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劍心頭大喜,但他轉念一想,是妻子重要還是性命重要?自己師兄弟幾個的任務就是保護大師兄,如果大師兄能夠不畏日光,那能干多少大事呀。
當年慕容老莊主的殷殷勸導又浮上心頭,蘇劍頓時熱血沸騰,抱定向小玉磕頭的悲壯決心,說道︰「大師兄,這慕月解藥多年求之不得,現在好不容易有些線索,可不要輕易放棄啊。」
程釗瞪他一眼,「大師兄自有主張,不要多嘴。」
「四師兄,我這也是為了大師兄好啊,你也希望早日尋到解藥吧?」這四師兄未免太過謹慎了,蘇劍不禁搖頭。
「那是自然,不過得看大師兄的意思。」程釗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偏過頭看駱府三人的反應,不再理蘇劍。
形勢急轉而下,駱天秀臉色煞白,幾欲暈倒,幸好駱天磊在身後及時扶住,才讓她沒有機會暈到慕容則懷里去。
慕容則太傻,到手的美人竟不要,這下駱府又是他駱天磊的了。駱天磊滿足地扶著駱天秀縴細的腰肢,以惋惜的語氣假意勸道︰「此份名單先師得來不易,還請慕容少莊主三思啊。」
周勤冷哼一聲,「慕容公子可想清楚了?」花白胡子卻抖得厲害,難以相信慕容則的決定。
慕容則正要開口,突然被打斷。
「沒有沒有,周老爺子,我來勸勸他。」一直暈乎乎的牧晚晴這時仿佛清醒過來了,急急對慕容則道︰「小則,你怎麼啦?這名單多重要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們辛辛苦苦尋找解藥,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了點希望,你怎麼不好好珍惜?」
見慕容則沒什麼反應,牧晚晴以為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又道︰「小則……」
慕容則眸色倏地暗沉,冷冷地掃她一眼,逼得她住口後起身對周勤和駱天磊拱手道︰「駱老爺子的好意,慕容心領了,而方才之事,絕不會泄露半句。」扔下發楞的一干人等,大步走出門去。
沒想到他竟如此絕情,說走就走,駱天秀一聲痛呼,再次伏在牌位前泣不成聲,駱天磊在旁不住勸慰。
周勤老管家氣得胡子翹起。「駱家雖比不上慕容山莊的聲望,也是武林一成名世家,慕容則對老爺遺命如此無禮……年紀輕輕就這般矜驕狂妄,必不成氣候。」
指責到這個地步,程釗和蘇劍都不好說什麼了,干脆學大師兄一走了之,于是兩人虛應兩句就要告辭離去,蘇劍見牧晚晴還楞著,趕緊拽了她一同出門。
這一處僵局好辦,另一處就難辦了。
蘇劍悄悄對牧晚晴說︰「表師姊,你千萬小心哪,看來大師兄很生氣。」剛才大師兄出門前的眼神冷冽,他想想都膽戰心驚。
沒想到牧晚晴非但不怕,火氣好像比慕容則還大。
「小心什麼?我要和他好好算算帳。」一溜煙跑沒影了。
蘇劍和程釗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
那兩個人之間算起帳來的話,肯定比那次房中兩個時辰的冷戰更可怕,他們還是避避風頭吧。
牧晚晴氣喘吁吁地跑到荷塘邊,就見慕容則正站在那里,臉色陰沉得比夜色還要黑上幾分。
「你、你為什麼……不答應?」雖然她很用力地要表現出氣勢來,但跑得太急,一口氣喘不過來,一句話分三次才說完。
慕容則雙眸輕眯,緊盯著牧晚晴,「你希望我答應?」
「是!」她無畏無懼地抬起頭與慕容則對視。
他的眼中燃起了火焰。「你再說一遍。」
「是。」聲音小了許多。其實心里……還是有點怕的。
「再說一遍,和第一次同樣大聲、同樣確定!」幾乎是在吼了,表情有些微猙獰。
「……」牧晚晴的氣勢突然煙消雲散。
