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宛、輕宛……」
夜色里,他焦急地呼喚著,尋遍莊里的每個角落,又爬遍惠景群山的山頭,卻始終不見她的身影。
是他不要娶她的。
那時他說——輕宛,我不是你能夠嫁的那個人,聲音清淡若絲,一點點纏住自己的心,抽緊、勒死。
這就是結局了。
那麼,自己夜夜在這山林中徘徊,又是為了什麼?還一次次回想那晚的情形,平白讓心絞痛,又是何苦?
每過一夜,那答案就越加清晰——因為他愛她。
可惜,現在他的愛只有散在這無窮的黑夜里。
月涼如水,唯淒惶的身影在他身後離離相隨。
「輕宛,輕宛……」他不停地呼喚著,茫茫晴夜,無人應答。
突然,一道陽光落在他眼中,刺得他閉上雙眼。天亮了?不對不對,每次天色轉青,他都會及時回到漆黑的屋子里困上一整天。
那這是……
他豁然睜開眼楮。
秋陽從窗口傾瀉下來,滿滿地蓋在他臉上,窗外碧空如洗,一片楓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熱烈得仿佛就要燃起來了。
——這景致看起來很熟悉,卻又仿佛眼生得很。
慕容則困惑地撐起身子,立即听到驚喜的聲音傳來,「大師兄!太好了,師父、師娘、表師姊,大師兄醒啦!」
轉轉僵硬的脖子,他看到枕邊蘇劍驚喜的臉。
他剛剛夢到輕宛離家後的那段日子,怎麼……他又轉臉去看窗外的陽光,明晃晃的、暖融融的。
「大師兄,這是慕容山莊,是你的屋子呀,你認不出來了?」
是了,的確是他自小住邊的屋子。已經很久了,他很久沒有見到窗外的明媚景色,久到連他窗口的楓林都忘了。
「我不是……不能曬到太陽?」慕容則舉手擋住刺眼的陽光。
蘇劍激動地喊了出來,「大師兄,你的毒解了呀!你昏睡了二十天,現下終于醒過來了!」
「怎麼可能?!」他不相信,絕對不相信。自從楊神醫一家被滅口,這世上再無慕月的解藥。
「大師兄你本來血流不止,可是吃了表師姊的藥後,血居然慢慢地就不流了,正好這時二師兄趕到,我們一路奔回惠景,途中,你在陽光下待了兩個時辰,卻一點事都沒有。表師姊說你脈象平和,只有一些無關緊要的小問題,你看,這不就醒了,這毒不就解了嘛!」蘇劍一送聲地說著,興奮得簡直要跳起來。
「表師姊?誰?」
「就是牧姑娘啊,師兄的表姊不就是表師姊?」
駱天磊、程釗,不絕涌出的鮮血、破碎的鈴鐺他終于想起那天官道上的種種情形。
「輕宛!」
慕容則翻身下床,雙腿一軟,險些跌在地上,幸好蘇劍眼捷手快地扶住了。
他一言不發,掙扎著欲往門外走。
「大師兄放心,這段日子表師姊斷斷續續來看過你,她的傷沒有大礙,好好調養就可以了。」蘇劍趕忙安慰,心里倒是暗暗高興,看來這賭約他十拿九穩了。
慕容則不理,站在門邊喘了口氣,拉開門就要出去——
牧晚晴正倚在門邊,淚流滿面。
「你怎麼總喜歡躲在門外。」慕容則伸出手,一點點擦拭她的淚痕。
牧晚晴按住他的手。「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她仔細探他的脈象,舒緩平和,乃調和之象。
再看他的掌心,那顆血痣已悄然無蹤,只剩一小塊傷口,現下也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
「真的……真的好了。」她捧住慕容則的臉,欣喜地看著,「就算听見你的聲音,我也不敢進去,怕自己听錯了……真好,真是太好了……」她軟軟地倒在慕容則懷中。
「輕宛、輕宛!」慕容則嚇得嘶聲大叫,自己也支撐不住,坐倒在地。
「我沒事,就是……太高興了。」她的聲音比棉花還要軟。
蘇劍小心地跨過兩人,沖到廊下,一把拖住往這邊急奔而來的駱天秀。
「駱姑娘,你看日正當午,我們去吃飯。走吧走吧,你看我師父師娘都走了,快,吃飯了。」死命拖走駱天秀。
這廂,慕容則把牧晚晴緊緊抱在懷里。「怎麼這麼瘦?你的傷呢?」她的骨頭好路人。
「有爹娘在,放心啦。」牧晚晴氣力不濟,懶得多解釋,只想賴在他懷里。
「輕宛。」他低頭嗅聞她發間的清香。
「嗯?」
「把頭抬起來。」他舍不得松開環繞她縴腰的雙手,所以需要她的配合。
牧晚晴滿頭霧水地抬頭。「怎麼?」
話沒說完,慕容則低頭,準確地覆住了她微張的雙唇。
重重地、狠狠地吻她。
牧晚晴閉上眼楮,任他用力地糾纏。
真高興啊——
「怎麼了?」慕容則稍稍松開她,不解地看著她眼角泌出的淚。
「呵呵……」她不顧地主動貼上他的唇。
他微楞,隨即更用力回應,弄痛了她的唇、她的舌,但她只是笑著、笑著。
