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剛黑透,正是吃晚飯的時候,曼迦城的百姓卻擠在駱府前,翹首往大街一頭看去——那是往城門而去的方向。
駱家是江湖上有名的世家,這一代的掌事者駱九鶴樂善好施、慈濟天下,在曼迦城里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可是這天一大早,年屆不惑的駱九鶴卻突然暴斃,一時之間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听說駱老爺子血流不止,直到全身血都流干才氣絕身亡。」一位灰衣老者嘆道。
老者身邊的小孩子女乃聲女乃氣道︰「我不信。爺爺不是說,駱老爺爺的功夫在曼迦城是數一數二的,怎麼會死得這麼離奇?」
老者搖搖頭,「我看老爺子最得意的徒弟駱天磊也未必知道究竟,否則不會勞師動眾地把少莊主給請來。」
「少莊主?」
「你看,這里站了這麼多人,可不就是為了一睹慕容少莊主的風采?」老者望著不斷涌來的人群贊嘆不已。
「爺爺、爺爺,誰是慕容少莊主啊,這麼厲害?」小孩子不斷扯著老者的衣袖。
老者探出頭,看看城門那邊還沒動靜,便講起武林掌故來。
「孩子啊,爺爺教你一個道理,叫‘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我們行事一定要謹慎低調,不露鋒芒,不然的話,這慕容少莊主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一時間周圍的聲音都停了下來,眾人只听說有位大人物要來曼迦城,此時听到竟還有故事,不由得都豎起了耳朵。
老者娓娓說道——
慕容少莊主單名一個則字,出身非常高貴,父親慕容博非是慕容山莊莊主,母親牧菁菁是江南牧家長女。
慕容山莊就在曼迦城過去不遠的惠景,惠景城雖然沒有曼迦城這樣大又熱鬧,卻是江湖上人人向往的地方,因為慕容山莊人稱江湖第一莊,已有近百年的歷史。
這第一的來頭有三,一是其高深莫測的武學技藝,江湖上鮮有敵手;二是其遍布天下城鎮的商號,聚積了富甲天下的財富;而最重要的一點是,慕容山莊沒有倚恃其非凡的武藝和財富為非作歹,反而懲奸除惡主持正義,因此,雖然沒有明確的封號,但每一代的莊主隱然都是武林領袖,江湖大事多在慕容山莊進行決斷。
牧菁菁娘家——江南牧家,雖然風頭比不上慕容山莊,卻也是江湖中數一數二的名門,代代才俊,整個江南無出其右。
慕容博非和牧菁菁成婚那天,不計其數的俠女英杰含著熱淚祝福他倆,繼而絕念紅塵投身空門,當時參加婚典的少林空見大師和峨嵋靜圓師太雖盡力推托,還是無奈收下了眾多徒弟,少室山和蛾嵋山便在接下來的一年大興土木,建築屋舍,為的就是不讓弟子露宿山頭。
再說慕容則,做為慕容博非和牧菁菁的獨子,他從出生那天起就得到了空前的關注,就拿他每年的生辰來說,慕容山莊騰了一間又一間的屋子來放置賀禮,現下已有數十間了,每間屋子都塞得滿滿的。
而等到他長大成人,樣貌氣度兼其的他不禁遺傳父親的泱泱大氣還有母親的秀美,比父親年輕時更為出眾,不知多少武林世家想把自己女見嫁過去,可惜——
突然,灰衣老者長嘆一聲後,惋惜道︰「可惜人無完人,他小時候中過一種奇毒,無藥可解,從此不得瞧見日光,整日只能生活在黑暗中。這就是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不過,」話鋒一轉,「只要這木的根基夠強,倒了依然也是秀木。