「說啊!」慕容則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盛怒的氣息張狂,仿佛要把她吞沒。
回想起來,他這麼生氣還是頭一遭,再不實話實說,估計會死得很慘。她吶吶道︰「其實……也不是很希望。」
慕容則臉色稍霽。
「但是——」承認歸承認,話一定要說清楚,牧晚晴正色道︰「的確,我不希望你娶駱天秀,但我更希望你能夠得到慕月解藥。」
「名單不等于解藥。」
「可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我們找了十多年都沒找到,如今總算有點線索了,你怎能這麼干脆就放棄?」
「你想想,我們慕容山莊找了許久都沒能找到的東西,駱九鶴怎就輕易得到了?這名單是真是假,真能憑他們三言兩語就相信?再說,即便名單是真,誰能保證就一定能找到解藥?可能這世上根本沒有解藥的存在。」慕容則說話向來簡短,此番情緒激動之下,一口氣說了這般多,臉上似有了絲倦色。「輕宛,做事不能只想最好的一面。」
這晚無星無月,秋蟲寂寥,鳴個不休,不遠處,屋宇前挑著的幾盞燈籠發出昏黃的光,將他倆的身影長長地投到荷塘上去,夜風拂過,忽而碎去,忽而拼起。
牧晚晴抬手,輕觸他的眉眼。盛怒過後,他眸中的火焰早已熄滅,只剩下深邃的幽黑,她知道,他是失望慣了,再不敢有什麼希望了。「可是,你不試怎知道會不行呢?可能不成功,也可能成功啊。」
「可嘗試的代價是娶駱天秀!你竟願意?」話題又兜了回來,他的眉頭再次微微擰起。
「我不願意,可是我不願意又有什麼辦法?我花了十年工夫都沒有配出解藥,反正……反正這毒解不了,你也不會娶我,左右不是我,那你娶了別的女子解毒不也很好?」牧晚晴猛地調過頭去。暗夜里,她的淚一滴一滴落到地上,悄無聲息。
慕容則眼眸微闔,仰首望天,本要撫她秀發的手,抬起一半又頹然放下。「我不會娶妻。我不能讓我的妻子過著晨昏顛倒、只見星月的生活。」
「我願意,那也不行嗎?」
他用力地閉上眼,啞聲道︰「我不願意。輕宛,你這樣好,值得……」
「不值得!」這樣的對話最沒意思了,牧晚晴恨恨地打斷他,「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得上你。慕容則,你固執,我也能固執。我告訴你,你要嘛娶駱天秀,要嘛就等著你做和尚我做尼姑,我一輩子不嫁!」深吸口氣,她回過頭來對著慕容則一字一字道︰「從此以後,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再也不管,你也不要再管我的事。總之,咱們一拍兩散,各不相干!」
退後一步,再望他一眼,掉頭就走。
慕容則嘴唇一動,卻終究沒說什麼,默默地看著她遠去。他滿心滿眼,都是她最後那一眼,瑩然帶淚,死心絕望。
他隨手摘邊一個蓮蓬,取出蓮子來吃,沒有剝皮,沒有去心。
皮澀,心苦。
他一粒粒吃著,吃完一個蓮蓬,再摘一個接著吃。
只有這樣,才能騙過自己,壓下心底如潮洶涌的苦澀。
駱府荷塘佔地廣闊,牧晚晴心思煩亂,便順著湖緣一路行去,不覺出府走到了曼迦城山下。
此處湖面空闊,林木深秀,已非駱府中所見之園林景致,原來那駱府荷塘只佔了這湖小半而已。
再往前走,山影佇立如刃,需攀山而上,如果自己功夫好的話,就翻山而去,豈不痛快。
但是不可能的,牧晚晴默默垂下頭,隨意找了一方大石坐下。
山下夜風急亂,樹葉沙沙作響,湖水激蕩,漣漪不止,就像她的心,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
什麼「一拍兩散,各不相干」,自是負氣的話,若真放得下的話,五年前就已經放下了,現在怎會又生牽扯。
