鑰匙,她伸出手,不去理睬剛剛燃盡的燭淚那液體的灼熱,小心地取出鑰匙,看它在自己的掌心里閃著模糊的銀色的光。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書桌前,插入鑰匙,旋轉著,打開了塵封了兩年的抽屜。
抽屜里有著歲月留下的霉味,曾經喜歡過的那些愛情小說,整齊地疊放在一起,還有好幾本發黃了的日記,誘惑著她打開,從初一到初二上學期,屬于那個少年與少女前後桌的時光。她忽然想看一看當初的自己是怎麼想的,在她已經盡量遺忘了之後,那個年輕的自己依舊在遙遠的時空彼岸向她揮手召喚。
蘭色的紙翻了一頁又一頁,她終于驚恐地發現那里沒有任何關于他的記錄。為什麼?為什麼?在那個禁忌的年代里,日記反而最藏不住心事,她的日記只是她虛構的世界,有著所有大人可以接受的敘事抒情狀物說明議論,卻沒有自己的一點隱私。她慌張地翻過所有的日記,為什麼會沒有留下關于他的只字片言呢?
終于,在一本沒有寫完的日記的後面找到了一個籠子和老鷹的故事,稚女敕的文字用寓言般夢幻的語言寫著——
如果有這麼一天,有這麼一天,老鷹沖向了天空,遺忘了曾經解放它的籠子,那籠子是否會後悔親手解放了老鷹呢?
不,不會!在解放了老鷹的那一刻,籠子就應該已經做好了準備,接受殘酷的事實,老鷹飛走了,華麗的籠子也就毫無用處,垃圾箱是它未來的家,但是回憶以往和老鷹相處的美好時光,籠子毫不後悔,如果時光倒流,籠子的選擇也不會改變。
它很滿足,也應該滿足了,畢竟老鷹曾經視籠子為知己,曾經許下守護它一生的諾言。縱然老鷹忘了這一切,籠子也不會忘記,所以籠子不會後悔。怨只怨造物主,沒能賜它一雙翅膀,讓它陪老鷹翱翔天際。但是籠子依然祝福老鷹——因獲得自由而幸福。
看看時間,是他被老師調換座位,結束了一年半前後桌生活的那一天。那時他還習慣天天給她打電話,說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為什麼那時應該可以快樂地接受這一切的她要寫下這麼悲戚的未來,或許在年輕的她的心里,就隱隱有著對未來的預感,所以強迫自己先寫下祝福,要他幸福,情願自己的心田從此荒蕪。
抬頭看著窗外那八個同樣荒蕪的花盆,認識他的最初八年里,她每年都會在初識他的那固定日期里種下一株向日葵,那是她最喜歡的花朵,她曾經夢想自己小小的愛情也可以在辛勤的培育下,茁壯成長。每一次,向日葵都在她的殷切期望下慢慢發芽,小心地舒展著子葉,然後喜悅卻總是那麼快就幻滅,窗外的老鼠年復一年把她的愛撕成了碎片,變成肚子里的食物,無一年例外。五樓的陽台不知道有什麼魔力吸引著老鼠做這麼艱辛的運動,甚至有時是光天化日之下。她種的向日葵總是長不大,也養不活,就像她一直呵護著的小小的愛。
日記在風中翻轉著,攤在扉頁,上面有著席慕容的詩,她娟秀的字認真地寫著,「青春的美麗與珍貴,就在于她的無邪與無瑕,就在于她的可遇而不可求,就在于她的永不重回。」
那時是為警告自己珍惜時光,而如今卻成了強迫她遺忘的警鐘,一個字一個字敲得她暈頭轉向,分不清了,分不清了。燭光一點一點地熄滅,黑暗又重新把她淹沒,她的心底小心翼翼藏著他的那個角落,血肉模糊。
宋劍庭跌跌撞撞地打開「流水浮燈」的大門,直接沖上吧台後面的小門,與平日里懶洋洋截然不同的神情讓客人和穿著鳳仙裝的服務生香嬌都嚇了一跳。
而他也沒有發現自己給「流水浮燈」造成的騷動,自顧自地躲進自己的小天地。
「香嬌呀,你家店主睡得太多,做噩夢了……」熟悉的客人打趣著。
「嘿嘿……」自認為還挺能言善辯的香嬌只能掛著尷尬的笑,心里暗暗埋怨自家店主的不合作。
「肥哥!出大事了!」送完客人點的餐點和咖啡,香嬌飛快地沖進廚房里,把正在用心烹調食物的李則嚇了一跳。