她,幸福得就快要死掉了。
直到她喘不過氣,他才放開她。
她還是不住地笑。「小則你真的好了?真的嗎?」這個問題她不知道問過幾次了,卻還要再問、再問,就怕是一場夢啊。
「傻瓜。」
「是啊,是傻瓜。」她呵呵傻笑,「你看我們多傻,慕月的解藥天天在身邊,卻浪費了十多年的時間,早知道……」
牧晚晴笑得越開心,眼淚就流得越多,慕容則看得心疼,不斷地抹去她的淚水。如果手心不是真的越來越濕,他也不確定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實。
一切皆有定數。
很多個如果、很多個巧合,錯一步、差一點,都不會有這樣的結果。
他啞聲道︰「不晚,一點都不晚。」
「可是我們分開了十年……」她好不甘心。
「沒關系,我們還有很多個十年,我們會長長久久、日日夜夜。」
長長久久,日日夜夜。
這是小時候的痴話,是辦家家酒拜天地時許下的承諾,後來諸事磨難,昔日童言如晨霧般散去無蹤。
他卻還記得,那個認真的,從來不開玩笑的小則。
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的心已經在她身上。
她埋首在他懷里,笑著、哭著。
上天終于給了他們一次機會,可以長長久久、日日夜夜。
那日,牧晚晴從斷裂的銀環中發現了慕月的解藥方子,恰好她錦囊中的幾種藥丸湊起來,方子里提到的各味藥便都齊全了,但當時慕容則身上的慕月完全發作,血流不止,就算真的有解藥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于是,顧不得各種藥的分量與方中所述相差頗大,將那些藥丸一古腦都給他吃了下去。
誤打誤撞,竟然也就把毒給解了。
現在想來,虧得駱天秀先前讓慕容則服下了石茸,雖然解藥方子里沒有這味珍貴藥材,它卻在最關鍵的時候延緩了毒發,讓牧晚晴那些藥丸還趕得及發揮作用。
「若不是我學醫多年,經驗頗足,也不會有這種神來之筆啊。」事情過去,牧晚晴終于可以得意揚揚地吹噓,至于當時的惶然無措,自是不提了。
慕容則做出虛心求醫的姿態,「那敢問牧大神醫,我現在腿腳酸軟、真氣不暢是何緣故?」
「這個啊……」牧晚晴嘿嘿地笑,見慕容則一雙探究的眸子絲毫不放過自己,只好老實道︰「那些藥丸每種都由數十種藥材配成,這樣算來,你一下子吃了上百種藥下肚,除解藥方子上所需的二十幾味藥外,其它都是白吃的……」
慕容則隱隱覺得不對,「于是……」
「你也知道的,是藥三分毒,這些亂七八糟的藥配在一起,難免出點什麼事。」牧晚晴一臉無辜。那些都是藥的問題,不是她的錯。「我前些天給你開的方子沒效果?沒事,我重新開一帖藥,保證好得快。」
「不用了。」慕容則敬謝不敏。
「小則,不能諱疾忌醫哦,我現在就來寫藥方。」說著,牧晚晴就要從床上起身。
慕容則趕緊讓她躺好。「呃,我有件事要找人商量,先出去一下,你好好休息,自己的身體要緊。」匆匆下樓。
牧晚晴不明所以。小則跑這麼快干麼?.只恨她身體不如他壯實,慕容則早就能下地活蹦亂跳了,她卻還得老實地躺在床上養傷,不然就可以跟出去看個究竟了。
,一陣踏步聲響起,駱天秀氣沖沖跑上來,把一大迭紙往牧晚晴身上一扔,氣呼呼道︰「你這個害人精,你看看這是什麼!」
駱天秀住在慕容山莊的這段日子倒是一直很乖巧,大小姐脾氣很久沒發作了,現在這是怎麼了?牧晚晴隨手撿起一張紙。
紙上有很多日期,都是她在湛家學醫那時寫的。其中一條寫著——
某年月日,收到輕宛手制藥粉一包,沖水服下,嘔吐三日方止。無效。
還有一條寫著——
某年月日,收到輕宛親開藥方一份,按方水煎兩次,藥湯混合分兩次服下,連服三帖後,遍身紅疹,騷癢難當,經月方漸褪去。無效。
她一張張看過去,都是記著慕容則服下她往昔隨信寄的那些藥丸藥粉後,發生的種種可怕事跡。最嚴重的一次是他當場暈倒,渾身冰涼,兩天兩夜才醒轉過來。
至于那些藥對慕月的功用,自然就是「無效」兩字。
牧晚晴看得冷汗直冒,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藥會有這麼大的殺傷力,那些可都是她根據醫書精心配制的呀。「他……他記這些干什麼?」
「哼,自然是罪證了,倘若慕容公子被你的藥害死,也算是有個憑證。」
又是一陣急響。
「駱姑娘,你還給我……啊,表師姊!你不要看,快給我。」蘇劍慘叫著,手忙腳亂地要把那些紙從牧晚晴手中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