牧晚晴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細細摩挲。錦囊里有幾個小瓷瓶,裝著她這五年來煉制的各種丸藥,專為解慕月而配。
她對慕月所知甚少,知龍涎香為引,月復瀉為癥,見光毒發,血竭而亡,僅此而己,沒見過毒藥,更沒見過解藥,這解藥實在不知該從何配起。
小則剛中毒直至她又離家,那八年,她配了各種藥給他服用,丸劑、湯劑、粉劑,什麼都試過了,不僅統統沒用,還害得他生各種奇怪的病。
他……竟然每次都肯吃下去。
這錦囊里的藥,如果給了他,他一定也毫不猶豫就吃下去吧,即便他心里是不信有什麼解藥的。
老說自己是傻瓜,其實他也很傻呢。
錦囊織紋繁復,是繡球簇錦的樣式,牧晚晴的淚掉在上面,染濕了當中一簇繡球花,此刻夜色濃重如墨,瞧不清那顏色濕重的花瓣,是如何的哀愁垂泣。
如果想要放下,那就先從這藥開始吧。
牧晚晴心里百轉千回,正要下定決心將錦囊擲入湖中,忽然听到蟲聲頓歇,沙沙的腳步聲響了起來,此時夜深人靜,曼迦山又離駱府已遠,怎會有人出沒?難道……真的有鬼?!
她心里一怕,抓緊錦囊縮到大石背後,再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腳步聲近,只听一個聲音道︰「此處甚好。」接著,腳步聲停了下來。
原來是人,而且還不止一個,牧晚晴心下安定。這聲音極渾厚,听來竟很耳熟,一定是駱府中人吧,她想起身打招呼,可是,哭得淅瀝嘩啦地窩在石頭下,這模樣也很尷尬啊。牧晚晴又縮了縮,決定干脆就當自己不存在,希望他們講完話快點走。
只听另一個年輕一點的聲音道︰「接到傳書,慕容輕宛墓里埋的骨細小如童,決計不滿十歲,可是,天下人都知道,慕容輕宛是十二歲時中毒身亡。」
這聲音……這聲音更是熟悉了。
她疑惑地探頭,從石邊望去,兩個人站在離她不到一丈的地方,一個背對她,一個面向她,然因天上陰雲密布,星光甚弱,一時之間看不清是誰。
「我想,楊家後人定還活著!」
那個年輕人語氣狠絕,令牧晚晴听得心頭一顫,見他正厲目向自己這邊看來,她趕緊縮回石後。
「這麼說來,那墓里的確就是慕容輕宛,可能十七年前,八歲的慕容輕宛求醫不成,已然病死,之後的慕容輕宛其實是那楊家女兒!」中年人沉吟道︰「十三年前那次試探,不管慕容輕宛是真是假,總歸是毒死了,而且還讓慕容則身纏宿疾,這本是一石二鳥之功,沒想到那丫頭命大,竟還活著。」
一席話,牧晚晴听得心驚膽戰,身子抖啊抖,越蜷越緊。千萬、千萬,不要發現自己才好。
年輕人冷笑一聲,「她命再大,也活不過今晚了。」
「難道她就是……」中年人大概覺得自己的猜測太過離奇,咽下了後半句話。
「不錯。」年輕人聲音益發冷酷,「慕容山莊追查慕丹解藥十多年不可得,如今月盟名單都動不了慕容則的心,你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性命更重要?傳言慕容則與他姊姊親厚非常,這下你可知道了,那是怎麼個親厚法!」
他厲聲說完,突然橫跨一步,正對大石,寒聲道︰「牧晚晴,我說得對不對?」
他怎對她的事知道得這般清楚?牧晚晴心跳如鼓,嚇得腿腳酸軟,僵在大石後動彈不得。
怎麼辦?這兒離駱府很遠,她就算盡力呼喊,小則也不可能听到,寒意突然遍籠全身,她怯怯地抬頭,對方正站在大石上方,冷冷地瞧著自己。離得這樣近,夜色再闇,她也認得出他來,而見他的目光冷硬凶殘,分明是要殺了自己。
躲了十幾年,躲到天涯海角,終究擺月兌不了月盟的追殺。
見他抽出劍來,越舉越高,她慢慢閉上眼楮。死了也好,沒有她的拖累,小則就可以安心娶駱天秀,拿到名單了。
等等……名單?駱老爺子若真有了名單,那怎會不知他就是月盟中人?!