「香嬌小妹,我第一百零八次警告你不準叫我肥哥!雖然我很喜歡踢足球的菲戈……」身為「流水浮燈」頭號大廚,李則最忌諱的就是別人提到他的身材,他是個酷愛美食的人,而這種愛不僅體現在烹調技術上,更體現在他的胃口上。所以和大多數廚師一樣,他有著可以媲美肯德基老公公的健康體魄,再加上一張和藹可親的女圭女圭臉,所以常常成為香嬌取笑的對象。
香嬌有恃無恐地吐了吐舌頭。
「出什麼大事了?」李則對于容易大驚小敝的香嬌所謂的大事通常沒有太大的興趣,比如上次她和店主喜歡听的電台節目DJ來店里,她也說是大事。
「店主他臉色發青地跑回來了。」香嬌添油加醋地形容著。
「臉色發青,難道那家伙睡太多,夢到鬼了?」對于自家那位通常情況下都睡眠不足的店主兼多年的老同學,李則也喜歡拿來當生活里為數不多的笑話。
「討厭啦,怎麼和客人說一樣的話啦?」香嬌跺了一下腳,對于他的不信任有些急了,「人家說的是真的啦,我來店里這麼久,第一次看見店主有那種表情。如果用言情小說的話來形容,那叫做傷、心、欲、絕。」
「你少唯恐不亂了,那家伙大學里失戀過多少次,就沒看見過他有那種表情的,有空在這里胡說八道,還不如出去等客人叫!」李則把煮好的咖啡放在托盤上,遞給趁機偷懶的香嬌,「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你乖乖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香嬌噘著嘴,「 」地沖了出去。
「傷心欲絕,他會有這種表情?如果有的話,也早該有了。」李則嘴上說著不相信,不過還是抽空敲了敲宋劍庭位于「流水浮燈」二樓居所的大門。
「誰?」里面傳來悶悶的聲音。
「我啦!」
門「 噠」一聲開了,「哇,你搞什麼鬼呀,吸了這麼多煙,臭死了。」李則對煙味向來沒好感,立刻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通風透氣。
「香嬌說你傷心欲絕地跑回來,我還不相信,現在我不但相信,我還懷疑你想自殺呢。」他肥碩的大手一把搶過宋劍庭手上的煙,扔出窗外,隱約還听見樓下有人喊︰「誰這麼沒公德心呀,亂扔東西!」
「你忘了你答應過寧小夏你不吸煙嗎?」李則話剛出口,就明白自己多嘴說了不該說的。
宋劍庭睜著充滿血絲的眼死死地盯著他。
「好,我承認,是我說錯了。」李則識相地擺出投降的手勢。
「不過你今天是怎麼了?一點也不像是平時的你,出了什麼事?大家兄弟這麼多年了,不會連我也不說吧?」
「我見到她了……」宋劍庭把頭深深地埋進雙膝間。
「他?誰呀?」李則听得莫名其妙。
「寧小夏。」
「我知道我提到寧小夏是我不對,我已經認錯了……不對,你說你見到寧小夏?」李則立刻半蹲在宋劍庭的面前,想看清他的表情,可惜卻一點也看不到。
「嗯。」
「她那時不是信誓旦旦地說她要去京陵工作了嗎?怎麼也回合德了?會不會是回來探親的,畢竟她爸媽都還住這里。」李則听著宋劍庭沉重的語氣,嘆了一口氣,根據自己所知道的情況揣測著,「你別告訴我,你現在才發現,其實她才是你真正喜歡的人。這個笑話該死的一點也不好笑!」
宋劍庭依舊保持著沉默。
李則「刷」地起身,一張圓呼呼的臉漲得通紅,「老同學這麼多年了,老實說你就這點兒讓我看不慣,當初人家跟你告白,你說什麼?你說她是開玩笑,你說她是好女生,可惜你們緣分不夠。我們大家都是同學,那麼多年她對你的好,我也看在眼里,是你辜負了人家。現在人家走了,你卻後悔了,你確定這是愛?你確定你這不是自私?不是佔有欲?」無法理解好友在處理這段感情上的曖昧態度,他氣沖沖地往門外走去,「啪」的一聲重重甩上門。
劇烈的撞擊聲似乎讓整個屋子都有震撼的感覺,而陷入沉思的宋劍庭卻絲毫沒有發覺,低沉的聲音喃喃地道︰「不管我確定不確定,都已經來不及了……」他的眼前浮現不久前一個男子親密地摟著寧小夏離去的那一幕,原來覆水真的收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