「像慕容則天資聰穎,在長到二十歲的時候,慕容博非和牧菁菁便放心地把慕容山莊交給他後就雲游四海去了,所以縱然不能見天日,還是一樣成為江湖第一莊的少莊主,這就是根基的重要性了。」老者諄諄說道,「像你這樣沒有根基的毛頭小子,切忌整日想著跟人家比做秀木,倒了只能是朽木。」
身邊的人們還沒有回過神來,突然听得遠處人潮涌動,聲響漸漸傳到這里,人人都在喊——
「來了!」
「來了!」
車聲轆轆,一輛青蓬馬車順著大街疾馳而來,眨眼間就到了跟前,眼看要奔過駱府大門,那駕車之人手中韁繩一抖,四匹健馬立刻停在原地,靜止不動,端的是訓練有素。
百姓們忘了喝彩,只張著嘴呆望。這便是江湖第一莊的派頭吧,馬車樸素無華,可是駕車的馬、駕車的人,都是千里挑一。
車簾掀開,車內的人走出馬車,見四周站了如此多的圍觀者,也不驚訝,只向著眾人輕輕點了點頭,便轉身向駱府大門而去。
有姑娘喃喃道︰「好美啊……」
那人身形俊逸,面容有如漢玉精琢——美則美矣,卻太過清冷,他那一雙眼掃過來時,更覺得如寒塘般深幽。
「大概是太久沒照陽光的緣故吧,真可憐。」
「少莊主,請。」駱天磊對著慕容則一欠身,高舉燈籠率先走進駱府大門。
慕容則目不斜視地跨過門檻。
駕車的蘇劍靠近跟著慕容則下車的程釗,小聲說︰「四師兄,這燈籠可真白、真大啊。」駱府門前挑起兩盞簇新的白色燈籠,上面大大的「駱」字墨跡淋灕,應是匆匆寫就。
按照喪儀,大戶人家辦白事,門口的紅燈籠要換成白燈籠。駱府的燈籠顯然是剛置辦的,說明這白事來得突然,一點準備都沒有,但從燈籠的大小就能看出駱府的身分地位絕不一般。
見蘇劍似是得意于自身的觀察力,程釗神情凜然道︰「注意一點,不要失了慕容家的身分。」說完挺直腰桿子跟了上去。
蘇劍翻翻白眼,不敢再多言,趕忙也跟了進去。
駱天磊走在最前面,手里的燈籠端得穩穩當當,心卻是怦怦直跳。這慕容則不愧是江湖第一莊的少莊主,雖面容俊美,神情卻冷硬如鐵,光是剛才薄唇緊抿的樣子,就有令人膽寒的氣勢。
听說他武功高強,即便只能在夜晚出門,也是不可小覷的勁敵,思及此,不由得惱恨師父駱九鶴死得不夠快,竟然還來得及交代一干手下,一定要請慕容則過來。
駱府內四處掛滿白慘慘的燈籠,僕佣來去匆匆,十分忙亂。
駱天磊邊走邊解釋道︰「家師清晨猝然仙去,府邸上下亂作一團,喪儀此時還未準備齊全,還望少莊主見諒。」駱天磊喝走一位險些撞到慕容則的下人,對慕容則頻頻道歉。
慕容則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在兩扇雕花排門前站定,駱天磊望了望緊跟在慕容則身後的程釗和蘇劍,難為地開口,「家師停靈在此,卻還未及修容,能否請兩位公子……」
慕容則淡淡道︰「我一人進去便可。」
駱天磊才松了口氣,蘇劍卻上前一步急道︰「我和四師兄二人奉莊主之命保護大師兄,萬萬不可遠離大師兄一步。」
慕容則也不說話,只泠冷看了眼程釗。
程釗趕緊拉住蘇劍。「五師弟,我們在此等候便是,不要壞了人家的規短。」
「不敢有勞兩位公子久站,還請在花廳稍坐片刻。」駱天磊指了指隔壁一間亮著燈的屋子,命手下領兩人過去。
「那……大師兄一切小心。」見慕容則輕輕點了下頭,蘇劍才不甘不願地和程釗一同離開。
駱天磊整肅了衣冠後,在門外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師父,弟子把慕容少莊主請來了。」等了片刻,這才起身請慕容則進屋。
屋內燭火通明,煙霧撩繞,透過高垂的綾幔,依稀可見有人躺在里面。
慕容則躬身作揖,以示對死者的尊敬,而後才撩開綾幔,站到棺木邊上細看起來。
難怪駱天磊不讓其它人進來,駱九鶴雙目圓睜,面容猙獰,顯然是死得極為痛苦,他全身遍布一種極淺極小的傷口,密密麻麻,仿佛被蟲子從頭到腳咬過似的。