「是你下的毒?!」牧晚晴秀眸陡睜,驚呼道,手一松,錦囊掉入草叢里。
「都要死了還不安分。」他一把將她從大石後扯起,拉到面前,「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牧姑娘難道不知道這道理?」
牧晚晴花容失色,顫聲道︰「駱天磊……你就不怕慕容則……」
「噓——就算你知道我是誰,也不要說得這麼大聲嘛。」他邪邪地笑道,「牧姑娘不用心急,解決了你之後,接下來就換他了。你們一定有機會在地下長相廝守的,哈哈。」猛地丟開牧晚晴,揮劍落下。
牧晚晴身後是高聳的曼迦山山壁,退無可退,在劍氣沁涼了衣衫,一片寒光中,突然一聲大喝傳來。
「且慢!」正是那一直背對自己的中年人,此刻他轉過身來對著駱天磊道︰「她一失蹤,慕容則必定會將駱府翻了個底朝天,還是做得干淨一點,不見血的好。」
是他!
前事後事紛沓而來,她終于認出他了,牧晚晴不禁驚恐地瞪大眼楮。月盟何等了得,竟然能派人在慕容山莊蟄伏數年而未被發覺。
他非但不在意牧晚晴的目光,還朝她點點頭,仿佛在跟她告別,然後才退到一邊。
「此言甚是。」駱天磊收劍入鞘,笑道︰「恭喜牧姑娘可以留得全尸。」
牧晚晴還未回過神來,只覺胸口挨了重重的一掌,整個人飛了起來,直直跌入湖中。
秋水寒徹入骨,冰冷的湖水霎時纏住了她,讓她喝下好幾口水,一直涼到心里,而這麼一冷,她倒是清醒過來,趕緊屏住呼吸,手腳亂舞,掙扎著浮上水面。
深深呼吸一口氣,胸口頓時劇痛,她心神一分,又沉入水下,正待再次浮起,突然一雙鐵手挾住自己,不斷往水底按。
原來自己不是被砍死,也不是被打死,而是淹死。
她給好些個淹死的人修過容,他們肚子鼓脹,皮膚由于浸水太久而白乎乎、皺巴巴的,要多丑有多丑,自己……也會變成那種樣子了?
那麼最好永遠沉在湖底,不讓小則看到,否則,日後小則想起自己來都是脹鼓鼓的樣子,那多郁悶。
這湖竟然頗深,駱天磊使出千斤墜身法,許久都沒能到湖底,正不耐煩,忽然水勢洶涌,拉著他倆急速下沉,速度比剛才又快得多了,他大驚,用力抗拒,卻只能稍減下沉的速度,于是他當機立斷,放開牧晚晴這個累贅,全力向側邊游去,這才慢慢游離暗流。
不管這水流向哪兒,她反正是沒命了。駱天磊放心地往水面浮去。
這水底暗流雖無聲無息,卻異常激烈,牧晚晴只得任由它帶著自己沖向湖心深處。
一口氣用完,她下意識地張開嘴,咕咚——好涼啊。
嗯,深一點,再深一點吧,最好把自己帶到小則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