慕容則用手按了按,見皮膚依舊蒼白,沒有一絲血液從傷口滲出,再翻開他左掌,掌心一顆圓痣已然破裂,也同樣毫無血色。
駱天磊啞聲道︰「早上,師父像往常一樣準備去練武場指導弟子們練功,但還沒走到練武場,突然全身出血,無論如何都止不住,最後……最後終于血竭而亡。」他突地跪下,「還望少莊主查明家師死因,天磊就算粉身碎骨也要為師父報仇……」說罷伏地而泣,甚是哀慟。
「這兩天尊師可有其它異狀?」慕容則伸手將駱天磊扶起。
駱天磊暗暗運氣抗拒,想借機試探慕容則的功力,卻發現對方根本不與他硬抗,直接松手,于是他因用力過猛,額頭狠狠撞到青石地上,咚的一聲好不清脆,就像在對慕容則磕了個響頭。駱天磊氣得咬牙,卻還是必恭必敬道︰「昨天晚上家師突然月復瀉不止,可與他同桌吃飯的幾個弟子都好端端的,除此之外別無異狀。」
慕容則沉思不語。
駱天磊等了片刻,斜眼偷偷看慕容則,突然看到他一雙寒目盯著自己,心頭頓時一緊,心跳不自覺加速。
「駱公子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慕容則淡漠地問道。
他不會看出什麼的。駱天磊自我安慰著,待心跳平息,方道︰「其實天磊心中也有所疑,只是不敢妄自論斷,這才請少莊主過來幫忙。」
「說吧。」還是那樣清冷的聲音。
駱天磊從地上爬起,打開屋門瞧了瞧,確定四下無人,才闔上門,回到慕容則身邊低聲道︰「我懷疑是‘慕月’。」
見慕容則臉若寒冰,絲毫看不出情緒,駱天磊只好繼續往下說︰「听說這毒十分歹毒,中毒之人頂多熬一個晚上,隔天一早必死無疑,因此名為慕月。據說,毒發之時會全身爆裂,血流不止,這跟家師的癥狀非常相像,是故我才有此一猜。」
慕容則沉聲道︰「駱公子見聞廣博,何須在下多言。」轉身向屋外走去。
駱天磊趕緊攔住他。「少莊主,天磊只是猜測,並不敢確定,還勞煩少莊主多加指點。」見慕容則神色不動,忙又道︰「曼迦城與惠景相距不遠,家師與慕容老莊主又向來交好,此次家師遭難,還望少莊主看在兩家情誼的分上多加援手,天磊感激不盡。」
「尊師遭此劫難,慕容身為晚輩自當盡心探究原由,只是,尊師為人光明磊落,絕不像你這般吞吞吐吐,如此相待,又教在下如何盡心?」慕容則泠冷看著駱天磊。
駱天磊被他犀利的眼神看得心虛,調轉視線,咬牙道︰「好,我就直說了,听聞少莊主幼時曾遭奇毒,從此不能見日光,不知少莊主中的可是慕月?」
「是的。」
沒想到慕容則竟然這麼爽快,駱天磊驚異之余,其余問題連珠炮般問出,「駱府上上下下這麼多口人,如何才能知道其它人是否也中了慕月之毒?如若中毒,可有解毒之法?那藥方可好配制?」
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也不過是擔心自己的性命。「無藥可救。」慕容則平靜無波地說出四個字,推門而去。
剩下駱天磊目瞪口呆。他自己明明活了下來,怎麼會無藥可救?可是若要他再攔住慕容則相問……想到對方那深邃無底的眼眸,他怎麼也無法邁開步伐。
城中最好的修容師,就住在銅鑼胡同里。
早些時候周勤循著胡同一家家看過去,見有戶人家門上的扁額龍飛鳳舞地寫著「音容宛在」,心道就是這地方了,便敲了敲門。
清脆的鈴鐺聲漸近,門咿呀一聲開了,一位少女探出頭來,眼珠滴溜溜一轉,將周勤上下打量一番,看到他腰間纏著白色布帶,便問道︰「老爺子家可是有白事要料理?」
周勤狐疑地看著她。他要找的修容師的確是位女子,可眼前這個姑娘也太年輕,大概只是個丫鬟。「請問牧晚晴牧姑娘在嗎?」
「我就是啊。」她笑吟吟地回答。
周勤十分驚訝。「姑娘就是修容師?!」
「是啊,不像嗎?」
這個說話嬌滴滴的小泵娘雖然秀眸閃亮,看起來機靈得很,可修容師是要同死人打交道的呀,難保她不嚇得暈過去。周勤搖搖頭,不像,實在不像。